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些裹了脚的女子,在床上也有个规矩,就是不准脱袜。

    恐怕某些提倡小脚的雌雄蠢物,自己也知道一旦脱了袜子,拆了裹脚布,看到了“三寸金莲”真身,会有多倒胃口。

    只是等林绮年一走,应氏抱着女童,怯怯喊了一声郎君。

    林寿永威严道:“休听她妖言惑众。她这是嫉妒。荒唐大脚女,怎知楚楚小脚弱柳扶风美。”

    说着,林寿永又道:“哀儿这个年纪,到处乱跑,没个规矩,裹脚了就懂女徳,会乖巧了。”

    应氏有些迷茫地诺诺地应了。

    这天夜里,林绮年半夜起身,做了个噩梦,浑身大汗淋漓地起来。

    她靠着床头,月光穿过纱窗,照在她汗湿濡的额头。

    于是,第二天,林绮年找了父亲林嗣宗,再去劝林寿永。

    但是林哀儿的脚,还是裹起来了。

    白天,林绮年为她请了大夫来板正趾骨,涂药。

    晚上,应氏就在林寿永的询问里,只得再次裹起了林哀儿的脚,再一次折断。

    小小的,不过五六岁的女童,终禁不住这样的双重折麽。

    有一天,林绮年来看她的时候,女童幼小的躯体趴在地上,死死抱着林绮年的大腿,哭喊:“姑母,姑母,让我裹罢!让我裹罢!”

    林绮年死死盯着她,觉得心里揪得成一团。一向傲慢,不把世间蠢物放在心里的她,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

    她就是时不时过来盯着,甚至请了爹爹去劝,只是这些怎敌得过日夜相处的哀儿父母横下心肠?――林寿永和应氏总找得到时机给哀儿裹脚。

    父母都狠下心肠的时候,旁人是比不过的。

    他们能狠下心叫哀儿受双重的折磨,林绮年却不能――安大夫说哀儿的脚若是再这样折断又扳回来,扳回来再折断一次,就真是彻底废了。

    到时候,甚至其行动不便,还胜过小脚了。

    看着女童的眼泪和哭喊,林绮年放在两侧的手在发抖,半晌,她低下头,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哀儿头顶的发旋:“走。我去求爹爹养你在膝下。”

    无缘无故地,把庶女养在丧妻的祖父膝下,这是不像话的。

    但是林寿永还没正式娶妻,绮年便也不管了。

    林寿永铁青着脸迈进来,喝道:“你逾越了!”

    林绮年不理睬,只是抱着哀儿要走。

    但应氏却在背后哭起来,眼睁睁看着女儿,泪流满面。

    哀儿懵懂无知,也在林绮年怀里,向应氏伸着手哭泣道:“不要。哀儿不要离开姨娘,哀儿要姨娘。”

    情景凄惨,活像她是分开母女的罪魁祸首。

    林寿永则是火大地喊起来:“来人――叶婆子!叶婆子!你们几个拉娘子回房!”

    一片闹剧,幸而林嗣宗赶来制止了。

    但是哀儿,也最终裹起来了。

    每天都要凄惨地嚎叫着。

    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最后,哀儿的四个趾骨都折断变形,流血出脓,脚趾上的肉都烂到再也流不出脓水。

    那一天,因为裹脚而寸步不出门的哀儿,终于再一次怯怯地出现在了应氏的房门口,扒着柱子向外看。

    这个年仅六岁的女童,终于也有了一双碟子里的小粽子一样的“金莲”。

    她也终于和她的母亲一样,走路颤颤巍巍,没有人扶就摇摇欲坠。

    整日只能扒着门靠着,再也不能满园乱跑。

    那一天,林绮年去看她,女童叉着手,靠着门,喊了一声“姑母”。

    女童腼腆的,乖巧的,走了一步,前后晃动,险些跌倒。呵,有了林寿永满口称赞的“楚楚蒲柳之姿”了。

    女童不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快步走路了。

    林绮年沉默地走上前,抱起她:“想去哪?”

    人们总是能看到,一向傲慢的林绮年,时常耐心地抱着一个女童到处走。

    直到她累到抱不动为止。

    “姑母,姑母?什么东西烫烫的?”哀儿沾着液体到嘴里尝了尝,趴在少女怀里喊起来:“咸的。”

    少女沉默许久,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哀儿。”

    ☆、第30章 疯妇人篇(六)

    在林绮年十六岁这一年的春天,天气格外干燥。

    京城附近部分乡里大旱,无论是自耕农,还是佃户,都收成惨淡。

    各豪族官僚中,有些目光稍稍“长远”一些的,将收八成的地租,减到收七成。

    更多的则是丝毫不肯减租。

    如同江南所迁过来的柳家,就是不肯亏损自己用度,以照顾下等人的。

    林家是个大家族,族人众多。

    显赫的也不少。只是这一年,林家就连中等族人的日子,都不大好过了。

    哭诉的人挤满了林家祠堂。

    那些为官的富族人,哭诉自己家,用度紧张,家中的子女妻妾,吃用都次了一等,用不得最时新的云锦,办不得最精致的珠玉金银头面,出去交际,人家都笑自家的家眷落伍了。

    那些次一等的中等族人们,就哭自家越发落魄,

    那大鱼大肉,是没法隔天有了。

    那白米面,也没法将吃剩下的倒满门外的沟渠了。

    绸缎衣裳,更是要穿去年旧的,甚至是去去年旧的。

    祠堂的种种哭诉,最后祸头子都栽到了林嗣宗头上。

    人人大骂林嗣宗以族长之名,将归附林家的佃户的租子,活活减到了三成。

    苍天呀!哪怕是百年一遇的蝗灾,谁听说哪家豪门宗族为照顾下等人,而只收三成租的?

    呵,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还不算,林嗣宗还强要族里,借钱那些农民过旱渡灾,还是借的无息的债,不必强还。

    这摆明了是等于直接施钱给那些下等人!

    若不是林嗣宗是族里这一辈目前官位最高的……

    一个白发族老捶胸哭道:“乱族之人!乱族之人!当年便不该推他这败家子为族长!”

    祠堂飞檐下挂的铃叮咚翔,混着骂声哭声,活似一场滑稽戏。

    但是这场族里的大会,林嗣宗并没有到场。

    因为他病了。

    林绮年伏在老父床前。

    林嗣宗年过四十,却已经两鬓有霜,卧在床上,病容里脸色带着一些灰白。

    他问女儿:“如何了?”

    林绮年蹙着眉,面色肃然而忧虑,低声道:“女儿已经拟了父亲的令,传下去了。只是……我家减租到三成,又外借无息的债,却还是听说有整户饿死的百姓。”

    “来借债的佃户也多是面黄饥瘦,扶老携幼。”

    林嗣宗叹道:“百姓借债,往往是为了应付丧葬、疾病、春荒等紧急的生死大事,并不是用来打井、置牲口来增加收入。因此借债后,百姓的生活与收入并无改善。可叹族里明知这一点,还是逼他们还双倍钱。若是不能按时还债,族里照往昔的例,就要加收地租。这在荒年,岂不是草菅人命?”

    林绮年听了,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她近日为父奔波,替那些借债的佃户记账,累得消瘦了一些。此时仍旧穿着一身旧道袍,越发显得身形文弱。

    林嗣宗爱怜地抚摸女儿的发顶:“近日府里一切从简,绮年可怨为父苦着你?”

    林绮年摇摇头,满不在乎,傲然道:“粗茶淡饭亦足已。”

    林嗣宗闻言老怀大尉,却又叹息道:“我平生,就一个女儿最是得意。”

    正说着,就听院外一阵哭喊声,嘈杂声。

    林绮年站起身,走出去,蹙眉问道:“阿爹病中,哪一个喧哗吵闹?”

    拉人的管家苦着脸,看几个府里的家丁正用绳子套着一个涂着胭脂,跌坐在地嚎啕大哭的小脚女人。

    “怎么回事?”

    管家最近吃油水少的东西,吃得愁眉苦脸:“禀娘子,是大郎君要发卖了这个婢妾。”

    林绮年问道:“为何发卖?”

    管家低着头:“郎君说玩腻了,想卖了,何况……何况娘子既然要府里一切从简,这婢妾卖几个,也是省点用度。”

    林绮年被气得笑了。她把手垄在袖子里,鄙夷地哼了一声,风一吹,宽大的道袍显得有些空荡荡。

    那婢妾还在哭,凄厉着,哀怨着,朝着林绮年哭。

    似乎她是叫自己被卖的罪魁一样。

    少女雪白的脸上,眼下有些青黑,这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揉了揉眼角,不耐烦地朝那婢妾喝了一声:“哭!哭能救你?”

    婢妾吓得打了个嗝,止住了。

    林绮年走下台阶,走到婢妾跟前,伸手:“起来!”

    婢妾傻乎乎地顺着她雪白的手,站起来。

    林绮年这才转过身,冷冷说:“烦请李叔转告,这些人如果大兄不要,就请发配给妹,当府里的侍女罢!”

    看见女儿领着一个局促的小脚女人进来,林嗣宗显然也听见了外边的事情,笑道:“绮年打算如何安置?”

    林绮年皱着眉,厌恶又无奈:“能如何?他每卖一个婢妾,我就收一个侍女呗。大兄当年既然买了这些女人的人生,焉能腻了,就随手转卖?”

    林嗣宗叹道:“儿啊,你这是与你大兄又隔了一层积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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