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众人都纷纷答道。

    古骜的面容,在一片绚烂烛火之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明暗不清:“你们出村之前,村中老一辈的曾殷切托付于我,说,‘这些孩子就跟着你了’,我既然受人所托,将诸位的前途背在身上,那从今以后,我对于你们,便已不仅仅是老师了。”

    “……那古先生对于我们,今后是什么?”陈江接话道。

    古骜道:“你们既来了汉中郡,你们与我,从此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陈江看了看左右,众人纷纷都道:“我们定然都是跟着古先生的。在家里,长辈都嘱咐过。”

    “好!”古骜拍了拍手,这时站在后面的兵甲每人上前一步,双手所托之盘中,给每一位陈村学子奉上一把匕首。

    陈江拿起了匕首,想了想,立即对古骜道:“古先生,您需要我们如何。”

    古骜看了一眼诸人,同时也拿起自己身旁盘中呈放的匕首,划开了自己指尖的血,滴入酒碗中,陈江见状,也忙将自己的手指划开,将血滴入碗中,诸陈村众人虽不明就里,亦如此照做……

    古骜端起酒碗,朗声道:“今日,我愿与诸位结为兄弟,我为大哥,陈江为二哥,其后以长幼序之。只要喝了这碗酒,从今往后,我带领汝等建功立业,护汝等无虞;汝等不仅要事我以师道之师礼,亦要事我以江湖道之兄礼,不违我言,不背我志,你们做得到么?”

    陈江看了看身周的众人,大家都纷纷道:“我们做得到。”

    “好,”古骜道,“那就端酒!”

    众陈村学子这时都站了起来,手中端着那晚带血之酒,古骜这才吩咐:“把典不识押上来!”

    众人心中微惊,不一会儿,只见几个兵甲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典不识,来到了席间。

    “给他拿碗!”古骜皱眉道。

    典不识怒目而视众人,积威之下,陈村众学子都不由得闪避着典不识的目光。

    古骜亲自拿起匕首,走到典不识身前,亲自给他松了绑,又拿起匕首,亲自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身旁所立的护卫之兵立即托起一碗酒,接住了流下的鲜红。血在酒中一点一点地化开……古骜将酒碗递在典不识的面前,典不识有些不明就里地接住了,古骜问典不识道:“生辰日月几何?”

    典不识皱着眉头,依言报了数,古骜道:“那你就是老三了,排在陈江之后。”

    “大哥……这是?”典不识疑惑地问道。

    古骜端起了酒,朗声道:“酒在手,志在心,跟着我念!”

    “是!”

    “我二十六人结为兄弟,当戮力同心,救困扶危;上报苍天,下安黎民;兄弟之义,性命相托,兄弟之中,敢有悖于兄长者,众人必击之;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众人跟着念了一遍:“我二十六人结为兄弟,当戮力同心,救困扶危;上报苍天,下安黎民;兄弟之义,性命相托,兄弟之中,敢有悖于兄长者,众人必击之;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喝酒!”

    陈村青年众人与典不识都仰头喝了酒,古骜擦了擦嘴角,沉声道:“就在前不久,典不识不听我号令,强暴滥杀,致使巨鹿郡一村之舍,付之一炬,村中老幼,全为此连累。典不识,你知错么?”

    典不识咬牙低头道:“大哥,我……知错。”

    古骜看着陈村青年道:“那你们该如何啊?”

    众人都望向陈江,陈江咽了咽口水,道:“以适才之誓,我们该惩戒典不识。”

    古骜点了点头,道:“好。”便招呼周立兵甲,拂袖一指典不识:“把他绑到院子里去!”

    “是!”

    典不识低着头,黑着脸,被众兵甲绑到了院子中一个木桩上,古骜带着陈村学子们鱼贯而出,令人拿来一条驯马之钢鞭,对陈村众学子道:“此次老三不听我号令,因莽撞而杀人。今日我等既结为兄弟,立志上报苍天,下安黎庶,断断不能容此事发生,我劝诫不止一次,典不识却一而再犯错,诸位每人罚其十鞭,以儆效尤。”

    说着,古骜将鞭子交到了陈江手里:“由长及幼,从你开始。”

    陈江接过鞭子,走到典不识面前,心下不禁抽了口凉气……面前的典不识,曾是他们陈村孩子从少年时就惧怕的人,如今初来乍到汉中郡,两眼皆黑,居然面对的第一件难行之事就是要亲手鞭打典不识,陈江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鞭子,一咬牙,便一鞭挥舞了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这一鞭又一鞭,痛在典不识的身上,却响在每一个陈村学子的心里。

    典不识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没有出声。

    “啪!”

    “啪!”

    “啪!”

    ……

    ……

    ……

    陈江一言不发地连续抽完了十鞭,这才舒出一口气,将已经沾了血的鞭子递给“老四”,陈季闭上了眼睛,紧握着钢鞭如拳,咬牙来到典不识面前,抬手一鼓作气地猛抽了十鞭,喘着粗气,他这才退了一步,将鞭子交给了‘老五’……

    如是由长及幼,一顺而下……

    古骜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等最后一位抽完十鞭子的时候,典不识已经在树上模糊成了一个血人,而陈村每个少年手上,都沾上了刚才钢鞭中裹带的血。

    古骜走过去接过那鞭子,看了看眼前诸位,古骜深知,自己亦是经历了许多才终于明白,读书与做事不可同日而语,两者之天差地别总会让一切理想者沉沦,总会让一切美好的期冀被现实碾碎,可那些人中,并不包括自己。

    他竭尽了全力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一些,甚至不在乎用什么手段。

    为了这一天,古骜筹谋了很久,他思前想后,认定了典不识心中唯一柔软的地方,便是他的弟妹,而他弟妹一直托付在陈村寄养。陈村,是唯一能牵制他暴烈之心的‘家乡’。

    而这些陈村学子,从小最惧怕的,莫过于典不识。

    只要有典不识在自己身旁带刀护卫,何愁陈村学子不俯首帖耳。

    这些陈村青年,刚刚来到汉中,就被古骜操持了一场成人之礼。

    古骜一边在心中这般慢条斯理地想着,一边取出烈酒洗了鞭子,对诸位道:“典不识不遵我号令,暴烈侵民,今日诸位已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回去安寝罢,也好好想想今日之事。”

    “是……”众人纷纷答道。

    古骜点了点头,目送着陈村学子一个个地离开了,这时,古骜自己都并没有意识到,为了能实现他心中那个志向,为了能展宏图,傲立于天下,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些转变……

    ‘舍我其谁’与‘唯我独尊’,好似一条线划开的两边……他踏上了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第79章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古骜一直在为前往出龙山做着准备。临行之前,古骜动身去拜访了虞君樊。

    古骜驾着马来到虞君樊在汉中暂居之府门前,却远远望见虞君樊正巧从门内走出,令人牵来那匹赤驹,似乎要出门。

    虞君樊刚要上马,却又顿了一顿,转身朝门口那株梅树走去,将那傲雪欺霜、迎寒而开的梅花折了一束收在袖中,这才再次走近那赤驹。古骜看在眼里,忙上前几步,道:“虞公子,这可是要出门?”

    “古兄怎么来了?”虞君樊微微一怔,抬起头,不经意般将那那束梅花轻揽入怀,古骜看了一眼那寒梅,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不久我就要去出龙山了,这一走,若虞公子又回了黔中,那可就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这便要动身了?”虞君樊微笑问道。

    古骜点了点头:“是。”

    虞君樊想了想,面带歉意地说:“我与人有约,不得不外出片刻,不如我们边走边聊?”

    “虞公子既有事,我就暂不打扰了。”古骜挠了挠头。

    “你何时动身?”虞君樊问道。

    “明日。”

    虞君樊叹道:“陪我走一段吧……”

    “好吧。”古骜与虞君樊两人一道牵着各自的马,慢慢地走在这郡城冬末的街道上。

    见到古骜看着自己怀中的寒梅,虞君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准备送给我表妹的,每次我去看她,总会给她带一束那日时节的鲜花。”

    “虞公子好风雅。”古骜闻言微笑。

    虞君樊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风雅,表妹从小极少外出,春日不见春花,秋日不见秋华……” 说着,虞君樊声音渐渐低沉,沉默了片刻,他又抬眼看着古骜道:“……我与表妹定亲了,下个月就会成亲。到时候,想请古兄来喝杯喜酒,不知古兄能否赏脸?”

    古骜笑道:“那敢情好啊,我一定来。”

    虞君樊笑着点了点头,又走了一段路,虞君樊问道:“我听说,是古兄向吕太守请缨招安‘出龙山’的贼寇?”

    “正是。”

    “祝古兄马到成功,君樊在此,静候佳音。”

    “多谢,那我先告辞了。”

    虞君樊看着古骜远去的背影,静立了片刻,再一次继续前行了。汉中的冬日并非如北地那般冷冽,可那束开在怀中的梅花,却带给虞君樊一丝丝寒意。

    哒哒的马蹄声远去,古骜也在视域中消失了身影。

    虞君樊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他深深的内心中,最大之执念,莫过于继承父亲的遗志……古骜乃是一个寒门的才子,对于虞君樊来说,任何一个有望为父亲遗志添瓦加砖之人,自己都会倾心相待,更何况,古骜还是曾听出过自己断弦的知己呢……

    古骜可用……虞君樊是如此对吕谋忠建言的,之所以劝吕谋忠用古骜,只因虞君樊觉得,汉中郡是能将古骜留住的地方。

    至于如何用,虞君樊至今仍在慢慢观察忖度,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了吕谋忠,而是为了心中那个志向。

    他关怀古骜,不动声色地帮助着古骜,因为他想看一看,这个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虞君樊的年少际遇,早令他的心性波澜不惊,他常常扪心自问,自己究竟能不能担当父亲托付的重任?得到的答案是,他现在根本无法大木独支……所以他必须依附于吕谋忠,在吕谋忠身边,他尽心为吕谋忠出谋划策……可若令他平心而论,吕谋忠是否又能担当起父亲的遗志?答案是也不行,若有一日天下有变,不仅仅是吕谋忠,吕谋忠的儿子吕德权,哪怕是自己,又何德何能,可挑起寒门大梁与天下世家亢?

    他们,都没有如此的天资禀赋。

    寒门,还是太弱了,虞君樊在心中叹息着……望着古骜离去的方向,虞君樊不禁想,自己现在能做的,也就是竭尽全力将寒门的有才之士聚集在汉中了……可今后,又能如何呢?

    古骜上次在京城对他说,天下之关窍在于农,如果此番,古骜能真的能劝降那十万匪寇,那么古骜所建言,倒还有可行之处。否则,他也不过是个空有高论的治理之才罢了,不足以计大事。

    这样的判断无关乎人格,无关乎个人好恶,只关乎是否能成功。

    虞君樊自己深知,他与吕谋忠两人手中的兵甲钱粮,乃是天下寒门最后的希望,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对于古骜此人,他可以倾心相待,他可以倾囊相交,可是对于古骜之说,对于寒门之于天下之路如何走,他却还要再观。

    拿着那束飘香的梅花,虞君樊翻身上马,提辔扬鞭,向表妹卢氏的院子驰去。

    ————

    古骜此番既然是作为吕谋忠的使者前去劝降,便不能再衣着上落了份,这日古骜取出自己仅有的一件锦衣穿了,又在外面披上了虞君樊相送的貂裘,这才跨上了马,带着虞家部曲一人,向出龙山行去。

    行前,古骜将陈村学子都安顿在了郡丞叶雄关处,令他们跟着随着叶雄关协助郡务。当日,叶雄关一看古骜带了这许多不要官职、又有学问的青年寒门学子前来,不禁大笑道:“好小子,都放我这儿来了,你此行,就不带点些同行?”

    古骜适前一个月,一路上游历汉中,多受叶雄关照料,早知他粗犷脾性,当下也笑道:“跟着我现在也用不着。”说着古骜又嘱咐陈村学子们:“弟兄们,都跟着叶郡丞学点治理的本事!”

    “是,大哥我们知道了。”陈村学子们都答应着。

    在汉中郡,做官要通过科举,做将要通过战功,可做吏却不用。叶雄关大略问了问年轻人读了哪些书,师从何人,发觉古骜带来的这些寒门子弟,学问扎实不说,倒还都没有外面有些学子一心想入世家致身的心态,顿时十分高兴,便对古骜道:“好,你放心,照顾这些小娃子的事,包在老哥哥身上!”

    古骜笑道:“那就拜托了,他们从前在云山,是我的学生,现在出了云山,就是我的兄弟。如果他们在这儿做得有什么失当之处,还望叶老将军不避相告。”

    “好说,好说。”

    古骜临行前又嘱咐诸人道:“小事不决问陈江,大事不决,令人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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