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卓然撑着台面,认真地打量她,之后才把带来的东西推过来。
    是肉松饼和泡芙,街角那家卖的,据说老板去台湾进修过,味道很好。
    “我吃过了。”尽管这么说,她还是收下了。
    有顾客招呼,她去忙碌,间歇望一眼,孟卓然已经坐在门口的位置了。
    运气不错,一桌最闹腾的客人接到电话,意犹未尽地离开,22点多就关门了。
    孟卓然是开车来的,她略一犹豫,坐进他的车子,明天打车来好了。
    “我对你说过吗,我在北京创业那几年?”他发动车子。
    杜莹莹把座位往后调一调,闭上眼睛。“说过一点点。”
    “01年我去北京,找我的高中同学李子建。他上了北航,在北大读的研,在北京买了房子,娶了个北京姑娘。”孟卓然不紧不慢地说,“那时我还年轻,也想闯荡一下,从家里拿了钱,和李子健、李子健两个大学同学成立一个公司。我25%股份,李子健35%,其他两个人20%。”
    奔波一天,能彻底放松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杜莹莹嗯一声。
    “我们耗时1年,开发一个在线培训系统,在当年是比较方便的,很适合事业单位和政府机关。李子健老婆托熟人,一个个送礼,我们上门调试、安装,有了第一单生意,到簋街喝啤酒,吃涮羊肉。”孟卓然声音带着回忆,“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我前妻,她是李子健老婆的大学同学。”
    好心情一下子没了,杜莹莹蹙起眉头,也有点陌生:对她来说,很多很多年没有过“吃醋或者嫉妒”了。马浩宸?只有伤心而已。
    “之后公司一帆风顺,生意一单接一单,从大杂院搬到写字楼,租了一整层,招了几十个人。”孟卓然话语带着自豪,之后是惋惜,“第四年,就出了问题:关于公司的前途,李子健想找公司收购,落袋为安,那时我年轻气盛,一心想自己做,做到上市;另两个人一个同意他,一个认为我有道理,就这么吵来吵去,分歧越来越大。”
    他现在需要的是倾听,而不是问来问去的鹦鹉,杜莹莹安安静静听着。
    “我和李子健见面就吵,谁也说服不了谁。公司人心惶惶,两单生意被竞争对手拿下,账上周转不开,开始走下坡路。”孟卓人语气转为平静,就像一本小说到了尾声,总得有个结局,“07年底,退了房,清了账,去簋街吃一顿散伙饭,我们就散了,直到现在,再也没联系。”
    “我和我前妻也分开了。她不愿来杭州,我也不习惯湖南。云峰跟着我,她已经再婚了,又有了孩子。”孟卓然忽然转过话题,“后来我就想,再找老婆,一定要本地人,知根知底的,其他都好商量。最好会做饭,独立一点,相处没那么累。当然,也别像现在似的,加班这么晚,很辛苦啊!”
    杜莹莹笑出声,“要求还挺高的。”
    孟卓然笑,伸过右手拍拍她手掌,“我就一个建议,再和于耀阳聊一聊。吵架骂架都ok,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一个原则,别闷在心里。”
    几秒之后,他又补充,“还有,别后悔。”
    “100万,100万。”杜莹莹侧头望着他,“孟卓然,换成你,你卖不卖?”
    “当然,必须卖。”孟卓然大笑,信誓旦旦的,“落袋为安嘛!真金白银拿到手是第一位的。”
    她泄了气,有气无力地瘫在座椅上,按揉太阳穴。
    孟卓然很快安慰,“说实在的,100万也不是太大的数字,你和于耀阳还得两个人分。按照你俩现在的冲劲,三五年就挣出来了。”
    她吁口气,“我是不想招个人都得集团审批。再说,接受了老马的投资,就得用集团统一的logo,财务也不能独立,我的斗鱼糕怎么办?”
    孟卓然哈哈大笑,“对,关键是你的点心,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不能被埋没。杜莹莹,你想过吗,万一那个《甄嬛传》没人看,你的点心卖不出去,怎么办?”
    《甄嬛传》怎么会不火?
    她忍不住微笑,“不火就不火呗,谁也不能保证包赚不赔嘛!我慢慢开店,一间又一间,顾客越来越多,总会挣到钱的。喂,孟卓然,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带着憧憬和希翼的眼睛,像夜空中的星辰。
    孟卓然没再说话,握紧她的手,很暖。
    手机突然响了,她没什么兴致地看一眼,是杜姗姗。
    “老三,大伯没了。”姐姐的声音并没惊慌,也没太多悲戚,“哥打电话,明天载着爸妈回老家,浩浩也跟着。我和你姐夫开车过去,你去不去?带不带茵茵?”
    杜莹莹一下子坐直。
    作者有话要说:  2010年,100万还是挺值钱的,杭州人均工资才3000块
    第41章
    杜莹莹老家在昌化,距离杭州100公里,周六一早,她从马家接回茵茵,开车直接过去,中午就到了。
    大伯杜国威比父亲大6岁,还不到70岁,早年身体还算硬朗,05年出了交通事故,左腿断了,走路一瘸一拐,就此不太爱出门了。前年杜国威中了风,瘫在床上,像熬到尽头的蜡烛,一天比一天衰败。
    每逢过年,杜莹莹全家都回老家住几天,杜国威一家也常来杭州。这一世,杜莹莹离了婚,和父母闹僵,过年就没再回去,托杜姗姗带了礼物。
    镇子比记忆中陈旧不少,也没那么多人:杜莹莹茫然,才发现,现在是2010年,再有几年才发展起来。
    父母兄姐都到了,亲戚朋友和邻居在家中穿梭、慰问,她站在门口,看看自己和茵茵的深色衣服,觉得还算妥当,拿起黑箍戴上,给女儿别上一朵小白花。
    上一世,大伯也是这两天去世的,杜莹莹并没奇怪。
    “人啊,这辈子,就这么回事。”陈秀英安慰痛哭流涕的伯母,“行了行了,总算走的没受罪。”
    伯母憔悴的没法看,“昨天他想吃口饺子,我胳膊疼,说明天给你包,天黑就喘不上来气了。”
    陈秀英也直抹眼泪,“国威是心疼你,省得你再受罪。”
    照顾病人是很辛苦的,杜莹莹退出门外,走到女儿身边。
    换个场合,三个孩子早就嗷嗷叫着玩“大富翁”,今天都被大人提醒过,老老实实待着。
    年纪大的病人,家里或多或少有准备,大伯家的堂哥杜鞍山堂姐杜芳芳悲戚是悲戚,倒也还算镇定,把病历和拿药的单子给亲戚们看:“今年不太好,本来打算,年底去城里疗养疗养,和二叔聚一聚,没来得及。”
    客厅的杜国志把脸埋在双手里,动也不动。老兄弟俩感情一直很好,连带妯娌儿女,几十年没红过脸。
    新铺盖新衣裳新鞋子,棺木是60大寿就备下的,一家人嚎啕大哭,叠叠纸钱,接待客人,说着逝者的好话,傍晚精疲力尽地聚在一起,商量后面的日程。
    “按照爷爷奶奶的旧例,停三天,周一火化,头七下葬。”堂哥看着日历,抹抹眼泪,“不年不节的,你们都忙着,别耽误正事。”
    杜国志沉着脸,“我留下。”陈秀英自然跟着。
    杜英山皱眉,“周一单位有个会,不好请假。”
    杜国志摆摆手,“回吧,你们心意到了。”
    杜姗姗是私企,没那么多死规矩,“我请天假,周一晚上再走,涛涛跟他爸先回。老三你呢?”
    她已经给店里打过电话,请好两天假,“我周日走,茵茵要上课。”
    大致时间定下来,堂嫂就去收拾屋子,准备留宿,杜芳芳带着丈夫孩子回家,留下杜鞍山陪着。“您也早点歇吧,对了,体检每年都得做,可不能耽搁。”
    陈秀英忙说,“做呢,做呢,每年都做,查的细着呢。”
    近两年,老两口的体检是在杭州最好的三甲医院做的,杜莹莹办的vip套餐,林林总总几十个项目,花费不菲,比往年找的体检公司详细得多。
    杜鞍山又说,“二叔,我爸留下话,我妈跟着我,芳芳那边....”
    杜国志疲倦地摇摇头,“不说这些。”
    杜莹莹移开目光:上一世,杜鞍山继承了大伯的房子和大部分积蓄,杜芳芳只拿了几万块钱。伯母和儿媳合不来,要跟杜芳芳生活,杜芳芳丈夫不同意,把自己母亲搬过来,家里鸡飞狗跳,最后离了婚。杜芳芳住回娘家,和母亲嫂子闹得不愉快,又舍不得孩子,心力交瘁,看上去比她大十岁。
    当晚谁也没有心情,随便吃些,男人守夜,女人孩子天黑了便睡下了。
    杜家祖业有个不小的院子,后来杜国志胆子大,有出息,到杭州做生意、开店,买房,杜国威留在昌化照顾老人,留守家业。
    杜莹莹爷爷去世时,把房子留给杜国威,老物件一人一半。杜国志没什么意见:早年他做生意的本钱是从家里拿的,现在嘛,杭州房价可比昌化贵多了。
    茵茵连续两年没在老家住过,有点忘记了,可见到大院子,又想起来了,在炕上打滚儿。
    “茵茵,明天早早就得起。”杜莹莹盯着笔电屏幕,“作业做了吗?”
    2010年的小学生不像后来“快乐教育”,从上到下减负,不许排名次不许说成绩,现在得写作业,常考试,老师也很负责。
    茵茵理直气壮地答“写完了”,瞥着房门,想溜出去找表哥表弟,又不太敢。
    手机振动,孟卓然发来短信,问,有没有要帮忙的,要不要来接。她回复“不用了,周日晚上就回去了。”
    房门一响,杜姗姗进来了,对莹莹说,“找你弟弟去吧,半个小时就回来,不许吵到大人,啊?”
    小姑娘高兴坏了,见妈妈没反对,一溜烟溜走了。
    杜莹莹目光从大众点评网移开,有两位熟客说,奶茶不如以前的好喝。“干嘛?”
    “你出多少钱?”杜姗姗搓搓拇指中指,“给我吧,明天爸妈统一给。”
    按照礼数,葬礼礼金一般以全家名义赠送。
    上一世嘛,杜莹莹和马浩宸送了1万块,这次她用白信封装了5000块。
    杜姗姗接过去,朝厢房努努嘴,“妈正劝伯母呢,你也过去待会。”
    杜莹莹耸耸肩,实话实说:“算了吧,万一我过去了,妈骂我,伯母还得劝妈,那不乱套了。”
    杜姗姗被噎住了,恨铁不成钢地瞪她:“老三,你现在怎么跟个三岁小孩似的?你你你,我跟我儿子说话都没跟你这么累。”
    “三岁多好啊。”杜莹莹翻着网页,“我挺想变回去的,年轻啊,皮肤好,不用干活,不用上班,不用写论文。”
    杜姗姗翻翻白眼,走人了。
    一分钟不到,姜佳进来了,脸色僵硬,不等她招呼就坐在炕上。“莹莹,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
    “嫂子,今天是大伯的日子,这里是大伯家。”杜莹莹关闭网页,“你到我这里打架,不合适吧?”
    “谁找你打架?”姜佳被气笑了,声音放低了,“我跟你说说话,聊聊天,不行吗?”
    “好啊。”杜莹莹奇怪地说,“二姐没给你和哥说吗?我店里开分店,下沙那边的新店归我负责,白天上课,晚上看店,茵茵都跟她爸爸说,妈妈好辛苦。”
    言下之意,一家人总得互相体谅。
    姜佳噎了一下,抱着胳膊,“莹莹,再忙也得回家,也得看看爸妈,你还得让爸妈请你不成?”
    杜莹莹看看周围,“我是怕爸妈生气。我这人,不会说话,不会哄人,从小就不招人喜欢,家里是知道的。再说,现在茵茵上学了,我一个人,店里也忙,时间确实不如以前多。”
    面前像个刺猬竖起尖刺一样的年轻女人,是姜佳从未见过的,无比怀念以前乖巧温顺的小姑子。
    “莹莹,你打算闹到什么时候?爸妈年纪都这么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们做儿女的能不能体谅体谅,别给爸妈添麻烦?”姜佳压低声音,“你对我和你哥有什么意见,你可以说出来,别闹的家里人这么难看。那天的事,你哥很不好受,浩浩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奶奶和姑姑....”
    杜莹莹测过头,心平气和说,“嫂子,我心里想的,你和哥心里清楚,二姐也明白。上次二姐找我,我对二姐说了,现在也对你说清楚:我有茵茵,房子,有车,有我的事业,我想要什么,我自己能挣,我不惦记别人的东西。”
    这几句话把姜佳气到了,“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和你哥惦记爸妈的东西?是爸妈....”
    门开了,两个小脑袋挤进来,是茵茵和宋文涛。
    两个大人挤出尴尬的笑容,看着孩子从鼓鼓囊囊的小书包掏出什么,并肩溜走了。
    “算了算了。”姜佳悻悻地站起来,“莹莹,从前年开始,你,你就跟家里人赌气,家里人为你好,劝你别离婚....”
    杜莹莹打断她,“我离不离婚,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选择,茵茵也懂事了,请你不要再提。”
    周日,全家人向逝者行礼。
    短短三天,杜国志老了十岁,头发花白,整个人佝偻着,仿佛生机被一丝丝抽走了。
    记得书中看过一句话,父母是挡在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父母还在,我们就有盾牌和依仗,父母没了,我们只能直面冰冷冷的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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