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往常可以以路引限制流民。但是遭逢灾年,面对着皮包骨头,眼神麻木儿凶狠的滚滚洪流的流民大军,路引就做了一纸空文。

    都说法不责众。不是不责众,而是责不了。

    中国人多。人多,人多就是力量。

    民众所向,力若滔天之浪。

    当张若华挑着扁担夹杂在流民人群中离开了岑家村的时候,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以往,城门的官役,是凶神恶煞,斗大的拳头,来往百姓都怕,不敢反抗其敲诈勒索。

    但是这滚滚人的洪流汇在一起,门口的官役,像老鼠似的,害怕得大喊一声,逃得飞快。

    ......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文里若华的小女儿的结局也是借用真实的资料。

    还有关于豺狼鬣狗这一点,古代,能搞棺材,老百姓就尽量一定要有棺材,这其实是有当时的理由的。

    ☆、第48章 人间路〔七〕

    百姓的力量携眷着进了城。但是这股滔天的力量没有整体上的领导者。一股能改天换地的力量,如果缺少了领导者,那就容易分散。容易让敌人分攻而破之。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攻破了一些薄弱府邸后,这些埋头一亩三分地,临饿死才轰轰烈烈了一把的这些原来的庄稼人,一进这些达官显贵府中,就被富贵迷花了眼。

    甚至还为哄抢粮食珠宝而践踏死了一拨人。又因不放过一毫的搜寻粮食,他们就被匆匆去请援兵的逃跑的权贵带兵杀回来堵了个正着。

    张若华混进去的这拨流民,大约有百来人,轰破了几座府邸的仓库,竟然也抢到了一些粮食,而没有在哄抢财物中被官府和权贵包了圈子一网打尽。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张若华在的这波流民有人领头。

    他们抢到粮食后,在这个人的带领下,没有因为权贵府里的繁华逗留,没有大幅度的哄抢消耗时间,而是在天黑前顺利撤出了城中。

    这个人叫做赵令游。

    赵令游今年二十有三,正是青年时候,来历不清楚,只是破衣烂衫,手有老茧,大约也是农民出生。他生得又高又瘦,面盘又黄,眉峰很高,说话像书生,但是丹凤眼看人的时候眼神冷淡得出奇。人家叫他“赵鹞子”。

    “赵鹞子,你等等。你说我们今晚还进不进去?”赵令游走路的时候像一颗即将枯死的白杨树在左右摇摆,听到一个壮年流民这么问,他看看四周,说:“先休息。”

    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哭,赵令游竖起眉,冷道:“二叔,你去告诉他们,要是对女人孩子动一丝的歪心思,今晚就别想分到吃的,火堆也别想靠过来,任他们被狼吃了了事。”

    这年头的野外野兽遍地,有些流民被裹挟着进了城,利用流民的洪流,抢到了吃的,就不愿意出来野外,自然就被随后赶到的官府率兵逮了个正着。幸而赵令游带着这拨人退得及时。

    这波流民顺利带着抢到的粮食撤出了城外,已经有人在填肚子。

    但是,第一,抢到的粮食并不均衡,有些人抢的多,有些人得到的少。有些人就眼馋起别人的口粮,对着一些老弱妇孺虎视眈眈。

    第二,他们现在都住在荒野里。流民大多身虚体弱,野外一到晚上,又多豺狼游荡。如果放任他们各自为政地去捡柴火,烧煮粮食。那只怕是给野兽送口粮。

    第三,一些人饿了太久,粮食一到手,就埋头生吃,生冷的粮食一下肚,活活撑死了自己。就算没撑死,照这个吃法,他们手里的粮食眨眼就没了,然后就开始窥视别人手里的粮食......

    在这种种的问题下,为了防止混乱的发生,为了让大伙手里的粮食能够多捱几天,也为了在野外聚集更多的人群围在火堆边抵御寒冷与野兽,赵令游就带着一帮愿意服他的老乡,开始强制安排,粮食统一烧煮。

    流民里有一些人饿得狠了,宁愿死护着粮食生吃,也不愿意交给赵令游他们统一烧煮,统一分配。面对这样的,赵令游先说道理,说不通,就让人强行把粮食扯走。

    这些人里有老弱妇孺,往往哭天抹地,让赵令游身边一些一直跟着他流浪到此的老乡,也有些不忍心,说:“阿游,不若给他们留一点......”

    赵令游冷冰冰的,毫无通融的余地:“二哥,给他们留了,会是什么结局,你难道不清楚?不想大家一起死,就不能放任无谓的小同情。”

    说话的“二哥”不吭声了。显然是有教训。

    赵令游走到一个独自坐在树下的蓬头垢面的女人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被骂、甚至动手的准备——需知独身的女人,还能抢到粮食,都是十分之不好对付的。

    谁知这个女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竟然把手里的一褡裢白米递了出来:“分食的时候,虽然要尽量公平,但是请分给对面那个小女娃多一点罢。”

    她说话毫无怨气,且调理清晰,不像时下很多同样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一句话都颠三倒四说不顺畅。

    赵令游怔了一怔,反问她:“你叫什么?”

    女人抬头看他,头发蓬乱有虫虱,脸上又黑又瘦,脸颊是凹陷下去的,典型经历过灾荒的百姓形象,说话却清清楚楚:“张若华。”

    作者有话要说:放国庆了,补课的作者又默默地顶着锅盖回来了……

    ☆、第49章 人间路〔八〕

    渐渐地,赵令游领着的这一帮人有气候了,从最开始的百来人,到了接近三百人。受他们的启发,原本分散的流民开始聚集起来,慢慢地,流民大潮里面无数团体开始形成。

    这样一来,流民们能够得手的次数也明显多了。

    对于这种流民开始有意识聚合的现象,官家头痛起来。

    这时候,一个权贵家里的家丁――还是那个背诵出“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的公府千金家。这家的家丁偷偷装成流民,跟到了城外流民聚居的地方,加入了赵令游领着的那个团体。

    虽然他因为气色太好,立刻被赵令游发现,并赶了出去,但是城里的官家,也隐隐听说了流民里有这么一路角色。

    赵令游早在人数超过两百时,就当机立断地提出要走,带着愿意跟他走的人,远走,找地方扎根。

    许多人不愿意离开乡土。但一边又思量着做了这些事,怕官家事后算账,因此连日犹豫。

    一个团体过了三百人,就不是根基尚浅的赵令游一个人的一场话就能打动。

    这一拖,变数就来了。

    一场雨来了。

    就在这场雨后,大旱似乎就有结束的迹象。大雨过后,城门外又贴出了一张告示,几个多多索索的小吏在甲胄士的保卫下宣念了几遍:“春雨已至,朝廷劝稞农桑,决定既往不咎。朝廷减免税负,听任归田;各族减免地租,佃户不撤。若有荒田,则归首耕者所有,允登记田册。”

    为了取信于民,不但连日防备在城门的甲胄士都撤走了,连那些权贵读贴了一张张告乡民书,让人宣读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跟着他的那些老乡,转眼变了口。

    “俺、俺家在附近还有地……”一个比较老实巴交的农民这样说。

    一个原来的无赖子则是眼咕噜乱转:“离了这里,弟兄们还能管几百号人?”

    还有人说:“官府说不追究了。最近从老爷们那弄到的东西够多了,如果节省点,够我们衣食无忧的过几年了……”

    一个有点头脑的老农责搓着手说:“小赵,官府说,若首耕荒田,就能归为我等所有……”

    中国农民对土地的眷恋,以及对小富即安的满足与短视,又一次令众多还没成气候的小团体土崩瓦解。

    赵令游靠着树,神色一半隐在树荫下。他丹凤眼冷飘一眼,袖手走开,长叹说:“悲夫!”

    官家这次出的计策不可谓不毒。

    第一句话是说:你们回去种田。官府就对你们的流民身份既往不咎。

    需知多少人就是因为成为流民后,就成了黑户。结果回家后发现田地全都被官家认为荒地,租给别家占走。于是这些黑户干脆铤而走险真反了。

    那既然能既往不咎,流民就少了一部分。

    而其中最毒的可是第三条:

    荒年一来,苛捐杂税不肯减,地租照旧受,令饿殍遍地。

    需知饿殍一众,死的人一多,那空出来的地就多了。

    原本这些大灾后空出来的无主荒地,都被老百姓自发的重新开恳。然后等老百姓把这些荒地开恳得差不多了,就会有豪族官僚跳出来说:“无主的地都是官家的,田册上记着呢。你们这些刁民,强耕得都是官家的地,按律当如何如何……”

    于是就把这些地圈走,没收给了权贵。

    老百姓辛辛苦苦的开恳荒田,养肥田力,都是给权贵做了嫁衣裳。

    然后权贵再把这些地,租给这些没了地的佃老百姓,坐收收租。

    这个就叫“羊毛出自羊身上”。

    但是现在官家假惺惺地发了这第三条公告。意思就是老百姓啊,你们现在去耕荒地,耕出来的都能上田册登记土地所属权,就算你们自己的地。

    这样不算无主荒地了,以后就不用怕官家把你的地收走了。

    哪怕这是拿老百姓自己的地收买老百姓的卑劣行径。但是土地就是百姓的命根子。

    尽管赵令游尽全力拦着,劝着,告诉他们其中有诈:就算登记了田册,官府和豪族也多得是办法把这些土地再次兼并了。毕竟那些地主官僚可不会那么好心,白白把可以收用的土地拱手让给你们这些流民。

    但是还是不断有流民偷偷跑去登记荒田,归为农耕。

    就这样,无数流民团体渐渐土崩瓦解。

    而赵令游在的团队里,比较核心的一些人,一大部分本身是农民,眼看旱灾结束,官府优抚,就也想回归农耕,不愿意继续跟着赵令游了。

    留在赵令游这里的人越来越少。

    张若华一直在赵令游手下负责组织分食――赵令游用人并不拘泥男女,只要有用,就揽入自己的队伍。

    并且因为张若华天生灵心静气,学习得快,能看到很多举措的本质,而格外得他重用。很多老乡不满意赵令游,也因为他居然“让娘们参与管事”。

    眼看人走得越来越多,张若华坐下,问赵令游:“赵首领怎么打算?”

    赵令游神色平静:“还能怎么打算?人心已散。”

    张若华这些天从他的做派中感受到了一股勃勃的野心,因此谨慎道:“首领有大志向。可是当下不是乱世,故而只要官府愿意做一做仁慈,你的……你的心血就……没有了。”

    赵令游看她一眼,懒洋洋地往树上一靠,嘴角笑着,眼神却仍旧是洞彻而冷淡:“这一次失败,不是一直会失败。当下不是乱世,但是土地继续兼并下去,就一定会有我真正的机会。”

    张若华沉默片刻,轻声说:“首领的志向……是要登天?”

    赵令游听了,哈哈大笑。平日里冷淡的青年,半晌,止笑道:“登天?未免高看我。”

    张若华说:“我是个没读过书的乡下人,但是首领,不像是安心碌碌的。”

    她抬起头,直勾勾看着他:“首领既然想把天下的田重新分给天下人,那于造反登天何异?”

    赵令游猛然抬头看她。

    赵令游除了指挥流民冲击豪族夺粮外,还在积极组织流民内部体系。

    他首先把流民按男女分拨。然后再按老少分拨。

    分拨以后,挑出各自群体中能够冷静地交出粮食,并且还能在饥饿的时候,克制住自己吃东西速度的人。将这些人组成了一个三十多人的管事,管理这个两三百的人小团伙。

    他勒令所有管事必须和他学习认字,学习当今的大事,学习当今的各种官僚体系。其中包括妇女管事(张若华是所有管事里学得最快的)。

    要逼一帮文盲的成年人学习这些,即使教授进度很缓慢,都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但尽管大家学得很痛苦,但是赵令游还是坚持他们必须学。

    为了让大伙能够更团结,面对下一次的进城夺粮,他还提倡大家诉苦,起来诉说被抢夺土地的痛苦,以激起大家抢夺粮食时的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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