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在这儿下车。

    裘榆哑声说。

    袁木一声不吭,只知跟着他。

    车道两旁栽满枯了半个秋天的树,一股风带过,能卷走半棵树的叶子。

    一些落来车道上,一些滚去外面的田野。

    他们沿着道旁走,脚踏树叶嘎吱声,清脆也空旷,在这条路的两端悠来荡去。

    你不问我去哪儿啊?裘榆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不少。

    你是不是晕车啊?袁木问。

    不晕车。

    裘榆说,是太臭了。

    袁木捶了捶腰:路也太陡了,下车时没知觉,现在骨头好酸。

    你不问我去哪儿啊?裘榆又问一次。

    袁木看他:问。

    去哪儿。

    我不都只能跟着你吗。

    前面很快出现低矮的住房,再往前是小集市。

    裘榆拉袁木往粉面馆走,他不进。

    袁木:先把你的事办了。

    裘榆:先吃饭。

    袁木:把你的事办了再说。

    裘榆:先吃饭。

    这次是他为他布筷,涮洗得格外仔细。

    吃完面,我们穿过这个集市,再走一两公里,就到我爸和袁叔上班的厂子了。

    裘榆把筷子递给他,接着讲,他们一般七点半下班。

    下班后有的人吃食堂,有的人会来街上,我们今天就是来这儿等他们下班。

    看一眼,我就带你回家。

    无论看不看得到,八点我们准时走。

    后来看到了。

    到底是没白跑。

    七点,裘榆和袁木站在厂门口的树下。

    草丛的蚊子嘴毒,两个人静站不得,只好不停走动。

    还好裘盛世出现得早,他搂着一个女人随着人潮走出厂门,也才七点半。

    一直不断跺脚赶蚊子的两个人就静止在七点半,目送裘盛世走去他们来时的道上。

    蚊子咬人时是痛的,袁木被这细痒的刺痛扎得浑身一激灵,他捏紧拳头,没有动。

    裘榆偏头,对上他的眼睛。

    一如既往的清亮。

    第二次,裘榆拉袁木来探视自己的世界。

    但怎么每一次都是肮脏。

    裘榆想,是巧,是奇怪,还是自己真的只剩这些。

    他挥手赶走他颊边的蚊,两手合掌,骂了一句。

    我操你祖宗啊。

    集市就那么一个,那么一点地方,他们慢悠悠往回走也没把人跟丢。

    裘盛世的手不在那个女人腰上了,只是并肩走,走进一家宾馆,挂着合欢的灯牌。

    这处光源充足,裘榆举起一直捏在掌心的手机,摁开了摄像头。

    摁开了,他的眼睛却不看手机屏幕,也不看宾馆。

    路灯为什么千篇一律是澄黄。

    街上竖满了假太阳。

    还有车吗?

    有啊。

    裘榆抬手去摸袁木脸,指腹磨边上那处泛红的蚊子包,鼓成扁平的一片,最后一班在九点。

    痒不痒?

    痒。

    两个人在站牌下等车,袁木向他靠近了些。

    舔一舔,可以止。

    裘榆真的两手轻捧他的下巴,低头含住,舌头转了一圈,又伸齿去咬,离开时轻轻嘬了一口。

    还痒吗?

    好像好了。

    班车在九点前到达,人只有零星几个。

    不是同一辆车,他们坐去同一个位置。

    不是这一个。

    裘榆的声音掩在发动机下,但他的头倒在袁木肩上,昏昏欲睡的样子。

    离耳朵很近,他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所以他听得很清晰。

    裘禧在沙发上捡到黄色头发,我在裘盛世的衣领里捡到的也是黄色。

    但刚才那个女人是规规矩矩的黑发,对不对?

    裘榆笑了笑:真的是。

    操他祖宗。

    回去怎么说。

    袁木此时的声音低沉,声线居然和他很相似。

    裘榆:说什么。

    袁木:说我们今天看到的。

    裘榆:我不知道。

    我还正想问你呢。

    袁木:今天先睡个好觉。

    天亮了再说吧。

    他迷信白昼予人清醒的力量。

    裘盛世对裘榆生活的参与度并不是很高,他依然感到被深深地背叛。

    一家四口,除了没心没肺的裘禧,他们为维系这个家的存在忍受如此多,付出如此多,裘盛世却一朝背离,且不知道背离过多少次。

    裘榆从小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打造的地基原本就不稳固,如今又塌陷一角。

    算了,说吧。

    本来就是碎的。

    裘榆说。

    可是。

    他又开口,可是我妈......可是许益清看起来还蛮在乎他的,为他洗衣服,袜子和内裤也不嫌弃,一点一点用手搓干净。

    为他做饭,他回家了她连豁口的碗也要藏起来。

    为他生孩子,为他死过两次。

    裘榆问:我怎么说。

    袁木沉默了很久,只答:那就别说。

    任他骗她。

    袁木:或许,或许她知道呢?也或许,她不愿意知道。

    算了。

    我也不知道。

    说完,袁木也骂一句,操他祖宗。

    裘榆沉沉地笑起来。

    肩酸不酸?他问。

    你靠着吧。

    裘榆埋脸,深深嗅他的味道,起身坐直:多吃点,太瘦了,硌得我疼。

    袁木看着窗外也轻轻笑一下。

    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

    裘榆的头后倒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爸爸。

    袁木试图拉合生锈的窗,手指卡得通红也还剩一道缝隙。

    浑阔的秋风,当下变得幽幽的。

    他与窗户斗争许久,后来放弃了:没关系,裘榆,其实爸爸的存在没那么重要。

    路过一座平房,袁木看到四只模样相像的白猫端坐在屋檐上,很优雅。

    他小声叫:裘榆。

    裘榆没有回话。

    袁木回身看他,听他平稳的呼吸声。

    用手背蹭了蹭裘榆的下巴,冰冰凉凉的,他把手肘撑在椅背上,探身去他唇上轻轻落吻,再轻轻环住他的腰。

    你也很冷是不是。

    第29章 靛蓝 爱

    许益清教他爱是病态的控制欲,裘盛世教他爱不必忠贞。这东西,既滥也俗,好像人人都轻而易举能得到,随心所欲在把玩。也变化多端,落到千人手里呈现千面,九百九十九面是不堪。

    被袁木摇醒,裘榆头昏脑胀地下了车,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夜色黑沉沉,街面的灯也不亮,睡了太久,视线混沌,忽闪着冒金星。

    索性埋下头,只找袁木的脚后跟。看他故意踩落叶,裘榆也跨大步子去跟,毫厘不差地重合上一个脚印。

    你的鞋。裘榆冷不丁开口。

    之前去的地方很偏僻,路面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他的白鞋撑了一下午,鞋面变成灰色,沾了许多黄泥点。袁木比他早发现,苦恼过那么一时,现在浑然不在意了。

    悬起脚来偏头再仔细察看一周,袁木说:白色不经脏。

    裘榆说:是我害的。

    有你什么事。

    裘榆没有搭话。

    在每一个获悉自己仍旧被他迷得无可救药的时刻,心口总是涨涨的。

    袁木刚才语气轻盈,把要转调的尾音抿掉了。袁木穿运动鞋习惯用复杂的那一种系法,让鞋带抖擞立起来,不会软软地撇成两瓣。袁木的这条裤子常常配短袜,走路时现出脚踝,一施力就牵出漂亮的线条。

    很好参透裘榆捕捉这些细枝末节的动机,却很难形容他在收集过程中的感受。像织网,像搭积木,也像正在经历具有不确定性的潮水。

    可不可以划进爱的范畴?

    他见过的爱,缺纯粹,多自私,令人不愉快,难透气。美的,好的,都是用欺骗粉饰的。当局者迷在当局,如果真是爱,裘榆拎不清自己给了袁木哪一种。

    或许是混在九百九十九面其中的,总之肯定够不上那一千分之一。种子丢进脏土壤,再怎么奋力长,能干净到哪里去。

    袁木教他,大概爱是满怀羞愧的。

    过了这个月再说吧。马上要走到街口了,此刻袁木放慢脚步,等他的意图明显。

    裘榆没听懂,抬头问:什么再说吧。

    就......水果摊前满地果壳,袁木挑了个剥得完整的柚子皮,双脚站上去,软绵绵的,就你爸的事啊。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办吗。还有将近一个月,等他下次回来,看看再说吧。

    你一路都在帮我想这个问题吗。

    他居然问这个。袁木双手揣兜里,脚跟并拢,扭回来面对裘榆,他扬了扬手肘:也不是一路吧,从那条斑马线开始的。

    为了增加这话的可靠程度,袁木眼神还望着那边,要指他看那条线。颈边却凑来一颗头。裘榆默不作声贴过来了,双臂穿过腋下,慢慢地拥抱他,在午夜的街头。

    想一路了就想出这么个办法吗。裘榆小声说话,把他的衣领呵热了。

    没有一路。袁木说。

    嗯,哦,知道,那道白线开始。

    袁木经常走在他前头。

    每每注视他的背影,裘榆都希望能永远如此安安稳稳地注视下去。但其实,又免不了期待他停下来,自己追上去,近一点,最好能抱在怀里,最好久一些,最好和他注视他背影的时间对等。

    看吧,他对他,翻来覆去是自相矛盾的私欲。

    袁鸵鸟。

    袁木动了动下巴:哦,你有更好的办法啊。

    裘榆摇头,短短的发茬和袁木的衣料相蹭,沙沙的。

    裘榆细细嗅他颈侧,额头渐渐移下来,眼睛闭上了,埋去他的肩膀。依然一下一下蹭着,似乎是喜欢上这条轻缓的声音,也好像是一遍一遍说,没有。

    袁木的手抬起来了。

    街的另一头,有人哼着曲摇摇晃晃从黑暗中走出来。

    两个人都转头去看,是薛志勇拎着酒瓶路过。见了他们,薛志勇歪了歪脚步站稳:看!眼睛给你龟儿挖下来!

    裘榆的手松了松,要离开,袁木左手立即托住他的小臂,重新放去自己腰后。左手握他的后颈,重新按来自己肩膀。等薛志勇的脚步远了,袁木的手心摸了摸裘榆的后脑,又用指腹去摩挲他的耳朵。

    这次不要剪了,把头发蓄长一点吧。

    道过别回了家,袁木拉开门,屋里漆黑寂静,方琼和袁茶已经睡了。他拧着钥匙合上门,拔下来攥手心没来得及放好,捂着胃靠门框缓缓蹲下了。

    据袁木的姨妈说,他小时候方琼奶水少,奶粉贵,所以他断奶比其他小孩早。过早喂他吃辅食,破坏了稚嫩的消化系统,落得今天这么个金贵娇气的胃。

    不过脆弱便脆弱些,袁木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胃成了一架精密的仪器,按时促他吃饭,准确为他验查哪口食物不卫生,哪家饭店去不得。

    袁木从下午在集市吃过那碗粉开始难受,期间几次想吐,硬生生压下来。精力专注在别处时好些,现在剩自己一个人,反而忍不过这绞痛了。

    他缩在鞋柜旁边,手脚发软,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汗水密密麻麻往外冒。念头晕晕乎乎的,一会儿想裘榆会不会也痛,一会儿想自己瞎操心,他那铁胃吞石头也轮不到他痛。

    眼皮打架,意识涣散,散到快要没有,袁木爬起来跑向客厅,跪在地上抱着垃圾桶吐。一阵昏天黑地,胃还隐隐抽搐,涕泪不受控制地外涌。

    没有力气了,头后仰,勉强靠在沙发上。打过一股冷颤,全身再次发汗。袁木把脸上的眼泪抹掉,恍惚间,他突然想,如果以后有机会有孩子,自己一定是个好爸爸。

    人生成长路上每一次必经的痛,他都会陪孩子一起捱。孩子会生一场无人知道的病?留孩子一个人在乌漆麻黑的房子里吐完了还要自己收拾垃圾找水漱口?想都不要想。

    慢吞吞处理好,缓了很长时间,自虐似的,他脱了衣服去洗澡。洗到一半,又光着身子守在塑料袋前干呕好久。

    袁木穿着睡衣出了卫生间,开了卧室的灯,发现裘榆躺在他床上。他没外套,脚上是拖鞋,偏着脖子看他,手掌在眼前遮光。

    场面不搞笑。

    但袁木就是笑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

    你房间一直不开灯。裘榆说,手机发了信息,你没回。

    万一我睡着了呢。

    裘榆笃定道:睡前会回信息吧。他说,你一直不回。

    变态。

    什么啊。

    就.....袁木还是笑,上床和他躺一起,欲言又止,表情难得鲜活。笑、疑惑、难以置信,被他演绎得很生动。

    袁木:就......没回信息就要来扒人窗户。

    裘榆:我这个变态怕你出事。

    袁木:我能出什么事?

    裘榆:不知道。所以来看看。

    看完了。袁木分去一角被子。

    裘榆自觉拉来一半盖胸前:你怎么了。

    袁木翻了个身,朝他侧躺,问:还换了睡衣睡裤啊?

    嗯。换了才来的。

    你就是想和我睡觉。

    袁木的头发没用吹风机彻底烘干,润润的。裘榆单手拨弄他枕头上的枕巾,看似有一搭没一搭的,却几下把湿发严严实实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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