柔和的晨光铺满了狭室,床前被褥雪白,沉荨穿着中衣窝在他怀里,搭在床边的仍是一件样式简单的绯色薄袄,领口镶着雪白的毛边,护臂和革带放在一边,刚柔并济,是她一贯的洒脱和清爽。

    谢瑾的目光在那件绯色外袍上停留了一瞬,转回头轻轻抚摸着她的下巴。

    “……中秋佳夜,四雨湖畔,碎月摇花中芳踪一现,伊云鬓峨峨,青丝拂腰,绿裙舞香,婀娜绰约隐入红榭深处……”

    他迎着她晶亮的目光徐徐念着,唇角是隐藏不住的笑意。

    “咦,你看到过我?”沉荨奇道,“那你怎么没认出我?”

    谢瑾道:“我只看见了你的背影,第一眼我觉得是你,但后来又觉得不是你。”

    “为什么?”

    “我觉得她比你高一点,”他回忆着,带着遗憾的语气说,“而且我从没见过你穿那样的裙子。”

    “我穿了垫木底的鞋,所以看起来会高一些。”沉荨笑道,盯着他问,“那你觉得我穿那条裙子好看么?”

    “……一见难忘。”谢瑾迎着她的目光,敛去唇边的笑意,极认真地回答她,“很好看,很漂亮,可惜没有见到正面。”

    “也就那样吧,没什么特别的,”沉荨摸了摸他的脸,看见他眼睛里期待的神情,“……你想看?”

    “想。”他回答,又补充,“很想。”

    沉荨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累,翻回他怀里道:“那条裙子染了酒液我就换掉了,拿回来洗净放在箱子里,但我记不住放在哪个箱子里了,回头找找,找到了就穿给你看。”

    她说得随意,听的人却上了心,谢瑾握住她的手腕,“真的?”

    “真的,”沉荨笑道,“等你脱下面具的那天,我准穿给你看——那条若是找不到,我就重新做一条。”

    “一言为定,”谢瑾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指尖,“不许诓我,也不许说话不算数。”

    “我是这种人么?”她嗔怪地看他一眼,“那你继续念吧。”

    谢瑾搂着她的肩头,一面思索一面念道:“……寂殿幽夜,伊又踏月而至,幽兰拂风,满室栀香……”

    记忆的窗被打开,往事浮现,昔年流香,他仿佛又置身于那外头撒满月光,内中却又黑暗幽寂的大殿,头疼欲裂中有人轻轻来到身畔,轻柔的步履带着犹疑和忐忑,给他带来清甜的芬芳和拂乱人心扉的吻。

    而现在这个人正被自己揽在怀里。

    时光淌过,他们的年华彼此缠绕交付,终未错过,何其幸运。

    她伏在他怀里,听他低低念着,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直未曾敛去。

    听到“大胆轻薄又渺然离去”那一句时,沉荨低声叫道,“停,你别念了。”

    “为何?”他把头挪开一点,注视着臂弯里的人,打趣道,“有胆量做,没胆量听?”

    “好你个谢瑾,这种事你都好意思写在纸上?”沉荨绞玩着他的手指,“不觉得害躁吗?”

    “不觉得,”谢瑾笑道,“她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写下来又怎么了?”

    他叹了一声,“……爱恨嗔痴皆展于香唇贝齿间……阿荨,我知你对我的心意,所以我信你,也更明白你……

    她怔了一怔,眸光一黯,迟疑道:“谢瑾,暗军这事——”

    谢瑾道:“我从没怀疑过你,一开始我就知道,不是你做的。”

    沉荨无言,只拿下巴蹭着他的胸口,神色有几分懊恼。

    她本已挽好了发髻,但这会儿头发又毛了,散发碎发都钻了出来,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像是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软得像是窗外天边绵绵的云朵一般,云朵后初露的阳光这会儿还没什么耀眼的光芒,但足够驱散他心里诸多愤怒和无可发泄的情绪。

    他想,发生的事不能改变,过去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和她的将来。

    “阿荨,”他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替她整理了一下发髻,“你之前没告诉我的是什么事,皇上对我说了。八年前那件惨案,我知道皇上和你正在追查,但很多细节他没有告诉我——”

    沉荨叹了一声,觉得这种旖旎的气氛不太适合说这事,从他怀里挣脱,坐起身来穿上棉袍。

    “之前不告诉你,是不想你牵扯进这些事,沉家和谢家原本关系就微妙,弄得不好可能会引起朝堂上的轩然大波,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

    她把颊边乱发往耳后撩,脸色严肃起来,低声道:“姑母早年,曾在西境边关跟着我祖父在梧州住过几年,也因此结识了当时在关内游历的一名西凉王侯,这位王侯在西凉不得志,是被排挤在权利中心外的,这两人相交后离别,彼此约定都要在自己的国家里拿到最高的权力……”

    谢瑾也穿上中衣披上外袍坐起来,静静听她说着,间或抚一抚她的肩头。

    “姑母进了宫,一连生了叁个子女,长子就是现在的皇上,次女就是阿旋,第叁子,也就是现在的宣平王,他是早产,身体孱弱,但聪明伶俐,先帝甚喜,姑母得以正位中宫,长子也被封为太子,沉氏一门从此炙手可热,但和你们谢家一直都有明里暗里的争斗……”

    谢瑾握住她一只手,笑道:“这个你不用说了。”

    “就说怎么了?”沉荨睨他一眼,“总之,谢家树大根深,又一直掌着西北边境的兵权,姑母和太子的地位不算稳固,好不容易西境北境划开,我爹拿到了西境军兵权,但情况你也知道,几名谢家旧部并不服他,姑母心里很不满,想把我爹换下来但又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

    谢瑾听她说到紧要处,心情也沉重起来。

    “八年前西凉发动攻击,策划这场战事的便是已在西凉国内拿到军队统帅权的那名西凉王侯,他给姑母带了信,说他需要一场战事来稳固他在西凉的地位,正好姑母也想重整西境军,把不服我爹号令的吴将军等人除掉,也借机把我爹换下来……”

    谢瑾点着头,没说什么,两国的掌权者借由相互间的战争来控制边关军队,掌控军权,以达成双方在自己国家内权利斗争中的某些目的,实现自己的欲望和野心,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先例。

    翻云覆雨间他们既对立,又依赖,彼此博弈,相互撕咬,是权利催生出来的一种邪恶危险而阴暗诡异的关系。

    “……两人约定西凉这次的目标是吴将军统领的四万骑兵,一旦达到目的西凉便退兵,姑母给当时在西境军里担任我爹亲卫的沉渊下了指令……”

    那时沉渊还小,沉焕很看中这个侄子,特意让他做自己的亲卫,时时刻刻教导他,这事谢瑾也是知道的。

    “探得西凉准备大举发动战事后,我爹娘和西境军的几名主要将领秘密制定了应对方略和战术,这场议事连我都没能参与,是完全保密的,但作为我爹亲卫的沉渊却很清楚。”

    沉荨继续说着,声音有了几丝不易觉察的颤抖,谢瑾马上感觉到了,双臂环过来,把她揽紧在自己怀里。

    “我后来猜想,应该是我爹接受了个别人的建议,由吴将军率领骑兵先发制人,埋伏在西凉军必经的翠屏山谷中,等西凉大军一经过此处便发动伏击。而提出建议的人应该得到了事先的授意,不无诱导我爹之意……”

    她皱着眉头,继续道:“西凉军来势汹汹,大敌当前,这次吴将军等几人应该是对我爹的决议认可了,所以当夜便开始秘密召集将领,制定详细的伏击战术。”

    谢瑾声音也沉了下来,“沉渊把这个消息透给了那位西凉王侯?”

    “对,”沉荨道,“西凉军事先就已准备好,一得到消息,立刻出动埋伏在翠屏山谷周边,等吴将军等人一到,便展开了大肆屠杀,这一战,吴将军率领的四万西境军骑兵全军覆灭……”

    两人的心都同时绞紧了,她指尖发冷,往他怀里缩了缩,“姑母虽想把我爹换下来,但也不想让他背太多的罪责,所以把过错都推到了吴将军头上,扣了个不听主帅命令,私自发兵的罪责。只是她没想到,西凉军杀红了眼,势如破竹杀到了寄云关的关墙下,西境军守兵几乎溃不能挡,而北境援军来得太晚,我爹和我娘在城墙上督战了两天两夜,我爹被冲上来的西凉人一刀封喉,我娘身中五六刀,被抬下城墙时还未断气,她……”

    她眼前出现了那暗无天日的一刻,语声虽还平稳,但眼眶已经红了,唇角微微颤着,没再说下去。

    那是噩梦一般的回忆。

    城墙上下大火熊熊,利箭石砲乱飞,西凉人的云梯一架架靠过来,粗壮的木桩一下下撞击着城门,蝗蚁般的西凉人悍不畏死地冒着燃着火的箭矢和长矛,一波波地从云梯上冲上城墙,到处都是尸体残肢,鲜血汪成了一片片的血泊,染红了整个墙头,又汇集成河顺着墙角往下淌。

    十七岁的她彼时正率领城墙上的守军与西凉人厮杀,被人拽下城墙,去见她娘最后一眼。

    娘的身体上插着箭矢,中了好几刀,铠甲破得不成样子,全身都是鲜血,而爹就被人抬在娘边上,大半个颈脖被划开,头颅歪在一边,狰狞的断裂处汩汩的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

    而娘挣扎着抬起血肉模糊的手臂去抹她脸上的眼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眼泪是懦弱的表现,阿荨,我希望你以后,可以流血、流汗,但不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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