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余宁眼神一动,说:“我不是鬼……是人。”

    也是,鬼不会大白天的站在这里和自己聊天吧?

    翁沛故作镇静:“那就算是吧。”

    话里夹带尖锐讽刺,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尴尬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

    本来以为能从地砖上的倒影观察一下他现在的轮廓,但她忘了这是在抠门的司法机关,不是酒店大堂,地砖能光滑就不错了,还指望呈现什么倒影?

    她心里有好多想问的,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段余宁说:“你剪头发了。”

    少年时他总是帮她吹头发,掌心掬着那一捧柔软长发,像掬着一泓流水,不曾想流水也是会断的。

    翁沛点点头,听得走廊上有人在叫段余宁的名字。

    她的眼皮子抬了抬,想再偷偷看一下他的样子。

    不想段余宁并没有回应那个人的呼唤,而是静静注视着她,所以她的视线一扫过去就被他捕捉了。

    四年时间很漫长,也只是蝴蝶振了一下翅膀。

    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呆在不见阳光的实验室,整个人气质都有些冷郁。

    她见过段余宁太多的模样,总以为自己是把他熟悉到骨子里的,但还是品出那么一丝丝陌生来。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也要回去上班了。”

    他淡淡一笑,或许是因为她稚气的话语。

    临走前,段余宁问她手机号码是不是换了。

    翁沛说:“没有。”

    段余宁接着说:“你存一下我的手机号码可以吗?我刚回国不久,发现以前的手机号都被停掉了。”

    翁沛脑子有一瞬间的当机,直愣愣道:“我现在没有手机。”

    段余宁失笑:“好,”那两叁个人的脚步声更近了,他又说,“我先走了。”

    翁沛没有挽留他的理由。

    她只好走出来,也转身返回北区的13号审判庭。

    是南辕北辙的方向。

    段余宁走下一半阶数的楼梯,禁不住回头去看她的背影。

    法院工作人员的冬季制服外套是庄严肃穆的黑,显得她清瘦背影中透着孤意,刚才她站在他面前,身上月白色的衬衣领口被深蓝的领带收紧束缚,服帖地垂顺下来,又被稳妥藏匿在西装扣子底下。

    遂想起回家的那天,他独自站在院子里,目之所及,皆是粉白杏梅,热闹枝头,照影伶仃。

    今冬来得这样早。

    下班时小书记员趴过来把一杯奶盖放到她的键盘边上,说:“恭喜你被命运选中!年底山区调研走起!”

    翁沛才不信她:“空穴来风。”

    “大案子,”小书记员笑的神神秘秘:“明天上午正式开会,山区很冷,多带几件保暖的衣服哦。”

    翁沛下班后就去营业厅取了新手机,号码重新补办,顺便把云端数据备份过来。

    在外地进修的陶珞中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提醒她季节变冷,注意不要感冒了,还嘱咐陶珩悠小魔王那里,可以不用理会,最近刚给他找了个家教,他不想读书,就想着法子骚扰大人。

    翁沛笑他是甩手家长,自行拨了个电话给陶珩悠。

    陶珩悠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说:“老师好烦好凶!我不要写作业!我要小沛姐姐……小沛姐姐你为什么都不来找我玩?”

    “最近有点忙,我一放假就去找你玩好不好?”

    “那你明天来,我们去摘杨梅!”

    “冬天没有杨梅呀,珩悠可以问问老师冬天有什么树会结果子,在哪里开花结果,问出来了,告诉姐姐,然后姐姐就陪你去摘果子,可以吗?”

    “那会陪我去植物园吗?那里树很多,果子也很多。”

    “好,等你小舅舅回来……”

    陶珩悠大哭大叫:“我不要小舅舅!就是小舅舅把我送给老师的,我再也不要小舅舅了!”

    翁沛的耳膜差点被他的哭音震破,连忙把手机拿开了些,等他嚎完了才耐心地哄说自己这周末就去看望他这个“被小舅舅打包送给老师”的可怜孩子。

    她挂了电话走出地下车库,在初冬的冷风里裹紧大衣,匆匆走向单元楼。

    在电梯里摸遍口袋没找到钥匙,只好打电话给滕书漫,让她帮自己开一下门。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她挽着大衣出走去,却看见家门口的裴燃。

    裴燃看见她,似乎想走过来,腿还没迈开,身后的防盗门就被人打开了。

    翁沛看见人模人样的裴总以一个尴尬扭曲的姿势迅速把脸转向隔壁邻居家门。

    “小沛,家里的……”

    滕书漫开了门,看见门口那一大尊活佛,语气立刻就变了,“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你不要误会,”裴燃咳了两声,伸手撑在墙上:“我没有来找你,我是来见一个大客户。”

    “大客户住我们隔壁?”滕书漫脸色阴寒。

    剑拔弩张的局面,翁沛不敢上前,只好抱着大衣等在一边当隐形人。

    “对啊,”裴燃指了指隔壁的门,“这位大客户……比较低调。”

    滕书漫说:“那你按门铃啊,让大客户出来接你进去喝茶谈生意,怎么还在外面吹风?”

    “按就按……”裴燃硬着头皮转过身,抬起手在门铃按键上轻轻一戳。

    门铃响了两遍,里面都没动静。

    裴燃暗暗舒了口气,朝着她二人微笑:“好像没人在家,我看我还是下次再来吧……”

    他说完要走,门锁却“咔哒”一响——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前几天还在装修,今天竟然就搬进去住了。

    翁沛好奇这位新邻居,也歪着头往里面望。

    这好奇一望,就望见了不该望见的人。

    段余宁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她身上,注意到她张望的姿势,嘴角微弯,眼睛尤其好看,瞳仁深黑莹亮,似古井中望见溶溶月影。

    翁沛怔忪,因为他这个笑。

    穿浅灰色休闲服的他似乎没有白天那么阴郁冷淡,灯光落在他的头发上,依稀还是那个来她卧室门口送牛奶的少年。

    “你按的门铃?”段余宁问裴燃。

    裴燃虚惊一场,开始即兴表演:“是啊,段余宁,我……特地来找你!”

    段余宁笑道:“我可没有告诉过你,我住在这里。”

    “你昨天打电话让我来找你的,你都忘了啊?”裴燃把他的肩膀一搭,两个大男人卡在门框里,“先进去,先进去再说,外面太冷了。”

    他把段余宁的家门带上,还不忘对滕书漫说:“你也快进去吧,外面风大。”

    在厨房准备做饭的时候,滕书漫说:“我觉得他在骗我。”

    翁沛笑着摇头,仔仔细细地择菜:“你干嘛把他锁在门外?我上来的时候看见他在那里走来走去,怪可怜的。”

    “看了心烦,”滕书漫的手在肚子上摸了摸,“眼不见为净。”

    厨房的照明灯忽然一闪一闪,翁沛仰起头,问道:“灯是不是坏了?”

    “啊是了,刚才就想和你说的。”

    饭后她下楼去便利店买新的灯泡,回来路上突然意识到段余宁是住到了自己隔壁。

    莫名的惘然与低落席卷而来,她走到小区花坛边坐下。十一月了,这一丛绣球花还稀稀落落开着,她每天早晨下来跑步都会经过花坛,其实也算某种意义上见证了它凋零的过程。

    翁沛坐在花丛后面,抬头望了望黯淡的星河。她回想着自己糊涂度过的这些年,下意识把灯泡当成小球来抛接着玩。

    五岁家门口差点淹死,十五岁遇见一只叫琪琪的狗,十九岁有个很喜欢的人离开,二十一岁那盆小多肉枯了,二十二岁在加班中度过,二十叁岁还没到……有个以前很喜欢的人又回来了。

    “坐在这里不冷吗?”

    身后乍然响起一个声音,翁沛吓得手一滑,灯泡啪嗒砸到地上滚远。

    她蹲下去捡那个塑料袋子,塑料袋是黑的,她夜盲看不大见,双手在地上摸了好久。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那人提醒道:“在这里。”

    黑灯瞎火的,她抬起手要去接那个袋子,却只摸到他的手腕。

    冬天里他的手腕肌肤温暖,她略略失神,问道:“段余宁?”

    见那个人没有回答,她又接着说:“你把灯泡还给我。”

    段余宁把她扶起来:“灯泡碎片会扎到手的,你怎么就在地上乱摸?”

    “看不见。”翁沛静了静,如实回复。

    段余宁沉默片刻,替她擦掉手掌心的灰尘,说:“我帮你再去买一个来。”

    翁沛缩回自己的手:“不用你买。”缩得不够快,还是让眼泪滴下来,滴在他的手指上。

    她带着碎灯泡回到家里,在滕书漫的瑜伽垫上坐下。

    滕书漫把纸巾盒子扔进她怀里:“擦擦,哭得跟花猫一样。”

    翁沛抱着纸巾盒子,抽了两张纸捏在手心,却没有擦眼泪。

    滕书漫睨她:“对门住着你的老情人是吧?”

    “不是。”

    滕书漫一边做着简单瑜伽一边说:“刚才他眼睛都黏你身上了,我又不瞎。”

    翁沛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他好烦。”

    滕书漫嗤的一笑:“虽然我不知道你们闹什么别扭,但是我记得他以前对你还挺好的。记得上学的时候有一次体育考试跑一千八百米,我是跑得最慢的,跟你们落了有两圈,我看见段余宁在终点等你,所有人跑过去都没人接,就你有人等着,就你被他接住了。”

    “后来我痛经晕倒,还是你们帮忙救护,送我到医务室的是不是?我隐约有印象,操场离医务室那么远,段余宁一个人又背又抱的,累惨了吧?一直没能当面和他道声谢。”

    滕书漫难得有温柔神色:“我那个时候还挺羡慕你们的,你虽然傻傻的,但是段余宁肯对你好啊,情窦初开,喜欢得很认真。”

    翁沛说:“那是因为他刚好没谈过恋爱,”又补充了一句,“到了教学楼那里,抱着你去医务室的是裴燃。”

    滕书漫道:“难怪当年我醒来看见的人是他。”

    翁沛爬起来去洗了把脸,回到客厅加入滕书漫的瑜伽训练课程。

    “我不能想了!我还有好多卷宗和材料没有看!我要勤奋工作,锻炼身体!我要成为坚守司法一线的铁人!”

    滕书漫稍微抬了抬一条腿,她的体态很美,四肢修长,即使是怀孕也没有浮肿多少:“这位铁人,我看你是真的傻了,我这是专门教授孕妇的瑜伽课程,你跟着我做锻炼不到什么的。”

    “没事,我和这位小朋友培养培养感情,”翁沛摸摸她圆鼓鼓的肚子,“漫漫太伟大了,孕育生命是很辛苦的事情,小朋友长大后要对妈妈好一点啊。”

    滕书漫说:“这孩子不会在我身边长大。”

    她换了另一条腿抬起:“裴燃会带走这个孩子,这是我和他约好的,要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叁天两头来看我,带我去医院做产检?我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他是我姐姐的丈夫,也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

    滕书漫说:“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有点恶心?”

    翁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生下孩子我就要走了,离开这个地方,”滕书漫目光平静,“这半年来真是麻烦你了,经常替我这个孕妇去搜罗各种零食。对了,我很好奇一件事,我看你好像不爱吃零食?”

    翁沛说:“习惯了,以前有人不爱吃,我也不怎么吃。”

    滕书漫关掉音乐,结束了锻炼:“你也别纠结了,顺其自然吧。缘分这种事是很奇妙的,本来以为没有的,往往要纠缠;本来以为有的,往往要错过。”

    翁沛说:“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缘分。”

    “没缘分有时候也是一件好事,总比有孽缘的好。”

    滕书漫说完就回房休息了。

    她也回到卧室,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像是回到等司法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几天,总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

    明明知道那个最可能出现的结果,还偏要自寻其扰。

    房间角落里有个小茶几搁着她用了很多年的笔记本,木质地板很凉,脚上穿了袜子也还能感受到冬天的寒意。

    她想起之前小萝莉书记员说的“C大请来的专家鉴定人”,就把笔记本电脑打开,在网络上搜了一下段余宁的名字。

    搜索结果出来第一条是C大生化学院的公告,说近期设立一项和国外大学联手的研究项目,研究人员名单里第一个出现的中文名字就是段余宁。

    什么奇奇怪怪的研究项目,一点论文资料和前人研究成果都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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