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她掩饰般地噗嗤一笑,擦了擦脸,笑问道,“四娘你呢,为何忽然离开红袖楼,那可是你多年的心血啊?”

    “正因为是我多年的心血,所以才必须离开。”

    “为何?”

    阿四追问,金四娘却蓦地停了下来。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思索半晌,才慢慢开口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我金美人逍遥多年,也该做些该做的事了。”

    这回轮到阿四摸不着头脑了,她完全没听懂,想了想,试探道,“不知何事非做不可,竟让你孤身离了红袖楼,连小胡子也不带在身边。”

    “此事事关重大,不但非做不可,还必须万无一失。为此,我祖辈、父辈耗尽心力,最终丢了性命。如今,终于轮到我去完成使命了。”金四娘轻轻一声叹息,又抬头望了望渐渐被阴云遮住的月亮,道,“时隔多年,时间紧迫,他也该回来了吧?而我,也该回去了......”

    “回去,你要去哪里?”

    阿四听得满头雾水,不由得心中大急,金四娘却讥笑一声,道,“去哪里?素闻那里遍地富贵,繁华无尽,我却知那里尽是阴谋算计,肮脏龌龊,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这是什么地方?”阿四满眼震惊,急急道,“若是想要见你,我又该去哪里寻你?”

    金四娘闭口不答,却沉默着回首,望向远方。

    阿四循着她的视线去看,但见那乌沉沉的夜空斜斜挂着一弯月亮。月下,碧瓦朱檐,飞阁流丹,满眼皆是金碧辉煌。

    阿四知道,那是巍峨雄壮的皇城,是轩辕国一国的命脉所在......

    夜色浓重,寒气逼人,阿四一直走到梨山山脚之下,耳边还回荡着金四娘的那句话——“若是有急事找我,拿着这个去梵音寺,自会有人接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里有一枚腰牌。

    腰牌乃是檀木雕刻而成,其上图案精致,字体却早已模糊。阿四忍不住再次取出来细细摩挲。令人遗憾的是,那字体实在受损严重,连蒙带猜,她勉强认出了两个字:

    腰牌的反面只有一个字,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一个“令”字;而正面有两个字,其中一个字已被磨平无法辨认,另一个字却依稀是一个“宫”字。

    宫?

    什么意思呢?

    回想金四娘当时的神情,似乎此物乃是她的贴身之物。然而此物看起来颇有些年岁,一个花信年华的姑娘家,刚刚二十出头而已,随身不坠玉佩不簪花,带着个腰牌是何用意......

    胡思乱想间,阿四已然走上了上山的小径。她孤身一人听着左右草木的沙沙声,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凉。若有所觉地四下一看,这才发现,周遭竟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来。

    雪并不大,小小白白的雪花柔柔地落在人身上,一碰,便化作了一滩冰水,刺得人发寒发抖。

    阿四回过神后,连忙撑起了油纸伞,加快步伐朝山上赶路。

    小路崎岖不平,她伶仃一人,独自行走在山间,只觉得长路漫漫,雪里一片清静。

    若是,若是苏幕遮在......

    想到这儿,阿四陡然顿住。尽管知道四下无人,脸颊还是偷偷红了起来。她好笑地摇了摇头,暗骂自己果然没出息。

    正在此时,忽闻前方有人说话。

    “你站在那儿又是摇头又是偷笑,磨磨蹭蹭干嘛呢?”

    话音未落,阿四便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倏地抬头,却见有人一袭月白长衣,正撑着一把油纸伞,负手立在前方。

    “苏,苏幕遮......”阿四忍不住擦了擦眼睛,惊讶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苏幕遮远远瞧见阿四往山上走来,正准备风流倜傥地出场为她递把伞,却不料她自己撑起了油纸伞。然后走一步想三想,磨蹭半天偏偏头也不抬一个。他跺了跺冻得发麻的双腿,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正想生气呢,却见这女人擦着眼睛一副迷迷糊糊的傻样,然后小声小气地问他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好吧,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明明当时赌气不想管了的,现在......想到这里苏幕遮挺了挺胸,撇过脸幽幽道,“你不让我跟着,我便只能在此等你了。”

    说完,他将自己的伞收起,然后努力板起了脸,一步一步向阿四走来。

    小径蜿蜒曲折,一路便绵延到了山的尽头。而尽头的彼端,苏幕遮衣带翻飞,肩披一身风雪,就这样逆着寒凉缓缓踱来。

    他走得很慢,潇洒从容,闲庭散步一般,阿四却偏偏感觉出了他的焦躁。果然,才到近前,便见他瞥了自己一眼,恨恨道,“取个东西而已,非得天黑才行么?你仔细瞧瞧现在是几时了,真不知道你去干什么,还不让本公子跟着......”

    苏幕遮明明昂头挺胸,凶巴巴的样子,阿四却觉得他异常......可爱?

    “噗嗤”一声笑,打断了苏公子的碎碎念。

    阿四见他瞬间黑了脸,连忙讨好地凑过去给他撑伞,忍笑道,“对不住,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迎我。咦,我看你刚才明明撑着伞,为何又不撑了?”

    “破了,不能用了!”

    “骗人,刚刚还好好的,给我看看?”

    “啪!”那伞被苏公子一个用力扔下了山去。

    “你干嘛扔掉它?”

    话题转得僵硬,苏幕遮何许人也,当然是不肯买账的。他也不走了,紧紧挨着阿四杵在当地,有些委屈地垂眸瞧了她几眼,然后嗫嚅道,“你,你是不是觉得......是不是觉得我很啰嗦?”

    “啊?”

    阿四双目圆瞪,正想解释些什么,却见苏幕遮双脸一红,突地转过了头去,赌气般道,“算了,本公子不与小女子计较,快走快走吧!”

    说着,一把抢过阿四手中的油纸伞,轻轻斜遮在她的头顶,另一只手便要去拉小手。

    可惜的是,阿四的个子偏娇小,苏幕遮个子却很高。再加上他脊背挺直,双手离阿四的手便更远了。

    如此一来,他一捞,再一捞,又一捞......

    捞了好几次都捞了个空......

    阿四起先还没发现,后来见他的手在自己身边来回晃了好几回,这才反应过来!再看他满头大汗,心急火燎又尴尬不已的样子......

    哈哈哈!

    阿四捧腹大笑,笑得苏幕遮恼羞成怒,弯下腰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咬牙道,“笑笑笑,就知道笑!”

    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许是夜色太美,那夜的苏幕遮也尤其好看。多年之后,阿四还记得这双盛满柔情与光辉的眸子,它们看着自己,一看便是一生,便是一世。

    荒郊野外,风雪之中,有一男一女欢声笑语,并肩而行。

    远远的,风中传来他们的对话。

    “阿四,你不是很想知道封太傅那案子的真相吗?既然如此,昨日太子殿下又已经约了你今夜去书房等候,怎么反而不急了呢?”

    “我当然急,但是他肯定比我还急。每次都是我送上门去,这次也该轮到他等一等了。”

    “哦?此话怎讲?”

    “不急,待我见到太子殿下本人便知了。”

    “那,左右我也无事,今夜便陪你走一遭吧?”

    “嗯,也好......”

    ☆、第112章 黄雀在后

    孤灯清冷,照在轩辕彻的侧脸上,显得有些落寞。

    他脸色不好看。

    任谁等人等了半个时辰,脸色也是好看不起来的。更何况,这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轩辕彻扫了眼姗姗来迟的二人,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杯茶,这才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吧。”

    “谢殿下,阿四不敢。”

    阿四谢礼后站在原处不动,苏幕遮却自顾自走到了椅子边坐好。不但如此,他还拍了拍身旁的椅子,道,“太子殿下既然发话,你我一介草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的好。阿四,你快来,坐这儿。”

    阿四默默看了看轩辕彻黑沉沉的俊脸,摇摇头没动,道,“殿下,昨夜您说的话是否算数?”

    苏幕遮见房中气氛严肃,便歇了调戏找场子的心思,然后把目光放在了太子轩辕彻身上。

    轩辕彻却也不急着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苏幕遮,冷笑一声,“苏公子,孤以贵客待你,你便是如此回报于孤的么?多年手足之情,江山社稷之重,竟是抵不过一个女人?还是说......”说着,他抬手指了指阿四,道,“还是说,孤将人让给了你,你却要反咬一口?”

    话落,阿四脸色一变,柳眉一竖,连礼也不行一个便怒声道,“阿四虽乃一介草民,但并非牲畜玩物,殿下若是连此事也不甚明了,那草民便就此告辞了!”

    阿四怒发冲冠,苏幕遮却淡然许多。

    他微微正了正身子,安抚地看了眼阿四,责怪般说道,“瞧你,怎么跟殿下说话的?还不快向殿下赔罪?”

    说完,他神色一正,起身向轩辕彻躬身一礼,道,“殿下恕罪,我这女人被我惯坏了,脾气不太好,殿下若是生气要罚,便罚苏某吧。”

    他不说还好,说完之后轩辕彻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苏幕遮见好就收,又是一番惺惺作态,高谈阔论之后,才缓缓道,“殿下适才斥责得对,苏某沉溺儿女之情不可自拔,竟将家国大事抛之脑后,实在太蠢。但苏某与殿下不同,殿下乃真龙之子,看到的是天高海阔万里江山,看到的是黎民百姓,天下社稷。而苏某一介白衣,看到的无非是一桌一饭,想要的也无非是今日之欢而已......”

    苏幕遮满面懊恼又无奈,饶是站在一边脸红的阿四,也感受到了他那拳拳之心。轩辕彻见状长长叹息一声,惋惜不已道,“唉,苏公子经纬之才,乃是我轩辕国的栋梁,怎可如此妄自菲薄?来来来,快快坐下,切莫再说如此丧气之话!”

    话虽如此,轩辕彻的唇角却忍不住弯出了一个弧度,甚至满意地笑了起来。他也不再绕圈子,看着阿四道,“既然都是自己人,孤便不兜圈子了。阿四,画卷带来了吧?”

    阿四见总算入了正题,便从腰间轻轻解下小包,道,“回殿下,画卷在此。”

    轩辕彻瞧那小布包的形状便是精神一震,喜道,“好,递与孤瞧一瞧。”

    “殿下,您是不是先告知民女一些消息为好?”

    轩辕彻见阿四紧紧抓着小包不放,笑道,“怎么,今夜苏公子也在场,你还是害怕么?孤昨日便说过,一旦画卷辨定为真,便将真相和盘托出。”

    阿四却依旧摇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并非阿四害怕,而是殿下您害怕。若非如此,您又为何非要先验明真假再做答复?要知道,阿四自从住进梨山便一直被人监视,如今画卷既然出现在此,便是想耍什么计谋也是不能的吧?”

    轩辕彻面色犹豫,举棋不定之间瞧了眼苏幕遮。奇怪的是,苏幕遮非常安静,安静地让人差点以为他不存在一般。

    毕竟是一国太子,此地又是自己行宫,轩辕彻并未思忖太久便点头答应,道,“也罢,先将一部分告知于你也无妨。封太傅此案的审理孤也曾参与其中,封府造反的罪名证据确凿,最后被判了满门抄斩。孤动用了暗卫与宫中关系,花了不少精力才将封太傅偷偷掉包救出。却不料就在三年前成亲那一晚,他却忽然暴病而亡。”

    “暴病而亡?什么病?外祖一向身体康健,从不曾有何病痛!”

    轩辕彻摆了摆了手,止住了阿四的激动,道,“天牢岂是一般人能去的?封太傅白发苍颜,便是再强健,也经不起严刑拷打。当然,他也的确并非暴病而亡,而是——中毒!”

    “果然!”阿四双目通红,握紧了拳头恨声道,“是谁,到底是谁?”

    “此事困扰孤三年有余,每每查访到关键所在,便会被人掐断所有线索。一而再,再而三,孤原本以为你已经......所以便就此停下。”轩辕彻微微发怔,略一回忆便强自停下,然后接着道,“不过,前几日,孤得到一条消息。”

    “什么消息?”

    “孤查出来封太傅当时所中之毒,乃是‘归天’。”

    阿四闻言怔了怔,“归,归天?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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