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恨是非常消耗的一件事。
    而且在生活无忧的前提下,安景云也有充沛的母爱。那时安歌刚工作,徐蓁已经结婚还没生孩子,徐蘅也很久没闯祸,每天安歌起床后有现成的早餐可吃,一杯牛奶,一只鸡蛋两只包子。
    没有人生下来就懂得当父母,跟其他经验一样,需要在实践中不断修正。
    只是在眼下,安景云没有足够的精力和金钱。她有三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一个还有先天疾病;同时她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儿媳妇、别人的长辈……她还要工作,还想要上进。
    床头柜上有一叠书,是高中教材,已经被翻烂。安歌打开一本《高中语文》,书虽然旧,但里面干干净净。注释、心得都写在小纸条上,书被小纸条撑得厚出一倍。
    安歌见过安景云的奋斗。
    准备中级职称考试时,安景云经常通宵复习。
    对断断续续没受过完整教育的她来说,中级职称简直像喜马拉雅山。
    不过最终她通过了考试,也得以离开工厂调入事业单位。没过两年,原来工作的厂垮掉,全体员工下岗。
    每人都会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些“馈赠”,安景云也有“财富”给安歌,她的“努力”。
    夕阳西下,坐在暮光里的安歌觉得心口涌动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鲜活得让她想做点什么。
    至于效果,反正还有那么长的岁月可以试错。
    希望胡阿姨能够成为一个变数吧。
    长途客车颠簸着,把卫淑真一行送回了都市。
    看见他们下车,卫采云不由露出喜色,弯腰一把安歌抱进怀里,“轻了。听说你生病了?想不想我?”
    “想~”安歌扬着小奶音,抱住五阿姨的脖子凑在她腮边重重么了下。
    卫采云哈哈大笑,“小骗子。老太太行李都打包好了,再不回来她只好来找你。”
    可不是么,老太太为了自己来到徐家,直到年老体衰才由卫采云送终。
    安歌眨了眨眼,免得眼里的热流冲出来。
    卫采云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口,低声道,“回来就好-”
    她向徐正则问好,聊到阿六的婚事,“都准备齐了,只等喜酒那天。”
    不过婚宴那日,徐正则没来,徐家的代表只有安景云。
    “下了班就忙装电视机,连带小李心思也活了,这几天打碎几只碗,阿爹的面孔黑到发青,足有三尺长。”安景云说,“老大功课紧,也不能为了吃喜酒旷课。”她没提徐蘅,新人肯定不想在一生一次的重要日子添堵。
    她打量着小女儿,“我们还有毛毛做代表。”
    卫采云给安歌穿了条娃娃领连衣裙,外头套了件灰色羊毛短开衫,黑色小皮鞋,一头小卷毛特意到店里夹了下,蓬蓬松松的尽是卷。
    可以说非常像贵宾犬了-安歌很想为自己抹一把泪。
    可这个时代的审美哟,几乎每个人都夸洋气。
    第一次露面的四阿姨也兴致勃勃,“我们毛毛长得真嗲!”
    大家都让她猜,“四阿姨肚肚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安歌想抹一把汗,你们围成一圈暗示成这样,分明想我说弟弟。
    可事实就是事实,“妹妹。特别聪明的妹妹。”
    年纪轻轻博士毕业,二十多通过优才计划带着父母远走高飞。
    外婆的儿女中,只有跟大家族近乎切断关系的四阿姨,培养出一个精英。
    没料到安歌居然没眼色,周围的人静了下来。
    安景云拉住她的手,“再看看,是不是没看清?”
    四阿姨不以为意,“是男是女无所谓,我只有这点精力。一龙、二虎、三猫,养到七个......哈哈不知道是什么了。”
    入席的当口,安景云把安歌扯到一边,“有眼力些,再遇到这种情况都说是弟弟。你让四阿姨不高兴了。”
    按安歌看来,把不高兴摆在脸上的是外婆。
    四阿姨的话戳到了她的心。
    第二十二章 四阿姨
    过了两天,安歌跟着老太太糊纸盒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
    外婆在居委会开会,五阿姨出差,小姨晚自习。
    来的是谁?
    安歌探头一看,楼梯下方的是四阿姨安秀云,连忙叫她小心。
    梯子太陡,没走惯的容易滑跤,四阿姨如今怀着孕,万一动胎气不是小事。
    安秀云扶着楼梯稳稳上了楼。
    她带来了一袋蝴蝶酥,两块鲜奶小方。
    老太太淡淡地说,“家里不用客气,一会带走,你在婆家也不容易。”
    难得,林宜修也会对人这么冷漠-不过安歌是谁,开了外挂的。一件事除非没人提过,否则自有蛛丝马迹。
    四阿姨安秀云和三舅舅是龙凤胎。
    三舅舅的夭折,起因在于安秀云拉着早生半小时的哥哥偷偷溜去摸螺丝,跟船民子弟起了争执,然后小哥哥被石头砸破头。
    闻讯赶到的卫淑真见到血流满面的儿子,当场晕死过去,等醒过来,又差点打死安秀云。
    姥姥不亲,父母不疼,说的就是安秀云。
    然而两个五六岁的孩子,饿极了想要找吃的,又有什么错呢。
    再不喜欢,离婚后卫淑真还是带走了安秀云。没办法,安景云是长房长孙女,安信云是心尖尖,能带走的只能是老四。
    安秀云胡乱读完初中,插队做了知青,好不容易挨到可以回城,家里在楼梯下给她摆了张床位,旁边就是马桶。她种了几年地,越发看不顺眼安庆云,姐妹俩难免吵嘴。卫淑真每次偏心小的,气得安秀云紧锣密鼓相亲嫁人,只是男方家也没婚房,小两口跟男方兄嫂合住亭子间。
    眼看再拖下去要成高龄产妇,安秀云夫妇俩在征得男家其他人同意下,才把生孩子摆上日程。
    无事不上门,安秀云是想和卫淑真商量回娘家做月子。
    安歌对四阿姨最深的印象是她歇斯底里的哭骂,“大阿姐每次生孩子,老娘提前半个月赶过去,做完双满月才回来,还帮忙把毛毛带大。二阿姐生孩子,有阿爹服侍,从鸡汤喝到麦乳精。我呢,挤在亭子间,又闷又热,吃剩饭喝残汤,还要怕小毛头哭起来吵到别人。一场高烧把母乳烧没了,小毛头没满月就只能喝米汤!都是你们生的,为什么不同对待?!”
    说是这么说,安秀云对安歌挺不错,每次见面都有小点心,想带她出去玩,住房大了后也邀请过她到家里住。主要还是安景云嫁得好,虽然未必能沾光,但客气总是对的,没准什么时候用得上。所谓势利,其实是自我保护的一种。
    见卫淑真不在,安秀云有一搭没一搭逗安歌说话,“再过几个月四阿姨要生小妹妹了,毛毛会当好姐姐吗?”
    林宜修撩起眼皮,“时间不早,我们准备睡觉了。你怀着孩子,早点回去吧。”
    见老太太不热络,安秀云只好起身走。
    “楼道里黑,我送送四阿姨。”
    这是应该的,老太太叮嘱道,“送到楼下就可以了,弄堂里有路灯。”
    安歌打了个小手电筒走在前面,把安秀云送到弄堂口。
    安秀云摸摸小卷毛,“回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外甥女欲言又止,安秀云掏口袋拿钱,“零花钱不够?还是被卫庆云骗走了?”
    以她想来,小毛头糊纸盒动作熟练,可见没少做,估计是缺钱。
    听见提起卫庆云的名字,安歌嘴角不由翘了下,有些人哪,算不算“臭名远扬”?她摇头,按住安秀云的手,“四阿姨,既然有求于外婆,为什么还要说她不喜欢听的话?”
    安秀云怔住,过了会说,“四阿姨脾气坏、性格差,明明知道不应该,那个时候就是忍不住。一股气涌上来,脱口而出。”
    今天真是怪了,居然跟一个孩子诉苦,她抹了下泪花勉强笑道,“快回去吧,老太太在等你。”
    安歌郑重其事,“那你能学着忍吗?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形,深呼吸,过十秒再开口。”
    都说小卷毛是神童,安秀云以为大家看在徐家的份上说好话,没想到被小孩子教做人……她打起精神笑道,“知道。乖,回去吧。”
    安歌踮起脚,安秀云以为她要亲自己的面颊,俯身迎上去,谁知这孩子凑在她耳边说,“都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怕老太太担心,安歌一路小跑回到家。谁知老人一脸“我就知道”,还语重心长,“对家人好是应该的,但得看人,你四阿姨生就冷心冷肺,对她再好也暖不回来。”
    唉老人家也是迁怒,把女儿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归结到失去独子上。可婚姻本来有风险,分手后还能像朋友一样有商有量,很不错了。
    安歌没打算扭转她们僵硬多年的关系,反正她小么,撒个娇也没什么,“老太太,我要做姐姐了,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了。”
    林宜修用热毛巾替她擦脸,擦完脸再绞一把,耳朵背后和脖子也细细地擦。
    “做姐姐很累,要带弟弟妹妹,要做家务,要帮忙养家,还是做妹妹好。”
    安歌抱住她的腰,“可我早晚要做姐姐,舅舅会有小宝宝,五阿姨和小姨也会有。早晚要做,我开开心心做嘛。”
    林宜修失笑,“小人家别操那么多闲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到这里想起明年安歌就要入学,到时肯定得回家,她心情顿时随之一变,长声叹气,“孩子大了各有心思,翅膀都硬了。”
    安歌抬头看她,“老太太,我们到哪都一起。”
    林宜修刮了下小鼻子,“好。”
    安歌垂眼藏起泪,老太太是最识相的人,自感帮不上忙了就主动离开徐家,尽管那时徐家的生活条件远远强于这里。
    “就算我答应帮忙,你外婆也不会同意。”林宜修没把孩子的话当真,又想起安秀云,苦笑道,“你小姨又要闹得掀屋顶。”
    小姨么,安歌也有办法啊。
    跟慈祥的走心,跟好吃懒做的谈……钱。
    “卫庆云,还钱!”
    第二十三章 双喜
    卫庆云大吃一惊,“什么?”想想又说,“不是以工还债了吗?”
    安歌慢条斯理掏出小本子。
    某月某天借款两元;某月某天代付冰砖钱一元;某月某天头饰五元;……
    三个月累计五十三元,加上利息总计五十五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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