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在那个脏乱的雨巷,他第一次见到了小池。那时候的小池才刚刚来到京城寻亲,也不知是不是吃得太差,长得干干瘦瘦。浑身上下,便只那一双水亮圆润的大眼睛格外好看。

    她便是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着自己,小心翼翼地问,“喂,你,要躲雨吗?”

    轩辕彻早已不记得自己后来说过什么,只记得小池吃力地踮着脚,将手中那把油纸伞全部遮在了自己头顶。

    彼时不知哪家歌女正倚窗而唱,唱得他心中狂跳不止,至今也难以忘怀。

    “殿下,时辰不早了。”

    轩辕彻被柳护卫轻轻点醒,伸手捏了捏鼻梁,默然往马车走去。

    “殿下,卑职刚才在红袖楼看到了兵部侍郎刘大人,不知跟谁坐在包房,相谈甚欢,您看......”柳护卫想起之前那辆马车,一边护着轩辕彻往外走,一边下意识问道。

    轩辕彻默了片刻,淡淡道,“无妨,刘侍郎虽是朝廷的老人,但一向中立,出来听戏遇到相识之人多说了几句,倒也不必在意。”说到这里,忽然停了脚步,对身后的吴语道,“倒是兵部尚书那边,要劳太师多多费神。”

    吴语点头笑道,“殿下放心,潘尚书心里门儿清。更何况,托太子妃的福,潘二小姐来宫中玩耍的次数愈发多了。”

    轩辕彻听后嘴角浮上些许笑意,“阿瑶不愧为左相嫡三女,贤良有德,深知孤的心意。”

    马车朝着皇宫缓缓而去,载着深深寒意与心满意足,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红袖楼里的阿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还在为新结交了朋友感到高兴,最终带着甜甜的笑意进入了梦乡。

    梦中,那场雨簌簌有声,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

    阿四又一次站在脏乱湿臭的小巷里,而不远处,有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连忙撑开油纸伞,跑过去为他遮雨,口中急急道,“喂,你是谁?”

    那少年猛然抬起头来,微微勾起的眉眼带着说不出的冷意。阿四正自纳闷,却见那少年勾唇一笑,回手就是一剑!

    剑尖冰冷,直接穿透了她的左胸。

    阿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随后腿一软倒下,溅起了难闻的水花。她嘴唇翕动,几次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如塞了一团泥,吐不出任何字来。

    而那少年却刹那间锦衣黄袍,他负手而立,淡漠着俊美高贵的脸,叹息道,“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尸吧。”

    凉风顺着窟窿穿胸而过,阿四去看,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赤、裸着身子,躺在杂草丛生的山间。浓云赛墨,蛰雷轰鸣,大雨倾盆而下,阿四越发觉得皮肉翻卷的胸口疼得出奇。

    焦急间,头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明明温润得如同古玉划过水面,却偏偏冰凉彻骨,他说,“死了?”

    阿四心中陡然一惊,慌忙抬头细看。入目的却是一双厚底黑皮软靴。再往上最先看到的是一把青伞,青色的伞面配的是翠竹柄,伞柄被凝脂白玉般的手握住,有道不明的风流。

    “你是?”

    阿四迟疑地开口,得来的却是斜斜劈下的闪电,刺得她双目生疼,耳中嗡嗡作响......

    阿四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是汗,连头发丝都已湿透。她抖着手将放在床边的油纸伞拿了起来:翠竹柄,青伞面,竟与梦中那人所执一模一样!

    她心如擂鼓,咚咚直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男人的声音,分明就是......苏!幕!遮!

    是了是了!

    苏幕遮就是阴司的先生,的确是他救了自己。但是,他明明出手相救,又为何要抹去自己的记忆,甚至禁锢在阴司之中为他效力呢?据她所知,无论才智还是武功,自己都算不得出众啊。

    还有,这把油纸伞,又有什么意义么?

    阿四抚摸着伞面,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难道,苏幕遮与梦中那人是同一人?这念头才刚起,阿四便立刻否定了。两个人的声音相貌相差太多,绝对不可能是同一个人。那既然如此,苏幕遮无缘无故又为何要救自己,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可以为他所用吗?

    阿四突然想到了那自己的画像!

    她披衣下床,将那轴画像缓缓打开。画卷上亭台楼阁,烟雨朦胧,有个女子撑着把油纸伞回眸轻笑,眉眼间有说不出的绵绵情意。

    阿四每次看这幅画的心情都不同,时而高兴,时而心酸,此时却心如刀割。那个雨巷里的染血少年,那个为自己作画的玄衣男子,那个与自己甜蜜相拥的温柔男人,竟然......竟然就是他想要自己的性命吗?

    可是,可是表哥封珏曾经提过,要害自己的性命的,是那个欧阳明啊?

    阿四心头思绪万千,却是越理越乱,简直一团乱麻。最后,她索性穿戴整齐,披了软毛织锦披风,匆匆往外走去。

    而京城的另一处偏宅,苏幕遮一袭常服,也正挑灯看画。

    如果阿四在此,定然要惊诧万分。因为,苏幕遮手上这幅画,竟然和她手上那幅一模一样。同样的亭台楼阁,烟雨朦胧,也同样有个女子撑着把油纸伞回眸轻笑。

    苏幕遮轻轻抚过画中人的眉角,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五年前的第一次相见。

    当年,姜国的玄甲骑兵凶猛异常,连破三城后竟直逼燕阳关。燕阳关以“险”著称,乃是轩辕国内陆的第一重要关隘。军情紧急,七皇子领命前往支援,同行的一众人中便有阿四。

    哦,那个时候,她的名字叫古池,大家都叫她一声姑娘。

    想到这儿,苏幕遮禁不住一声冷笑。姑娘?主不主,仆不仆,不明不白地跟在一个男人身边,也亏他们叫得出口!

    苏幕遮那日到燕阳关的时候,旌旗摇动,鼓声喧天。而七皇子轩辕彻一身白甲,竟亲自带队迎战。

    隔着千军万马,苏幕遮遥遥望见了那个骑着黑马的女子。她实在太过醒目,独一份的素衣轻裘,墨发披肩,手执一柄长剑紧紧贴在轩辕彻身边。

    苏幕遮当时就想,战场无眼,姑娘家不躲家里刺绣赏花,跑这儿来找死么?结果如他所料,这女人果真是来找死的。

    当时的情况很乱,两军混战,乱箭齐发,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却见,那女人死死贴在轩辕彻身边,至少替他挡了两刀。

    这还不算什么,更让苏幕遮难以置信的是,一月之后的燕阳关城楼。他好不容易找准了机会,将裹了黑火药的箭矢精准地射向了七皇子。可惜啊可惜,天时地利人和,他算计好了一切,却独独没有算到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真的不怕死,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扑在了轩辕彻身上......

    ☆、第71章 孤月照白雪

    苏右进门的时候,苏幕遮正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画像,好似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这种情景,已非第一次撞见。苏右虽习以为然,心中却不免担忧。此画像是找到皇陵的唯一途径,公子日日参详并不为过,但若总盯着画中人发愣,那可就......

    想到这儿,苏右咳了咳,低声道,“公子,可是从画中发现了什么?”

    苏幕遮回过神,难得无力地摇摇头,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道,“轩辕彻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对于自家公子最近的莫名烦躁,苏右深有体会,于是躬身倒了杯清茶,道,“公子自幼聪慧过人,我等并不着急。这画中暗藏的玄机,恐怕除了太子和阿四姑娘,便再无第三人知晓。而今,真正的画像已被我们暗中调换,那画就算落入太子手中,也并无用处。”

    苏幕遮接过香茗,却没有急着喝,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我们也千万不可大意。尤其阿四近日有些动作,许是想起了些什么。若是忽然记起这画中玄机,必然能猜到真正的画像在我们手中。”

    “即使如此,阿四姑娘曾经为阴司效劳,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未必,”苏幕遮似乎心情不佳,僵硬地转了话题道,“还真是小看了陆双双,又是跳楼,又是装疯卖傻,死活都要留在红袖楼,现在那边情况如何?”

    “暗卫盯得很紧,暂时没有情况,”苏右说到这儿顿了顿,迟疑道,“不过......”

    “不过如何?”

    苏右小心翼翼道,“不过,据暗卫来报,阿四姑娘刚才出门了。瞧这方向,应该是虓虎将军府。”

    “将军府,刑关?”苏幕遮闻言一震,继而轻轻摩挲着手中玉杯,喃喃道,“阿四一直都是阿四,从未改变......”他低垂着头,沉默良久,直到案桌上的烛花噼啪一声爆响,才忽然抬眼。

    他说,“是时候去拜访一下老朋友了......”

    苏右不明其意,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家公子。却见苏幕遮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画卷,紧接着低低一笑,似低喃,又似自言自语,道,“阿四,我等着你回来找我......”

    虓虎将军府,后院。

    刑关掸去一身雪花,停在了风廊下。他的几步之外,有位风韵犹存的锦服妇人缓缓转过身来。她说,“三公子,你来啦。”

    刑关环顾了下四周,颇为不解地问道,“娘亲,半夜三更的,您把孩儿叫来这地方作甚?”

    “傻孩子,私下里就算了,日后人前切不可忘记,你是将军府的三公子,要叫我姨娘。”那妇人口中埋怨,脸上却浮起了柔柔笑意。

    刑关起先并不作声,直到禁不住那妇人的殷殷期盼,才垂下眼帘,叫了声,“崔姨娘。”

    崔姨娘闻言满意地点点头,“这繁华的京城,这吃人的后宅,你我若想坐拥一席之地,便要忍辱负重。如此,他日才能有出头之日。”

    刑关浓眉一紧,低着头并不答话。崔姨娘见状,自认为儿子这是默认,便温和规劝道,“今日姨娘想说一件事,便是那阿朵姑娘。这姑娘长得乖巧,也真心待你,但却并非良配。”

    刑关一愣,下意识道,“之前还是姨娘劝我将阿朵留在府中的。”

    “此一时彼一时,”崔姨娘淡淡道,“此时你与当今太子交好,要知道势力交错复杂,你们男人的考量至关重要,但后宅妇人的联络却也必不可少。阿朵一个毫无身份的外邦女子,又如何能替你撑起后院呢?”

    崔姨娘见刑关闷不做声,便笑了笑继续道,“姨娘也看出来了,你对阿朵怜意有,情意却无。将军府也并非养不起一个闲人,更何况她之前曾怀过你的孩儿。只是此女只能是个妾室,你的正妻人选还需好好谋算。”

    刑关听到这儿面色一冷,忍不住道,“姨娘,你变了。你曾经最恨男子多情,女子为妾,甚至奋起反抗离家出走......”

    崔姨娘紧跟着脸色一变,转眼却又恢复自然,“若非如此,你又怎能在草野乡间平安长大,早就不知死在这后宅的哪个旮里旮旯了。”她伸手抚了抚爬了皱纹的眼角,轻笑道,“姨娘老了,当然变了。”

    刑关看着近在咫尺的生母,一时无言以对。却听崔姨娘又道,“也罢,你与你父原本不同。姨娘人微言轻,便再多说一句,那位阿四姑娘,姨娘很喜欢。”

    刑关一惊,奇道,“姨娘见过阿四?”

    “三公子也说了,姨娘出身江湖,多少有些人可用,”崔姨娘缓缓道来,“那位阿四姑娘,乃是已故封太傅的亲外孙女。封太傅学生遍布天下,所以封府虽被满门抄斩,只要阿四姑娘愿意,她便能帮你......”

    刑关终于再也听不下去,高声道,“谁说喜欢她便要去利用她?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保护她吗?姨娘,这是你曾经亲口教我的!”

    崔姨娘被这话震在当场,良久轻轻叹息道,“痴儿,你虽利用但却并不会伤害她......”

    “我不允许任何人打阿四的主意,就算我自己也不可以!”

    刑关横眉冷目,从心口喷涌而出的话语掷地有声。崔姨娘见状摇着头离开,只剩下呼呼的风雪,以及转角那个咬着唇瓣的女子。

    女子身侧的小丫鬟瑟瑟发抖,却还是硬着头皮提醒,“阿朵姑娘,天寒地冻,你还在小月子,早些歇息才是。”

    阿朵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平静无波地说道,“再多话,就可以去找你的小姐妹小菊了。”

    小丫鬟听后背后发毛,脑海里全是小菊横死眼前,连尸体都被一堆虫子啃噬干净的场面。她吓得眼泪直打转,却只能陪着阿朵盯着远处的三公子刑关。

    此时的刑关突然身体一僵,似有所觉地望向对楼的房檐。

    清泠泠一轮孤月幽幽悬在夜空,衬着世间的皑皑白雪,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而雪白的屋顶上,一个墨发绯衣的女子撑着油纸伞迎风而立。

    刑关呼吸陡急,脚下却一步又一步,缓慢镇定地走了出去。

    那女子也收了伞,脚尖一点,如一朵火红的云霞,倏然飘下。哗哗哗,风雪撩起她那绯红的披风,滑出一个个绝美的舞姿。转瞬,便轻轻落在了他的对面。

    冷风寒雪,她美目含水,波光流转间,便是他心中的绝美芳华。

    刑关想过无数种再见的场面,却还是没有猜到会这样突然。此时此刻,他不想解释凤阳楼的意外,也不想纠结姨娘的建议,更不想去思考阴司的任务。他觉得心跳加快,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却在开口的瞬间全部化作了平淡。

    他说,“阿四,是你啊。”

    阿四来了有一会儿,所以,之前那些对话便一字不差地钻进了耳朵。

    她原本有些不知所措,此刻见刑关又是一副冷淡平静的样子,眼眶就莫名一红,刹那间,各种难言滋味涌上心头。

    她点点头,笑了笑,道,“嗯。”

    阿四想来问一问先生的底细,也想找刑关帮自己查一查身世,还想......但若是如此,自己岂非是另一个苏幕遮?自己区区一介孤女,真的要让前途无量的刑关得罪阴司吗?

    孤零零的圆月下,有一男一女遥遥相望,一站便是好久好久。

    雪越下越大,顷刻间,冰凉柔美的雪花便落了他们满身满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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