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禾原是看着账本,听到这么一句点名捎带着她的夸耀便稍稍挪了挪眼,看见纸面上歪七扭八根本看不出是何字的物什,心里头惆怅得沉重了一下:连她这“师父”本人都看不出来是写的什么,温珩一介从未感受过阿狸独特笔法的,又能如何辨得出来?

    阿狸那一颗琉璃似的童心怕是要碎了。

    那方,受了阿狸殷勤的温珩从容浅笑着接下那张不过是糊了墨,就被称作是写了字的纸,面上的神色稳定,一点未得动摇,在接纸的当头温和而自然地问,“是么?我看看写的什么?”

    阿狸完全不觉得有何异处,凑上去便开始戳着两根胖手指,主动的讲解,“慕,禾。这个是慕,这个是禾。“

    慕禾听完解释恍然大悟,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原来是两个字。”

    是以,这个恍然大悟恍然得很不是时候。

    阿狸神色一晃,受伤地转了过来,脸色涨红,“阿禾是说我写的不好?”

    “唔。”慕禾被噎了一下,慢半拍才违心道,“挺好的。”

    明显是不走心的回答,阿狸心中愤愤。因为正是给心中仰慕的人看,又被慕禾奇奇怪怪的态度一弄,他的脸羞愧得更加发红了,小心问,”温大人觉着呢?“

    温珩搁下纸,”笔触生涩,还待练习。”

    八字毫不客气。

    阿狸动作明显的一僵,慕禾亦是讶了讶。

    好罢,这童心怕还是给伤了。

    慕禾在一边微妙尴尬且幸灾乐祸的端起茶杯,遮住脸,怕碰到阿狸转来可怜兮兮的眼神。

    “阿狸会好好练习的。”阿狸软嫩的声音带着颤,显然是憋着哭腔,却格外的肃然坚决。用力的握着小拳头蹭了蹭眼睛后,便吭哧吭哧的预备爬回椅子上,一副对温珩言听计从的虔诚样。

    他向来是个三分钟热度的性子,一时学了剑术,一时学了写字,到后来都不学了,慕禾怎么说都不听。如今来了个温珩,简单两句话就将之摆平得跟什么似的。

    慕禾不由哽得慌,暗自思忖,难道自己养的孩子都是养不亲的么?温珩说的都是圣旨么?心中暗哼一声,面上也若常道,“反正你也是今天说练练就罢了吧?”

    阿狸好不容易爬上椅子,还来不及坐下,对着慕禾便换了一种态度的果决反驳,“才不是。”

    慕禾一口气没顺好,忍不住和一个小孩斗起嘴来,“就是。反正等明天我唤你练字,你肯定就该钻桌下面去了。”

    阿狸被揭了短处,眼眶一红就扭头朝了温珩,愤怒的胖手指委屈的指向慕禾的方向。抖了三抖,才抖出一句,“大人你看,阿禾她欺负人!”

    那圆溜溜的黑眼睛中满是认真的控诉,和丢了面子后面上燥热、坐立不安的窘迫,瞧着都极是可爱好笑。

    慕禾噗嗤笑出声,而后才见着温珩浅淡一笑,端的一副认真正经的模样,对其道,“那你多担待一下,渐渐习惯着就好了。”

    “……”

    阿狸呆立在原地。

    正预备将阿狸带去洗漱的小竹早在门边听到了前因后果,明白他实实在在乃是一场毫无结果的“单恋”,忍不下室内融融暖暖和谐的气氛,推门而入将目瞪口呆、站在椅子上久久缓不过神来的小人儿抱起,拉进怀里。

    她入门后恰好是背对着温珩,目不斜视的走进,一副根本没有瞧见他的形容,搂过了阿狸,便径直对慕禾道,“不早了,我先带阿狸去睡了。”

    慕禾面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对小竹刻意的冷面也并不介意,依旧是笑吟吟道,“恩,好。”

    阿狸挣扎一番,无果。同着小竹一路斗嘴的回了房,折腾好一阵才熄灯睡下。

    等小竹一行人走后,慕禾抹了一把眼角笑出的泪,对温珩,“阿狸那样小,你何必要欺负他。”

    温珩弯了下眸,毫不委婉道,”方才笑得半点不遮掩的人,分明是你罢。”

    “唔……”说得竟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

    月色渐浓,又是半个时辰过后,慕禾账目终于差不多看完。揉了揉眼睛,望着依旧坐在身边看书的温珩,随意问,“你今晚要在这里休息么?”

    温珩从书中抬眼,眸色微动,启了唇却不知为何未能回应出声,顿一顿后,又将唇合上。

    一番欲言又止,慕禾弄不懂他是个什么是意思,也不去催,起身收拾笔墨。

    待得桌上都整理完毕,她打了个呵欠,慢悠悠的执起桌边的灯,正准备再问一遍,温珩才开口,“我睡在躺椅上。”

    慕禾手中灯焰啪的颤了一下,“大人的府邸就在临院,何必要委屈在躺椅上过夜。”

    “管家应该早睡了。”

    慕禾默了默,建议道,“我觉得翻墙会快一些。”

    温珩合好书页,叹息道,“今个突然不想翻墙。”

    ”……“

    慕禾的居室内。

    躺椅被拖到床边贴合着,温珩身上盖着薄毯,稍稍一动木制的椅子便发出轻微的声响。

    待得阶梯前有轻便的脚步声响起时,那木制躺椅所发出的细微动静又立马消匿得无影无踪。

    洗漱完毕的慕禾进屋后,几近无语的挑着灯将床前横的障碍物给照了照。前前后后打量半天,才忍无可忍的开口道,“你要不要把椅子挪开点,留一个缝隙,让我能爬上床?”

    温珩动也不动,纤长的睫毛都不带颤一下的。

    慕禾又等了一阵,发觉他这装睡可谓是天衣无缝,只得妥协的伸手将他戳了戳,“不挪就不挪,你至少起个身。不走开我可跳了,踩折了胳膊腿我不管。”

    温珩揉了揉眼睛,这才施施然半坐起身来,带着些困倦的嗓音应承一句,”恩。“

    慕禾连腹诽都省了,脱了鞋子就要经过躺椅往床上爬,不料方才俯身,腋下便多了一双手将她轻轻一带……

    此情此景,可以说是出人意料,也可以说是预想之中。

    如今两人早无法维持一派友好的关系,温珩还能对她做出诸如此类的多余行为是为出人意料;而他从来都是个主动又能毫无负累撒娇的性子,若是过往,这么样一个场景他九成九是会黏上来,所以也算是预想之中。

    可他这么一带,叫她直愣愣的扑进他的怀里。如此霸道力道维持下的肢体接触,让慕禾顿时想起前几日的事而沉了脸。下意识要将他甩开却又在一默之间飞快地抑制住了这个念头,在他怀中僵着身子,声调微硬地问,“你做什么?”

    “只是抱一会。”温珩声音稍轻,仿佛能轻易安抚人心的语气,未得一丝强硬。

    慕禾默然没有作声。

    见她没有下一步的挣扎,温珩这才着力收紧了手,将她满当当的搂住。

    唯有一盏烛火的屋内,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慕禾被迫在温珩的怀中垂着头,瞧着他前襟的细纹发呆,不晓得这个一会是准备要持续多久。

    好半晌,头顶上方的温珩才动了动。慕禾忙准备配合着起身,却被人更加紧的往怀里按了下。声音近在耳边,像是无法餍足的呢喃,”阿禾,你抱着我。”

    慕禾哦了一声,“这不是抱着呢么?”

    温珩没回答。

    她瞥了眼无声闪烁的烛火,才又道,“我手疼。”

    ☆、第十五章

    “阿禾,我们和好成么?”

    相拥的静谧之中,温珩问过这么一句。

    慕禾一刻没有犹豫,“和好了,大人能放过我和我们这一家子么?”

    温珩垂着眼,像是绝不能割舍退让般的避开这个话题,丢出了另一个筹码,“尉淮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慕禾叹息一声,“我其实对别人的事不很感兴趣。”

    “我瞧见你亲他了。”

    慕禾面色古怪了一瞬,“你看错了罢,我应该是没有主动亲过别人的。”

    “……”忽而的一静。

    慕禾感知到他低了下头,脸颊轻轻将她贴着。微弱烛火之中印在那若渊寂黑的瞳中,似是攒动着什么微弱的情绪,唇边也隐了笑,淡淡道,”恩,我知道。“

    他自然知道。慕禾想起过往时日,无论婚前婚后,都是温珩的主动,而她则是会对亲昵行为感到窘迫不适应的体质。

    又一阵。

    慕禾在他怀中打了个呵欠,“抱好了没?”

    温珩声音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没有。”顿一顿,“明天我就要去洛城了,要多抱一会。”

    又是去洛城?

    想到明天就可以不用疲心应付他,慕禾心中顿时好过不少。

    如今她没有喝酒,也没有神志不清、绵软无力,所以并不会担心温珩会对她乱来。温珩想必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睡在床上。

    趴在他身上,寂静无声的等一个释放的信号,慕禾脑中混混沌沌的,不晓得在想什么,一个恍神间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月光幽白透过窗台投射下来,少了床帐的遮掩那光芒就变得微有些刺眼起来。

    慕禾眼睫忽然的一颤,睁开眼触到一缕月光,墨色的瞳中一闪而过的迷茫。望了望四周,然后才微微抬起头,看到自己身下压着的温珩。

    月光之下,他呼吸沉稳,肤若瓷般细腻,唇色却有些偏淡,五官轮廓完美好看得近妖,无论何时看来,都是一份很难让人把持得住的美色。

    只是那眉心似有若无的颦起,扣在她腰间的手似乎还在微微用力,好似睡得并不安稳的模样。

    本来么,她的头枕着他的胸膛,能睡好才怪了。

    然而最叫慕禾想不透的是,他竟敢这么毫无防备的在她面前,就这样睡去。

    这样的有恃无恐,像是吃定她不会伤害他一般。

    慕禾偏淡的眸光幽幽的落定在温珩眼皮上,那里有一道浅淡得几乎辨不出的伤疤,为微翘纤长的睫毛所遮掩,就算认真去看也辨的吃力。

    便就是这样的一道伤,曾经是她心底最柔软疼惜,而如今,则成了无形刺心的束缚……

    ……

    十年前。击败慕容凌和正式成为栖梧山庄少庄主之中短短七天的间隔时间,她呆在后山便受了三次的暗杀。那时虽然心凉,可慕禾早知道自己在山庄不受待见的现状,更知道自己抢了别人的前程,会受到这样的对待无可厚非。

    前两次都是实刀实枪,蒙着面却格外眼熟的人于半夜闯进来的。

    第一次的时候,慕禾拿绳子将那三四人绑做一堆,并不去摘他们的面罩,蹲在一边问,“我如果放了你们,你们能不能也放过我?”

    软言相劝,那些个杀手纷纷冷哼,瞥向她的目光犹若是仗了人势的癞皮狗,在那里无所谓的狂吠。

    慕禾在屋内转来转去,还是决定将人放了。

    这一毫无震慑性,甚至于可称得上懦弱的行为,使第二次行刺之人举措更加猖獗,像是给人发现了软肋。

    第二次的刺杀,那为首的刺客在慕禾将剑比在他脖颈之上时亦能从容,都不屑于隐藏声音与身份,”慕小姐好大的本事,占了我少主的位置,还要血洗我栖梧山庄么?“

    隐隐倨傲的语态,像是以为能将她怯弱的心境掌控在手。即便是武力不及,也要在她心中狠狠剜上一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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