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禾云里雾里的点了下头。

    温珩瞧向这边,启唇无声,“你也这么偷偷的问我,唇语或者写字,我就都回答给你。”顿一下,补充,“你想知道的所有,都行。”

    ☆、54|5.15

    温珩突然这么说,慕禾并不是很相信,孤疑的瞅了他一阵。思量许久还是觉着机会来之不易,还是宁可信其有,指沾茶水,在桌上简洁的问了个问题。

    “墨清是谁?”

    墨家人有多少都无关所谓,外传的主事之人是墨清,她既然要问便只需挑个大头来问。

    温珩的眸光停留在慕禾的指边,并没有什么触动,甚至没多少犹豫便抬手在桌上写起了字。

    慕禾见他当真回答,不自觉微微伸长脖子朝他那边瞧去,七分保留,三分好奇的心思,在真正瞧到那周正的字迹之后,陡然空白。

    红木矮桌上的水迹规律的勾勒,显出毫无遮掩的两字。

    “苏瑜。”

    慕禾张了张嘴,想要质疑,却因为太过震惊而思绪暂顿什么都说不出口。

    温珩浅浅一笑,又写了个字,“我。“

    没有下文。

    慕禾脑中又是一阵的混乱,他?他怎么?是因为有话说开了个头,但是桌上的位置不够而没有继续写下去么?还是说,他也是所谓的”墨家人”?双重身份?

    “没骗我?”慕禾颦眉认真,开口出声,“你可不能拿这个骗我,我会非常非常生气的。”在理清混乱之前,慕禾更迫切的想知道这个震惊了她的消息的真实性,温珩越是轻描淡写,她便愈是心中没底。

    两人桌上的水迹没一阵便干了,温珩笑着,一若往常般的平静道,”没骗你。“而后在桌上一个只能同慕禾看到的角度上写道,”墨竹不知道我。”

    墨竹,应该就是指她身边的这位墨公子了。温珩说墨竹不知道他,其实便是告诉告诉慕禾不必像墨竹求证的意思,这么一来慕禾便更加不知该如何判断了,一面,或许温珩的确是有双重身份,并且是想墨竹隐瞒而只同墨清,也就是苏瑜有干系。另一面,又或者根本就是一个谎言,他这么一来便可切断慕禾探知真相的可能。

    慕禾心中也以为温珩没必要拿这个骗她,真要骗随便说一个不相识的岂不是更好?可是苏瑜……

    慕禾回想初次见到他的场景:梨镇颓败的城墙之下,他半靠在辆朴素的马车上,手中摇着把扇子,极寻常的同无处可去、抱臂坐在树下的她搭话,“这天气能闷死人了,对吧?”

    苏瑜的确是没有半点要主动搭讪的意思,这么一句说出来纯碎是因为那阵子江洋大盗横行,城门前官兵一个个在检查过路人,门口堵了不少人。烈日当头,他等得烦了就算是拎起个小花小草也可以说上半天。等门口的人一散,他就慢悠悠的的驱着马车走了,浑似不晓得自己刚才是不是跟人说了话。

    如果苏瑜就是墨清,那他留在那一小小的梨镇是为何

    说实在的,如若苏瑜当初真的是冲着她来的,便真真叫人觉着毛骨悚然了。他怎能做到如此的不着痕迹便得了她满心的信任,甚至于让她大费周章跑去洛城,去跟温珩协商一个让他做城主的结果!

    这么一思量,慕禾心中倏尔一定,难怪当初温珩在谈判之际并没有反驳她一句。原来绕了个大圈,她还是巴巴将洛城送到了他手上!

    慕禾心中涌起一阵暗火,该说是她太蠢,还是温珩的暗触四通八达可怕如斯?而他竟然还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告诉她了,倒也真是心宽。

    好吧,慕禾也知道自己是气昏了头。这等的事温珩若是不自己告诉她,而是由别人告诉她,岂不是会叫她的背叛感更甚?这么一想,心里头又舒服一些,缩回脖子,端端的坐正在自己的位置上。

    时阴时晴的情绪切换,慕禾也意识到自己最近情绪的波动颇为不稳定,正思量,侍女朝她一点头,呈上来一道荤菜。

    慕禾其实连那是道什么菜都没有看到,只是徒然闻到空气中微微油腻的味道,面色便是一白,胃中涌上来一阵强烈的恶心之感。

    侍女尚未躬身,慕禾飞快的对温珩道句,“我出去一下。”便赶似的离开了位置。

    自然,她并不是以捂唇欲吐的模样离开的,挺直着身子走得很周正,只是步伐微急,连温珩的回应都没有能听到。

    到了后院,面色发青得寻着了个木桶,才扶着栏杆蹲下干呕起来。胃部一阵阵的痉挛,慕禾抠着栏杆的手指都像是脱力般的发着颤,没完没了的恶心感涌上来,却没能吐出多少东西。

    干呕才是最难受的,原本这两天她就没吃什么。慕禾吐过一阵,便扶着肚子站起身,在水井边取了些水漱口,随后又遇到了侍女,朝她讨了些温热的茶水,想要将胃中发酸,空空痉挛着的感觉压下。可两杯温茶下肚,没走两步,慕禾就近一蹲得扶着木桶,又吐了起来。

    短短一刻钟,慕禾整张脸已经煞白如纸,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无,抱着膝移回水池边,蹲在那发着颤,只觉天旋地转,看不清实物。泪眼朦胧,倒不是她情绪上想哭,而是一次次胃部的痉挛,呕吐时自动涌上来的泪。

    温珩担心慕禾迟迟未归,相随而来之际便是看到的如斯的场景。

    慕禾独自一人伶仃的蹲在黑灯瞎火的水池边,抱膝的肩头轻轻颤着,瞧上去那般脆弱。也只有在这种时刻,她身上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脆弱的痕迹。

    温珩不敢置信的唤了一句阿禾,慕禾抬起眸来,眼眶微微泛红,眼底蕴着朦朦的水雾,面色苍白,声音因为虚弱而无力,轻轻道,“我在这。”

    那一眼触及的场景,像是能将他的心生生绞碎,此后多年的记起依旧心有余悸的刺痛。

    慕禾从不曾在他面前落过泪,一次都不曾。

    “你怎么了?”温珩未能察觉,自己的嗓音之中竟有一丝的颤抖。

    慕禾舀了一捧适才给自己打上来的水,扑在脸上,像是要给自己醒醒神,而后道,“我已经好了,再缓一下便随你回去。”

    温珩走近两步,想要过来拉慕禾的手,”我带你去看大夫。”

    慕禾眸光闪烁一下,避开他的手,“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

    温珩在她身边蹲下,未带丝帕便只得拿袖子仔仔细细地将她面容上的水渍擦干。触到她微微颤抖、冰冷着的身子,心尖都是疼的,却因为不想违背她的意思,叫她不开心,只能极力的压抑住情绪,声音温和得似是在哄着孩童,“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温珩改扶住她的手臂,“恩,那我陪你去三楼休息一会。”

    “不用了。“

    慕禾并不想两人独处,正要拒绝。温珩眸色一黯,微微低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手臂合拢将她揽入怀中。

    这份亲近并不迫切,更似是将她的重量挪回到自己的怀里,索取着她向他的依赖。”阿禾,不要折磨我了,听一次我的话好么?我只是要你好好的。“

    慕禾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是因为没有力气,二是因为心中早腹诽了他千百遍,那你也不看看这都是因为谁,因为谁!

    温珩见她没再反抗,微微抬头的拉离距离,便是小心翼翼打横的将慕禾抱了起来。

    慕禾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了半分的力气,可见着他竟然是以如此的姿态抱着自己,仍是惊得瞪大了眼,”等等等等……不行不行,你要么放我自己走,要么背着好了。“

    ”可背着是会压着肚子么?你这么会舒服些。“温珩手臂收紧,将慕禾抱起来些,可容她不着丝毫力道的依附在自己身上。

    慕禾头一回似朵娇弱无力的小白花靠在温珩的肩上,声音低靡,语速却很快,”你这让我怎么见人?这么大个人了还被人抱着走!“

    “那就不见人好了,咱们不见人。”温珩无条件顺从的安慰着。

    慕禾一牵嘴角,怎么就觉着这句话那么奇怪呢。

    温珩抱着她在地势复杂的后院左绕右躲,大费周章得避开四下走动的侍女。临近主楼才两步借力踏上回廊的屋檐,轻轻一跃,纵上三楼一间雅居的窗口。

    屋内没有灯,也可以大致的看出轮廓,温珩将慕禾放在床上躺好,替她将被子都掩好之后,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半晌,好一阵之后才坐在床边道,“加上今日,我一共才见你生过两回病,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哪里不舒服,你定要同我说,我现在有些不冷静,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会乱猜的。”

    这间屋内有一股很莫名的香味,像是能够安抚人心,连带着慕禾都觉着好受了不少。望着温珩真切的眸子,迟疑一阵后将两只被他埋进被子里的手抽出来,右手搭在左手的脉搏上,“别急,我看看啊。”

    温珩竟乖乖的应了一声好,眸光乖巧宁静的落在她相触的两手上,一副当真在等着的模样。

    这么本是想调侃他反应过度的慕禾,反倒是自己窘迫了一下,有点下不来台,讪讪的将手又缩回去,面上还得装作一派肃然,“放心吧,小……“原本想要说是小毛病,但思及肚中那一块肉,用这个词实在不好,遂改口,”小意外,性命无忧,好着呢。”

    温珩沉着的将她望了一眼,静了良久。

    “阿禾,你是怀了么?两个月的脉象把不把得准?”

    ☆、55|5.15

    慕禾跟在华云身边学医的这些年,多数是跟药材打交道,真正把脉的经验算不得丰富,自己切脉来看,只能隐隐的探知一些异动。

    一句怀了,如果是作为医者对别人说,兴许加上句恭喜也便能了事。摊在自己身上,便可以顷刻叫人慌了神,未来轨迹翻天覆地的变化。

    慕禾是偏冷体质,并不那么容易受孕,兼之长期服用温珩给过的避子汤和后来的一次流产,身体受创之下,便一度以为自己是再也怀不上了的。她心底怀着这样的潜意识,一直避而不看自己身上那些反应。虽然也隐隐知道事情发展的方向越来越超脱自己的想象,却只能安慰、按捺下那一丝慌乱,告诉自己,再等等,等真正确定了再来想想该怎么办。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慕禾固然惊讶喜悦,却也难免带了些其他缘由的担忧。

    其中一个缘由,是因为她曾失去过一个孩子。痛彻心扉,多年都未能走出来。再度拥有的时候,无形的压力逼得她喉咙发紧,夜晚中几度难以入睡。

    再者,便是因为温珩了。孩子在她想要同他一刀两断的时候出现,仿佛成了一条枢纽,再剪不断。若就这般强行同温珩断了联系,带着他/她远远离开,孩子将来若是没有父亲,会不会觉着怨怼?

    若为了孩子在一起……

    慕禾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常听闻山下的小镇有丈夫家暴妻子的事,怒不可遏,几欲拍桌而起。老嬷拉着她,说别人家的家事管不了,管了讨不得好。她不得不听老嬷的话安分下来,然一回下山时恰好遇上一起事故。

    当时那名妇人被甩出门,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甩倒在街道上慕禾身前,身上都是棍痕。男子抄着手臂粗的木棍站在门口,酒气熏熏的将女子动弹不得,半悬在门槛上的脚踢开,骂句,“滚,老子不让你管。”半点不在意女子死活,将门甩关上了。

    慕禾忍无可忍,一脚将那老木门踹开,一把拉住那男子的后颈,反手将他丢到池水里,一脚踏在他的后背之上,冷冷将之压住不许浮出水面。任他四肢像是被钳住壳的乌龟一般拼命的挣扎划动。

    彼时七邻八坊都炸开了锅,小声唤着要死了人,要死人了。

    直淹得他翻白眼,独剩了一口气,慕禾才将他提出来。

    那个时候毕竟年少,一举一动都是凭心情来,哪里晓得考虑别人的处境,她扶起满目呆滞的女子道,”这样的人,你不要再同他过日子了,问他讨了休书,我带你去栖梧山庄,在那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女子却似半分没听到她说的话,推开慕禾,爬到男子身边泣不成声,反倒像是看一个强盗一般的看着她,等回过神来后,便撕心裂肺得喊起了救命。

    不多时,屋内跑出来个小奶娃,一家三口就这般的聚集一堂,独有她傻站在原地,被那一致对外的眼神剜得心上一阵一阵的发凉。

    手上一热,是老嬷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往身后带了带,躲开那些像是刀刃一般的目光。身子微微一弯,丢下一袋子金银,”我家禾儿不懂事,这些银子便当做赔偿了。”

    回去的路上,老嬷道,她年轻的时候也想,如果夫君待她不好,她定然是不会忍的。可现实总是有很多让人妥协的地方,或许那女子也是感激的,可人不能只活在激愤的一时。那男人死了,她就成了寡妇,带着个孩子,要怎么活下去?就算衣食无忧,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慕禾摇摇头,说,“我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一个人就活不下去。”

    老嬷牵着她的手,“是,你不一样,这世间怕也只有你有资本说出这等的话了,老嬷死也不能看你受这样的罪,所以你往后万不能妥协。”老嬷爱惜的摸摸慕禾额角,“其实,被打的女子不是没有闹过,可女子都是心软的吧。第一次被打,震惊之后想要决裂,当心爱之人酒醒后跪在面前,一嚎二求的哭诉,保证往后再也不会。父母邻里劝解,说哪里有人因为夫妻之间这点小矛盾就休离,便就心软了。可忍了一回,就会有第二回,愈演愈烈。等到后来,有了孩子,又怎么能若从前一般任性?只为了孩子,也要苟且的继而这么生活着罢了。”

    这件事在慕禾心中印得清晰。后来想想,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人渣般的男子会在酒醒跪下相求,或者的确是有悔意的。

    可自那以后,还是会冲动,还是会在醉酒之后将女子揍得半死不活。本质上来说,该也算是性格与相处的问题,两人俱是可怜又可恨。

    慕禾同温珩在一起时,几乎没红过脸。可他们最大的问题,便是沟通上,性格的不合。

    慕禾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犀利性子,温珩则是个会将不好的事闷在心中的人,一个不问,一个不说。长期以往,隔阂总会出现,亦或者愈积愈烈。

    两年之前,祁容之事便是最好的证明。再者便是温珩娘亲的事,两人的认知至今都有着差异。

    慕禾不问,并非为了面子,而是因为她大了温珩三岁。很多时候,譬如祁容出现的时候,看她笑靥如花,明媚活力竟会有一丝微妙的自卑感,难以启齿。

    她比他大,这一点无法逆转。

    再见之后,慕禾发觉温珩早不是从前那个温珩,他有太多的她所不知道的秘密:墨家之事,弑帝之事,避子汤之事,辞官之事……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两人之间的天堑,不仅仅是伤害带来的隔阂,发现了无法缝补的性格不合,年龄身份本身的不妥,还失去了十多年培养起来的信任。

    她已经无法向从前那般,站在毫无保留信任的角度去看待他,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叫她竖起防备,生怕处在一个更大的局中,这么真的很累。

    如果两人之中有一方的坦然该多好,可她无法先敞开心胸,自然也无法要求温珩做到。

    尉淮出现之后,慕禾虽然对他没有男女一面的情感,却有极大的好感。第一次在想,她或许适合那些会将心情写在脸上的人,不开心了就会甩脸子,可只要哄上两句便可以恢复元气,感情更近一步,不用担心他会背后捅你一刀。

    争吵有争吵的好,她同温珩的相处模式几乎不像是夫妻,多像亲人。

    如今她肚中有了孩子,温珩同祁容的婚约却还没有撤回,抛开彼此的问题不谈,只站在众人目光中,她的处境该多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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