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夫子也在看啊!”

    此言一出,原本兴趣缺缺的人全都围了过去,能看到山脚的窗户边上一时间挤得满满当当。“竟然是真的!”

    顾东隅,他们口中的夫子,正凭窗而立,不紧不慢地捋着胡子。晨间的山风轻轻吹拂,他的宽袍广袖微微鼓起,给人一种十足仙风道骨的姿态。

    “奇了怪了,夫子在看什么?”

    少年们十分好奇。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距离太远,他们根本不可能分辨出是谁家的马车。“可夫子看得都笑了……难道他知道来的是谁?”

    苦于没料可八,这一阵小骚动很快平歇,早课继续。不过,等顾东隅再次走进书房时,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们重新沸腾起来:“中间一排都往后挪,腾个位置出来。”

    腾个位置?有新人要来了吗?

    所有少年都这么想。而元非武侧头看向已经开始搬东西的同学们,想起因为要读书而被元光耀迁回大房的元非永。

    来的莫不是三郎?

    不,如果真是三郎,为什么他昨天回家时根本没看见动静?元府离书院有些距离,若是三郎要来,也该让人先把行李搬来啊!

    元非武在心里摇头,认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而山脚下,元非晚当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上面探头探脑。她下了车,便见前面一座两层木楼,夯在三尺多高的实木柱底之上,正是岭南西部最常见的民居样式。楼边没有围墙,但栽有一圈郁郁葱葱的树木,隐约能听见水声。

    倒是个度夏的好地方,元非晚寻思。

    元光耀早已翻身下马。见女儿打量,他便介绍道:“这房子山茶环绕,一面临河。若是想要游河,船就停在南面楼梯底下。平时走陆道,就直接从北面上楼。”

    下楼直接上船?元非晚点点头,更确定这地方就是度假用的。她爹有钱租这种房子,想必还是留了一手,没让人把自己家底捞光!

    大约是这种情绪太明显,元光耀不由笑了。“想什么呢?阿耶好歹做了十几年京官,难道会连这点钱都没有吗?”京官比外官的待遇更优渥,更别提他还做到正三品。

    被看出来了,元非晚小幅度眨眼。“这是阿耶你自己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元光耀好气又好笑,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一点。“什么理都被你占去了!”然后他看了看左右,道:“我还要去州学,时间有限,只能先带非永上山一趟。你留在这里,把该安排的安排好,行不行?”

    顺着他的视线,元非晚转动眼珠。随行的人已经全到了:元光耀的三个随从,她的两个婢子,一个厨子,还有一个目光闪烁的婆子。“女儿为阿耶分忧理所应当,哪有什么不行的?”她粲然一笑。

    算上元家三口,在场总共十个人。元非晚自己没什么感觉,其他八个都被这笑容闪了眼。剩下一个江婆,心虚得根本不敢对上元光耀和元非晚之中任意一个的目光,自然没法欣赏美人——为什么不管什么话,听起来都有别的意思?从早上被蛮横地架出屋来看,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吧?

    因为早就知道消息,所以顾东隅对元光耀携子到访毫不意外。实际上,山脚下那座别院,也是他帮着元光耀盘下来的。

    问原因?不为别的,就为顾东隅和元光耀是同科进士、同僚八年、又同贬岭南,这情谊就与一般的好友不同。虽然顾东隅贬的地方不是峯州、而是几百里外的钦州,但反正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夫人病逝,又无子女,他就跑到嘉宁,挑个风景秀美之地,开了一座书院。

    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一个州学一个书塾,教书都是倒贴钱。便是知道两人被贬得冤枉,嘉宁乃至峯州的百姓也不免为此感到高兴——天降良师,还有比这更走运的事情吗?

    所以,元光耀前脚刚进书院门,后脚就让元非永给顾东隅磕头。把儿子交给挚友教导,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元非永已经答应了元非晚好好读书,对拜师这种事毫无抵触,老老实实地磕头奉茶。“夫子请用。”他还小,元光耀极少带他走动,此时有些懵懂,又有些好奇。

    “嗯。”顾东隅伸手接过,刚抿一口,就注意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在偷看他,不由失笑。“元大,非永这孩子不太像你啊!”他和元光耀关系极好,早就可以用排行相称。

    听出其中的揶揄,元光耀眉毛抖了一抖。“养不教父之过,只不过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看向顾东隅,语气诚恳:“现在只能烦你费心了,东隅。”

    顾东隅赶紧放下茶碗。“哪儿的话?你我之间,还这么客气?”

    元光耀正色道:“我有事请托你,这是应该的。”

    顾东隅颇为无奈。他这老友,什么都好,就是每次都要给他来这么一下!“那这样,以后我的酒钱都归你,如何?”

    元光耀愣了愣,大笑起来。“一言为定!”

    元非永眼睛骨碌碌地在两人身上打转。这夫子长得很和气,但为什么他总感觉他将来的日子肯定会一片黑暗呢?

    如果说元非永有些小孩子敏锐的直觉,那元非武的糟糕预感就更不是说假的。在看到自家大伯带着三弟从顾东隅书房出来的时候,他先是惊讶,再然后脑子里嗡的一声——

    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所以,在几个小辈里,最怡然自得的就数元非晚了。她指挥着年轻随从把车上的箱子搬上楼,安置到各个房间里,再让水碧和谷蓝布置齐整。她和元非永全搬出来,那元府大房就常年没人,所以元光耀打算让厨子也住在别院,再分一个随从看门。

    元非晚不知道她爹是不是打着院里院外的杂务都不用她经手的心,但院子外多两个人,总归是好事——看家护院是一条,能镇住老油条江婆又是另一条了!

    江婆一直满心惴惴。虽然被粗暴地拎出了门,但在元光耀面前,她大气都不敢出。好容易等到元光耀离开,她才勉强镇定下来。元非晚一贯耳朵根软,她就等着这时候!

    这种打算,元非晚不用看都知道,心中不免冷笑:就算她有心软的可能,也绝不会浪费在这种人身上!所以,她有意把水碧和谷蓝都支去二楼,自己留在一楼。江婆急得又咳嗽又使眼色,她全当没听见也没看见,只顾着做自己的。

    直到江婆咳成了撕心裂肺,元非晚才瞥过去凉飕飕的一眼。“江婆若是身体不好,便坐着歇歇。”

    几个随从一直进进出出地忙活,但也没忘记分一只耳朵听她们的动静。他们全是元光耀手下,自然都站在元非晚这边。而且,江婆喜欢倚老卖老,他们早就看不惯了。所以,虽然他们觉得元非晚把人晾在一边很少见,也很愿意幸灾乐祸——

    东西刚搬过来,满地乱糟糟,唯一的一张榻元非晚自己坐着,江婆能坐哪里?地上吗?

    江婆本来是假咳,被猛地一噎,变成了真咳。元非晚好一段时间不理会她,她已经有了被来个下马威的预感;但周围都是大房的人,她不敢放肆。结果还真是……话听着很客气,但实际上,大娘这是毫不犹豫地打她的脸啊!

    元非晚眉尖轻挑。“江婆确实病了?那怎么不早说?怪不得近几天,不管是祠堂还是房里,哪里都看不到你人呢。”

    这下,便是再傻,都知道元非晚是故意的。一个素来聪明绝顶的人,怎么可能弄不清真的生病和蓄意偷懒的区别?

    江婆脸都青了。她正想给自己辩解,外头忽然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

    元光耀下山来了?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江婆背后冷汗直冒,白眼一翻,直接软倒在地。

    元非晚不由冷笑。这么不经吓,看起来是好日子过太多了!她从榻上起身,准备去迎她爹,走到外头栏杆边上时才发现不对——

    来的的确是一匹马,但马上那人怎么看都不到二十!而且一张脸毫无表情,像是别人欠了他二五八万!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萧欥啊你笑一笑,不然老婆都被你吓跑了!

    男主:那还不都是你的错?【弯弓搭箭

    作者:救命啊要杀人啦!

    ☆、第27章 君子

    来人正是德王萧欥。

    在县城里用过早饭,他便打发卢阳明和公孙问之去州衙和县衙附近打听消息,自己则朝着天登山方向而来。

    早茶摊子上,不论问谁,都对元光耀和顾东隅交口称赞,他心里已经有了点谱,就想先见见这两人。元光耀出城时他正好进城,便又在路上问了人,一路寻到别院所在。

    这时候必须解释一下。萧欥认得元光耀,可见之前见过。但是,那至少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后来,萧欥离开长安,去凉府监军。青春期的男孩子一天一个样,更别提五年。元光耀看见他却认不出,也是自然。

    马背加上萧欥的上半身,和木楼架空层吊脚加上元非晚身高的高度差不多。所以这会儿,元非晚刚露脸,就和勒马停住的萧欥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相比于元非晚对萧欥冷冰冰的第一眼印象,萧欥对元非晚的第一印象却完全相反。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像是一朵微绽的牡丹,花蕊刚露出嫩黄的几点,还未到真正盛放的时刻;然而,那袭人香气却遮掩不住,扑鼻而来——

    艳绝容色给萧欥带来的震撼太大,以至于他在看清元非晚的一瞬间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怀疑:是他太久没回长安而和时代脱节,还是面前这个少女确实长得国色天香?

    同样,也是那一瞬间,许多诸如“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之类的描述纷纷涌进萧欥的脑海,又被他一一否决。最后,他心里回荡的只剩一句——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萧欥看得呆住,然而他素来冷静自持,一张俊脸仍旧毫无表情。而元非晚忽然见到陌生男子,想拿帷帽都来不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好一阵子,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元非晚先想出了解决办法。反正都被看见了,再遮遮掩掩也是浪费力气,不如早点把人打发走。“这位郎君,光临寒舍,有何赐教?”

    声音也很悦耳动听……这是萧欥的第一反应。然后,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把眼睛都看直了,顿觉耳朵根一热。

    “冒昧打扰,不胜歉意。敢问元……”萧欥差点把侍郎一词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想到元光耀担任礼部侍郎是在长安的事,如今对方的官位是个闲职司马。“司马可在此处?”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责备自己缺乏定力——他多少年说话没结巴过了?

    实际上,萧欥的担心完全是多余。虽然他自觉得破绽很多,但他对自己的要求一向很高,所以什么眼直耳热,元非晚一点都没看出来。至于那个停顿,也被她当做正常——普通人第一次见她这张脸,大多话都不会说了,一个停顿算什么?

    “家严刚刚上山,去了宁阳书院。若有急事,便请郎君沿路上去,或许能碰上。”她简洁回答,盼望对方自己识趣离开。虽然她觉得对方如此镇定,肯定不是一般人,但现在显然不是她发挥好奇心的时机。

    可萧欥动都没动。

    如果说他去宋平县是为了实地考察安南都护吴炜为人的话,到嘉宁县则就是完全为了元光耀和顾东隅。这两人同为德贞四年的进士,诗词文章均属一流,难得还同样办事漂亮、两袖清风,素来有“不负德贞”的美称。

    要不是朋党倾轧,两人这时候早该做到正一品大员。但话说回来,要不是朋党倾轧,这样的人才也轮不到他来捡漏。

    不论是从礼仪角度还是利益角度,元非晚的话一点都没错。然而,萧欥就是有些迟疑。他几乎能确定,卢阳明口中的芷溪就是他面前的人,可他却想不出一句半句的理由,好结识这位落落大方的少女。

    德王萧欥,五岁练剑,六岁骑马。等到十岁时,除去力道,一手弓箭和长剑已然出神入化。再到十三岁,他临危受命,代替太子去凉府做监军。

    监军是个虚职,派他去,原本只是为平定甘州内乱的人心。然而,在兵荒马乱的陇右道呆久了,吐蕃打过,回纥打过,沙陀打过,突厥当然也打过,愣是把他从一个身娇体贵、五谷不分的皇子磨炼成了个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常胜将军。

    所有人都必须承认,以萧欥目前为止的人生经历,不说辉煌无匹,也能称得上可圈可点。可所有人也不会想到——包括萧欥自己——他十八年来的最大失败,竟然是没有学会任何一种搭讪技巧!

    萧欥后悔了。他就该把卢阳明一起带出来!虽然那家伙舞刀弄枪的技巧一般般,但脑子活络,嘴巴又甜,肯定知道怎么套近乎!

    “郎君?”见人久久不动,脚下和生了根似的,元非晚不由得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她就看出了点问题——这马,还有这衣服,好像就是她之前从帘缝里看到的那个?

    不对,那玉鱼佩呢?

    听到元非晚的声音,萧欥这才意识到,他一不小心又走了个神。照正常礼仪,他的确应该马上离开。但他不甘心——想也知道,他这次是碰上元家搬家的空当,才会直接和元非晚打照面;如果这次不能认识,等下次机会要等到何年何月去?

    萧欥有心直接询问,又怕自己太冒失。唐突佳人不说,还显得他自己像个登徒子。毕竟,这位元家宝树一看就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那种,打交道的方式怎么能和笑谈渴饮血的兵士们相提并论?

    可也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萧欥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暂避,因为目前实在不合适。来日方长,他既然知道传言非虚,就有的是时间准备。等到下次,定然就能做到最好。

    什么?可能没有下次?没有也要制造一个出来!他箭无虚发的名头,难道是白叫的吗?

    想到这里,萧欥略一点头,可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多谢娘子告知,我这就去看看。”

    元非晚没在萧欥腰间找到玉鱼,一抬头,却捕捉到他眼中闪过一道隐约流光。这人见了她,似乎并不像面上那样平静无波啊……她现在真的相当怀疑,此人的面部神经是不是已经坏死了。

    真可惜,明明身材挺拔,还有一张不错的脸,结果一直是个一百零一号表情,简直暴殄天物……

    正当元非晚内心如此吐槽的时候,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这回,确实是元光耀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认识尚未成功,萧欥你仍需努力啊!

    男主:【弯弓搭箭

    作者:等等!第一眼就让你看到老婆的脸,不是已经很厚道了吗?

    ☆、第28章 怀璧

    不管是元非晚还是萧欥,都不由暗暗出了口气。

    对元非晚来说,她爹回来,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屋里去;对萧欥来说,有可以正儿八经谈话的对象,他就能找到更多机会拉近关系。

    而元光耀只觉得惊诧。怎么他刚出去一阵子,楼外就多了个陌生人?晚儿怎么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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