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当天的晚些时候,萧旦和李庭终于寻了个隐蔽地点见面,保证不被人察觉。

    “这事儿太糟糕了。”李庭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照这种态势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大臣倒向德王那头。”

    “说得好像这两年没人倒过去一样。”萧旦咬牙道。

    自从萧欥从凉府回来,朝中局势就极其微妙了。有赫赫军功在身,萧欥就拥有在谈判上获胜的有利筹码。有兵力就有权力,而一呼百应的号召力显然比兵力还好用。只要愿意冒风险,就知道跟着萧欥混,绝对混不差。

    再加上萧欥不苟言笑、办事认真的个性,就连朝中清流都对他赞赏有加。虽说清流手中没多少实权,然而架不住清流是以皇帝马首是瞻的。若清流公开对萧欥表示赞赏,那是不是意味着皇帝也是这个态度?

    以前到底如何,萧旦不能确定。但从今天的情况,他看出了,皇帝绝对喜爱自己的七儿子——

    上场的全赐了强明绢断百段!考虑到上场的人全是萧欥那边的,这种偏爱还不够明显?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庭肯定,脸上神色严肃。“殿下,您应当早作决断,不要再犹豫了!”

    萧旦烦躁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李庭也不说话,只盯着自己女婿。

    最后,还是萧旦自己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事情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全部就位。”李庭立刻道。“只要选好时间,长安外的守军不足为惧!”

    便是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此时也能从“长安外的守军不足为惧”这句话中听出端倪——

    若是皇帝有意愿改立太子,作为要被废的前太子,最后的杀手锏自然是兵变!

    “要足够快才行。”萧旦仍然有些疑虑。“我们可以借吐蕃人的东风,你觉得如何?”

    李庭一听就笑了,是那种沉沉、且不怀好意的笑。“英雄所见略同。”他赞同道,“没有吐蕃使团,咱们想找破绽就要难得多!”

    萧旦看了他一眼,没对对方的表情发表评论。“事成之后,把所有事情都栽到吐蕃身上。”他说,语气相较之前坚定得多,显然渐渐拿定了主意。“不管是长安外的守军,还是西北的那些队伍,都让他们去打吐蕃!”

    “绝妙的借刀杀人之计。”李庭低声道,同时还在小幅度地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先看机会,然后随时保持联系!”

    这边太子和李庭达成了不可见人的协议,那边甘露殿里,皇帝还不知道。不过,就和太子找了李庭去议事一样,他今天也找了魏群玉进两仪殿议事。太子的事情很重要,皇帝的事情更重要。

    “夫子,有些东西想请你帮朕保管。”

    ☆、113第 113 章

    魏群玉在两仪殿里待到华灯初上才离开。他本来就和皇帝亲近,去年又被赐了太傅的正一品名号,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应该。

    然而魏群玉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沉重。他几乎可以说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到如今……

    唉!

    魏群玉走出两仪殿、又在游廊上拐了个弯,才把心中一口浑浊的郁气吐出来。皇帝刚才和他说了许多,他也知道这事儿必须他做不可;但再联系到现实,他不得不叹气啊!

    思及此,魏群玉把怀里的东西裹得更紧了些。不管皇帝交给他什么事,他都一定会办好的!

    不过,出乎魏群玉的意料,府中有人正等着他。若是郑珣毓或侯玄表,也就罢了;问题在于,是赵岷啊!

    魏群玉不得不把心神收回来点。

    赵岷一向是李庭的应声虫,和他的关系绝对不能说好。在这种敏感时刻找上来,赵岷葫芦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话再说回来,今日飞仙楼上,赵岷竟然主动帮德王妃讨她该有的权利?是李庭指使的,还是赵岷自己想的?

    这种沉默的怀疑,赵岷自然能察觉到。“魏太傅,”他拱手道,“赵某自知造访冒昧,不过魏太傅可否腾出一些空来?赵某说几句话就走。”

    听着就不像是什么普通的话。因为若是真的很普通,那为什么能劳动赵岷亲自上门?

    魏群玉貌似不经意地扫过对方脸庞,心里飞快地打过几个转儿,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那咱们到书房说罢。”

    再来说皇帝这头。

    甘露殿中,一人来高的金枝烛台比比皆是,映得四周满目金碧辉煌。在这种富贵堂皇得几乎能闪瞎人眼的背景下,皇帝和皇后正安静地用膳。也许是受了这种沉默气氛的影响,布菜收拾的太监宫女一个比一个动作轻,就怕搅扰了主子思绪。

    他们这种举动很有道理。因为明显地,至少皇后就吃得很是心不在焉,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

    今天的击鞠她也看了;不得不说,忧心忡忡。大盛取得了一面倒的胜利,这事儿当然没什么好忧心的;但她听到了皇帝的赏赐,还看到了太子的反应——

    一个亲王比储君更能吸引眼球、且都是正面的关注,不得不说,怎么闻都是危险征兆啊!

    不得不说,这两三年,皇后的此种预感愈来愈强。

    按理来说,她贵为皇后,应当对皇帝这样的枕边人了解甚深;然而她却惊恐地发现,她印象里的皇帝似乎从来不是真实的皇帝——

    赐萧欥上朝的权力也就罢了,结果又带了另外三个成年亲王上朝;给萧欥找王妃也就罢了,偏生看中了背景复杂敏感的元家芷溪;接待吐蕃使团也就罢了,还要给萧欥为首的五人如此丰厚的赏赐……

    一想到那五人之间不可不说的紧密联系,皇后就不由十分心塞。

    公孙问之是萧欥的亲信,她忍了;元非是本就是元家送到西北去历练的,跟着萧欥也说得过去,她也忍了。

    但!是!

    卢阳明是怎么一回事?一个长安公子哥儿的出身,一直在宫里做皇帝近卫;现在告诉她,这样的人竟然也是和萧欥站一起的?

    这是逗她玩儿呢?!卢阳明还不足为虑,但他老子卢英昌绝对不可小觑!若是拉拢了卢英昌,这长安城里一半的守卫就都到手了!

    这种可怕的倾向,她都能想到,为何皇帝想不到?又或者,她敢问,皇帝自己知道了,为何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阻止这种事愈演愈烈、反倒变相地用赏赐来表示自己的默认?

    要说皇帝想换太子,皇后心底里还真有点信,虽然她并不支持。然而,她心底里还存着一种期望,就是皇帝只是想想,并没真的打算付诸实施——

    萧旦这个太子已经做了十几年;若是没出什么大事,平白无故地换储君也是很遭人诟病、乃至引起朝野动荡的!皇帝向来注意自己一言一行带来的影响,肯定不会贸然决定!

    这么分析了一遍,皇后总算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皇帝的身体从三四年前就有不大好的倾向,如今也是时好时坏。说句难听的,正常情况下她的待机时间绝对比皇帝长,所以,她只要继续耐心就可以了……

    “皇后。”

    正想着一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猛地听得这么一声,皇后差点吓到。好歹她混后宫也不是一年两年,便自如地将略一颤抖转变成搁下筷子。“怎么了,陛下?您吃好了?”

    皇帝点点头。食不言寝不语,他在此方面有良好习惯。“皇后似乎吃得不多?”

    皇后自然没法把她的担忧放在明面上来讲。“今日观战时不自觉多吃了些水果。”

    “原来如此。”皇帝略一点头,没深入追究。“今日击鞠大获全胜,咱们这边便差最后一项了。”

    皇后立即明白了皇帝的言下之意。

    他这是在关心对吐蕃的第三场能不能赢呢!不过话说回来,皇帝关心这个再正常不过,不关心才是有鬼!

    “回陛下,所有舞者都已经准备好了。”她很快道,“近日她们都在加紧排练。臣妾看过,相当努力。”

    听了这个,皇帝便点了头。他没问什么曲子,因为曲子是他钦点的——

    “霓裳破阵曲,”他幽幽道,“说句实话,朕已经多年未见到比汝南县主更好的舞者了。”

    皇后一听,心里便莫名地咯噔一跳。

    这事情说起来已经很久远。大致就是,吴王之女汝南县主,不擅女红,刀枪棍棒倒是舞得非常溜。这放到普通人家只会招人非议,但吴王那种极度溺爱女儿的风格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而等萧菡真的露出那一手剑舞的本事后,背地里的议论都快消失到没有了——

    因为她舞起剑来实在太帅了!

    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这种形容绝不是夸张,所以众人都不免有些可惜。也就是摊上皇帝诞辰的庆祝,他们才有机会观赏到汝南县主亲自上场的霓裳破阵曲。第二年,萧菡就嫁给了元光耀,一跳已成绝响。

    皇帝同样也对此念念不忘,从他这次只在围棋、击鞠、舞蹈三项里只指定了舞蹈一项的曲目,就能看出来。

    按理说这没啥了不得的。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偏好;况且,这个偏好还是很多人共有的,不算特殊。

    但皇后最近十分敏感,马上就想歪了——

    难道皇帝一直喜欢汝南县主?只是迫于他当时早已成家立业、而吴王绝不会允许自己女儿嫁与别人做妾,他才一直按捺下来?

    皇后不仅想歪了,还越想越觉得可能。

    按捺下来很符合皇帝的性格,因为皇帝不可能想和那时手握重权的吴王撕破脸。

    再接着,皇帝给萧欥娶了元非晚也很好理解——因为他自己没能娶到萧菡,就想从儿子身上找补回来,萧欥也正好符合要求!

    ……不会真是这样吧?

    皇后快把自己的冷汗给想出来了。因为她一点证据都没有,这猜想绝对属于妄自揣测圣意!

    皇帝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并没对皇后的沉默发表什么意见。“但如你所说,朕也很期待这次的比试。”

    皇后赶紧把自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甩掉,急忙点头应是。“臣妾绝不负陛下所托。”

    一日辛劳,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他们都没有滚床单的意愿。于是,吃过饭后,皇后便回立政殿去了,而皇帝则去换衣沐浴,准备休息。

    浸在温度正好的热水里,皇帝颇有些昏昏欲睡。

    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臣子们到底在想什么,他大致能揣摩出一二;而这种本事在面对自己的皇后妃子时,也同样管用——

    燕淑妃性子温婉,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贤妃想往上爬,但方法相对保守;阴贵妃想当皇后,并鼓励她的两个儿子竞争储位;皇后自然不干,她希望太子顺利登基,然后萧欥再辅佐太子……

    全部的这些,皇帝都知道。虽然他不说,但并不代表他没想过——事实上,他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相比于儿子们后面的母方势力,皇帝更倾向于认为,在相近的条件下,国之储君最好要保证自身的独立性——

    所谓独立性,就是不要和外戚走得太近。借用外戚的势力不是不可以,但一旦没用好,极可能江山易主。若想先靠着外戚的势力做大、以后再剪除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难度就更高了。

    这也就是说,皇帝觉得太子的设想欠考虑。当然,这仅仅是太子身上最大的问题之一。反正,在他发现他对嫡长子的教导不够时,再想掰回来,早已经晚了。

    相比之下,虽然萧欥身边聚集的大臣也越来越多,他却从未显出什么得意自满或暗中谋划之类的模样。话少是话少,冷淡是冷淡,然而这并不是完全的……

    皇帝一想到这里忍不住想微笑。

    对萧欥的婚事,皇后指关心鱼初能不能嫁过去;而他却更担心,不管娶谁,以萧欥那样的脾性,夫妻生活怎么能和谐呢?

    当然,这不属于皇帝需要管的范畴。但他必须要知道,过去的事情在萧欥心中留下了多少阴影,又是不是真的把萧欥的心肠打磨得和铁石一样坚硬;若真是如此,等萧欥成了这天下的主人,定然会迈上成为商纣的道路——

    幸好现实不是这样。

    法不容情,然而法也为情;治国无情,但心中必得有情。

    最大的风险,他前几年已经冒了;若是此次尘埃落定,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接下来的两日,除去长安街头再次疯传起德王德王妃那叫一个志趣相投的登对恩爱,倒也平静。等大盛官员和吐蕃使团再次在太极广场上面对面坐下时,两边都已经很了解自己的处境——

    吐蕃很是尴尬。一平一败,那就算他们再得一胜,要分胜负也得加赛。

    而大盛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一平一胜,那就算再来个平局,最终的胜利依旧能稳稳到手。

    总而言之一句话,吐蕃的压力很大,并且胜出的概率很小。

    在知道自己这边的曲子是霓裳破阵曲时,大盛诸人就都这么想了。只要有当年汝南县主一半——不,四分之一——的功力,他们就能稳赢吐蕃!

    然而,相比于胜败,大概还是终于现身的葛尔东赞比较吸引人眼球。因为他身份特殊,不太好排位置,只能坐在不近不远的大盛官员之中。必须要提的是,他坚定拒绝了坐到吐蕃那边的提议,反倒更愿意待在大盛这边接受冷嘲热讽。

    “乐不思蜀?”元非晚刚听萧欥这么说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随即她回过神来,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赞赏:“这倒是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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