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又起风了。

    落日隐于远处关墙外,城墙上旌旗飞舞,铁甲兵戈鸣吟隐隐。

    沉荨站在望龙关巍峨的城墙上,伫立在城楼的墙垛处。

    潇潇长风吹起她鲜红的披风,扬起头上的青丝赤带,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有明显的担忧和不安。

    崔宴来到她身后,不发一言地往远处瞭望。

    天边风动云疾,灰暗的云堆积成大片乌云,又流动着散开。

    沉荨转过头来,“军师,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崔宴点头,“朗措这次的忍耐的确令人吃惊,不过樊国布在北境沿线以南的这些兵力,除了黑龙堡的一万骑兵是他的亲兵,其他一半是前樊王时期便驻扎下的,一半是朗措从他降服的北边部落调过来的,他自己在樊国王都囤积的十五万精锐骑兵,并未受到影响。”

    “话虽如此,我真没想到他能忍到这个地步,”沉荨道,“还有,阴炽军的征程,不能再往北深入了,滦河一带便是终点。”

    她转身下了城墙,给身后的徐聪交代了一句,“这次阴炽军回营,让谢瑾亥时来我帐里。”

    崔宴没跟她一起下去,只站在城楼上,长久地瞧着远方如卧龙一般起伏的山势。

    不一会儿,远处有一队长长的骑兵队伍从山隙中快速往城门方向而来,崔宴令人开了城门,打头的旗兵很快便举着黑色的军旗过了城门。

    崔宴负手瞧着下方打马而过的阴炽军。

    这支军队不再是他以前掌控过的野路子暗军了,  他们已经被允许穿甲戴盔,也允许竖起自己的军旗,但他们身上的盔甲大部分是从敌军的尸体上扒下来的,并不统一。

    尽管如此,整支队伍已经被战火和鲜血洗礼出了整齐划一的肃杀和凝重,当他们驰马而过时,身上那种冷凝的煞气令人侧目而心生寒意,再杂乱和破烂的装束也不能减去这种阴冷的压迫之感。

    在多次的征战中,两万阴炽兵折损了一些,但是不断有人自四面八方源源而来,请求加入这支凶名在外的队伍,尽管他们知道这支队伍还不是大宣正规的军队,士兵也还没有军饷。

    他们紧紧握着刀枪,沉默地站在望龙关大营外的空地上,很多人脸上都有刀疤,个别人颊上还带有黥刑的刺字。

    谢瑾对他们的选拔是仔细而严苛的,但对这些人的过去从来不问,即便知道他们是在逃的钦犯。只要经过考核得以获准加入阴炽军,他们便只有了阴炽兵这一种身份,面具戴上,与从前割裂,自此生命中只有无休止的征程和拼杀。

    但是等到获得正式编制,取下面具的那一天,他们也将以一种全新的身份和面貌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这大概是他们燃烧血汗,拼尽全力的缘由。

    即使身处黑暗,仍然希望能够向阳而生。

    阴炽军沉闷无声地通过城门,所有人默默注视着他们,并没有给予欣喜的欢呼和热烈的迎接。

    长长的队伍通过城门后,谢瑾拎着长枪纵马而来,崔宴朝他做了个手势,他微微点了点头,先回了阴炽军的营地。

    他在自己的营帐内冲洗了一下身体,洗去身上的血腥味,换了一身衣袍,出来时正好遇上一批新兵的考核。

    这回阴炽军深入樊国腹地,往北冲到滦河一带,离开大营十日有余,等待在营地外请求加入阴炽军的人已经积蓄起了好几百人,这几百人蹲在大营外不远的空地上,既不出声,也不离去,饿了就摸出包袱中的干粮啃上一啃,天黑了把包袱往地上一放当枕头,就地蜷缩着身体入睡。

    营地的守卫对这群人很头疼,一听说谢瑾回营,便把人都放进来,领到了坡地下的沙地边。

    谢瑾估摸了一下时间,命人把这些人都带到空地中央,即刻开始选拔考核。

    这次与滦河沿岸的樊军交战,阴炽军损失了两千多人,的确需要快速补充新鲜的血液。

    沉荨从荣策营的营地骑马往中军大帐走,正好经过这一带,她在坡上驻马停下来,瞧了瞧下头阴炽兵的选拔情形。

    北地天黑得晚,戌时过后天光方才黯尽,下方的校场内燃起火把,谢瑾一身玄袍,纹丝不动地坐在两面黑色军旗中的一张椅子上,身后站着祈明月和穆清风,左右各有两列玄甲玄袍的阴炽兵一字排开,一色的面具在火把照耀下泛着同样的凶光恶气,像一群从地狱里出来的恶鬼。

    这森冷的阵仗和架势,但凡胆子稍小一点,大概都会被吓得腿软。

    沉荨不由微微一笑。

    刚开始的选拔很简单直接,十名应试者为一组展开厮杀,为时一刻钟,不论兵器和招式,一刻钟后军鼓敲响,还站在场地中的人留下,倒在地上的人被拖走,由军医处理过伤口后,塞给一包粮食和少量药品,送出大营。

    如果十人中都没有人倒下,则说明厮杀放了水,十个人全遣走。

    暂时留下的人,稍晚将进行第二轮骑射的考核。数匹性子最烈的胡马已经从马厩中被牵出,在校场边上烦躁地刨着蹄下的沙子。

    沉荨看了一会儿,骑马走了。

    第一轮的选拔看完,谢瑾略略交代了两句,赶去了沙地上方的北境军大营。

    中军大帐前的校场上火把通明,沉荨正跟两个重骑营的统帅凌芷和李覆在帐前说事,不一会儿宋珩也被叫来了。

    校场上有一队骑兵正在操练,宋珩领来的一队步兵穿插其中,正在用少量的士兵演练沉荨自创的梅花阵法。

    这个阵法可攻可守,以步兵的弓弩手和盾牌手组成中军阵,骑兵方阵围绕在两侧,机会到来时既可快速从两翼展开队型进行包抄和攻击,也可在有险情时快速回防,游兵阵在最后方,可以适时补充到其他方阵中。

    几名将领看着场中的演练情况,不时说上两句。

    谢瑾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停止了交谈,朝他看去。

    “参见沉将军。”他朝沉荨抱拳行了一礼,然后朝其他人点了点头,“崔军师,李将军,凌将军,宋都尉。”

    沉荨只瞥了他一眼便将眼光转开,注视着校场中心。

    “请谢统领亥时正过来,这会儿都过了半刻钟了,”  她冷冷道,“既来迟了,那就再等一会儿。”

    谢瑾似是忍气吞声地默了一默,才应道:“是。”

    他退开一步,正好站在阴影里,宋珩略不满地朝沉荨看了一眼,张了张口,但没说话。

    沉荨专心致志地看着阵法的队列变化,并没理会谢瑾,其他人也都不好跟他说话。

    但他一身黑袍,脸上的面具幽森而晦暗,即便立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众人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直逼而来的那种锋冽而冷锐的气息。

    现在的这位阴炽军首领,已经与不久前的北境军主帅有了明显的不同。

    以前的谢瑾尽管大多数时候都冷着一张脸,但他心思缜密处事周到,大概是需要操心和考虑的事情太多,大多数时候会藏住自己的锋芒,以一种沉稳周密、持重而有担当的大军统帅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因此而赢得将士们的尊重爱戴和誓死追随。

    现在他抛却了一切杂务,只专注于战场上的冲坚陷阵,已经转变成为一名凌厉孤绝的杀将,不自觉便会攫住人们敬畏和惧怕的目光。

    像刀刃上那一抹最扣人心弦的冷锋,炫丽幽冷,无声无息,却最为致命和危险。

    直到校场内的士兵们初步掌握了阵法的演变,沉荨才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谢瑾。

    “谢统领……”

    谢瑾上前一步,“沉将军有何吩咐?”

    “阴炽军现在的存粮,大概有二十多万石,够阴炽军的士兵和马匹吃上叁四个月还有绰绰有余是吧?”沉荨问道。

    谢瑾唇角一抿,“是。”

    “那好,”沉荨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既如此,上回你申请的开炉炼甲,可以进行了,刚从靖州屏州征得一批铜铁矿,崔军师会与你商议铠甲的细节,但是你得拿粮来换,叁石粮换一件铠,两万件铠,六万石粮。”

    谢瑾没说话,一边的宋珩忍不住嘀咕道:“叁石粮换一件铠?这些粮草可是阴炽军拿命换来的,沉将军此举有些不近人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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