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印冬也莫名的感伤,六十年,谁能体会一个人为了实现当初的理想漂泊江湖六十年,对故乡不闻不问,最后却要在行将就木之年像一片残缺的叶子般归去,老死在那里,这六十年的断层,让他在故乡毫无存在感,泥土也不是熟悉的泥土,这样的情境,未免太凄凉了些。沉吟许久,唐印冬才缓缓说道:“真希望,未来,没人再进入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江湖,再也没人会记不起那段被缺失的时光。”

    石道人苦笑了下,回道:“缺失,缺失,好像真的是缺失,这六十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又做过些什么,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善事,又认识过多少人,说了些什么故事,编造了多少谎言,我真的都记不得了,我老了,真的是太老了,落叶归根,我仿佛已经摇摇欲坠了。”

    唐印冬皱了皱眉,见越聊越沉重,不由得想要转换一下话题。于是沉沉地问道:“石老前辈有没有杀错过人,或者做过让自己一生惭愧的事。”

    石道人仰头靠在木柱子上,许久,才回道:“有,我确实误杀了好几个人,也用了很长时间去弥补,直到今日,或许他们的家人都还在恨我,但是,我却不能自戕让他们泄愤,或许是因为,我觉得死去的人不足以让我献出生命的代价。”

    唐印冬心情顿时低落了下来,因为他不明白,一位终生都在行侠仗义的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理解,因为他觉得,侠之大者,本就应该为国为民,承担自己应尽的职责,而且人的生命是由天定的,杀错了人,就应该尽力去弥补,终生去忏悔。所以,唐印冬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也要知错能改,自省吾身,才能成为名传万世之大侠。”

    石道人笑了笑,回道:“有些比较普通的人默默无闻地奉献了一生,却比不上一位权势武功都滔天之人做一件好事。”

    唐印冬皱着眉头,说道:“可能,不是为了做好事而做好事,而是应该做好事!”

    石道人也苦笑了声,回道:“人到了行将就木之年,或许都想留下点名声吧!人应该去做善事,那是美德,可是何以报德呀?留得生前身后名,那至少也是留下了东西,如我这样,一声劳碌,却留不下只言片语,晚景凄凉,你觉得这是好事儿吗?”

    唐印冬顿时愕然,他已经名动天下了,因为他是唐木的儿子,因为他做了一件大善事,所以他名动天下了,可那些行走江湖打抱不平,却只留下虚无缥缈的传说的侠客,才是这个江湖最多的人,他们一生不图名利,不会被人记住,但是他们才是真正伟大的人,唐印冬一直以来都觉得他们所作所为是应该做的,像自己所做的一样。但是,他从未想到,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收获了天大的名声,来回报了自己那些所作所为,而更多的人,一生劳碌却一无所获,他从未考虑过他们的感受,而他们却正是这个江湖必不可少的一群人,念及此,唐印冬不由得肃然起敬。随即拱手致意,说道:“若是石前辈不嫌弃,可来我川东平都城,为百姓谋福,创造一个太平盛世,教导几个弟子,延续未来的长治久安。”

    石道人听完浑身一震,转脸凝视着唐印冬,回道:“后生可畏啊,不过算了,谢过好意,老朽风烛残年,去了也是给唐公子徒添麻烦。”

    唐印冬拱手相邀,诚恳地回道:“石老前辈奋斗一生,不就是为了得一个清平盛世吗?何不亲自去看看?你若去了,一定会选择留下来。”

    石道人抬起头,意味深长的凝视着屋外的雨,说道:“好,我会去的,不过我要先回故乡看看。其实,二十多年前,我便去过平都镇,我也见过令尊。”

    唐印冬和唐蓦秋霎时间便回过神来,直直地凝视着石道人。唐印冬直起身来,看了看唐蓦秋,又看了看石道人,沉沉地说道:“那石老前辈觉得,家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道人转过身子,看了看故作不在乎的唐印冬,默默地说道:“世人皆说,唐木公子是个神仙般的人物,所行之事,亦是高深莫测,所走之路,更是虚无缥缈。但是,老朽觉得,唐木公子就是个自诩为圣人的道德之士罢了。他不是神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相较于公子你,令尊只是天赋更好,学识更博,武功更高。但是,区别于公子,不足之处是,他很骄傲,骄傲到独行独断,不听人言。那时,我就说过,平都镇太过自由,太缺乏坚固的防御体系,一切之所以会如此繁荣,不过是因为,唐木公子一人而已。若他不在平都,或者被大军压境南顾周全时,平都不具备完全的防御能力。但是当时木公子眼高于顶,自信过人,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兴建一个城邦,他自信以德便足以感化天下人,最终却是平都镇被付之一炬。我并没有污蔑令尊的意思,令尊的确是个很有天赋的伟大的人,但是,他忽视了人性,以为全天下都是读圣贤书的道德君子,以为道德可以约束本能,所以,他失败了。而公子你,因为起点更低,所以自谦,善于识人用人,所以做事更拘谨务实,将来成就,势必会超过令尊。”

    唐印冬苦涩的笑了下,回道:“家父当年武功盖世,晚辈就算是穷极一生,恐怕也难以企及如此高度。”

    石道人笑了笑,说道:“公子宅心仁厚,是个善于做大事的人,纵使武功不如令尊,但是所做出的成就将远非令尊所能比拟。”

    唐印冬转脸看了看略显失落的唐蓦秋,漠然回道:“晚辈所做之事,不过是站在父辈高大的肩膀上,所以才有今日的成就,没有家父,亦没有今日之平都,我不过是围绕家父的理念,力争做得完善些罢了。此滔天之功劳,我岂敢自居。”

    石道人笑了笑,说道:“公子有没有想过,做更大的事情?”

    唐印冬诧异的转过脸,看着石道人,讳莫高深地回道:“比如?”

    石道人说道:“先做唐门当家,然后东出三峡,统一武林,给武林立一个惩恶扬善的的准则。”

    唐印冬笑了笑,回道:“当年家父都没有做的事情,晚辈何德何能,敢行如此贪功之事?如果立一个准则就有用的话,那世间就没有贪图利益的小人了。”

    石道人尴尬地笑了笑,徐徐回道:“那,也许我真的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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