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头还没点完,就被不耐烦的人贩子给拽进了屋。

    后来等年龄大点儿了再回想起此事,只觉得好笑。不管是八岁还是六岁,小孩子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人贩子手里照顾好自己。

    人,又哪里会有愿意吃苦的年纪呢。

    就像前面说的,林言之与展锋不同,他是父母不要了的,一生下来就被丢在了医院里,连名字都是医生凑在一块儿给取的。

    听说未婚、未成年、父不明、有偿交际,一位母亲身上最不该有的四个标签,一下被他碰了个大满贯。

    可以说被抛弃这件事,估计在他投胎前就被白纸黑字地写在了命格上,这辈子注定是躲不掉了。

    就这样,两年后被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浑身是伤的展锋,在他刚满十岁的那一天,和六岁的林言之在京华市一家普普通通的孤儿院里相遇了。

    展锋有多讨厌他那个六岁的弟弟,就有多喜欢这个同样六岁的林言之。

    原因很简单,林言之和他那个弟弟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他弟弟学会了他妈哭喊打闹的那一套,林言之平日里则安静地像个假人。

    他弟弟觊觎他所有东西,林言之则是连他这个人都没怎么放在眼里。

    他弟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家里是有求必应的小祖宗,林言之则让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展锋这辈子见过的那么多小孩儿里,林言之是最干净、最好看、也是最合他眼缘的那一个。

    林言之干净的理由倒也简单,没有人愿意和他玩儿。太阳升起,他就孤零零地搬个小板凳往上一坐,等太阳落下就回到宿舍里蒙头睡觉,想弄脏都没地儿下手。

    在展锋之前,不是没人看上过林言之。这么个模样好看的弟弟要是能领出去显摆显摆,想来还是挺长面儿的。

    不过后来都被劝退了不说,还给那些人留下足够纠缠整个童年时光的心理阴影。

    记得有一次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看一群蚂蚁吃蚂蚱。大家都被这以小博大的精彩战斗给吸引了,看得是目不转睛。

    路过的林言之停下脚步,歪着头面无表情地建议道:你们等它吃饱后再踩扁它,就可以看到蚂蚱的尸体从它们的肚子里被挤出来。

    就在所有人一哄而散跑去打小报告的时候,展锋来了。

    他扯着嗓子大吼:都给我站住!我看是谁敢去告小言的状!

    见众人四散逃开、抓都抓不住后,他又连忙林言之喊道:小言!我给你拦住它们!你快来踩!

    展锋迈着八字步挡住了到处逃窜的蚂蚁,眼巴巴地等着林言之来踩。

    你要问展锋是真想看虫子尸体吗?

    当然不想,但他想看林言之开心。

    这一次,展锋哥哥终于哗啦一声,成功敲碎了林言之小朋友的心防。

    长大后,展锋偶尔会内心阴暗地庆幸,幸好他的小言不正常,不然就小言那稀罕人的模样,哪还轮得到他啊。

    情人眼里出西施,莫过如是。

    两个人像块黏在一起的橡皮糖,一贴就贴了十八年。

    这十八年间,展锋也学到了一个词,叫High Fung 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简称HFASPD,也就是高功能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林言之没有同理心,感受不到羞耻、恐惧、愧疚、尴尬、悲伤,这些所谓的人之常情,也无法信任他人,更无法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

    他那生来就与众不同的大脑,注定他会成为一个极度自我的人。

    但展锋出现得太早也太巧。

    早到让仍处在模仿期的林言之不自觉地复制、学习他的一言一行,巧到在林言之自我认知尚未完全建立时,便阴差阳错地住进了他的心房。

    以至后来,展锋成了林言之感受这个世界唯一的渠道。他会因为展锋开心而开心,展锋难过而难过,从展锋无微不至的照顾中获取安全感,也在展锋无止无尽的爱里学习信任。

    而林言之于展锋而言,是他的世界。

    这么说似乎有些没来由,但展锋只知道当那个小小的人儿第一次靠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展锋空了大半的心突然就被补上了。

    当林言之被他逗笑时,展锋会觉得穿着破了洞的球鞋也没啥不好。

    当两人相伴离开孤儿院时,只要能紧紧握住林言之的手,只要一转过头看见他在,就会让展锋停止不安。

    有他在,何处不是家。

    两个人的爱来得水到渠成,最后也爱得情深似海。

    曾有人将他俩比做一根双生的藤蔓,互相依附,互相汲取营养,谁离了谁都好不了。

    林言之从生物科学专业毕业后,被国家聘请,成为了华国生物科技研究院的一名研究员。展锋则入了伍,这样他的职业也能勉强靠上国家二字。

    后来靠着攻破大规模流行性传染病,林言之破格成为了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院士。

    展锋则在出色完成几十次危险任务后,开始独立带领一支特别行动队。

    再后来,林言之还是那个享誉国际的院士,展锋却在一次任务中被炸成渣。

    时至今日,他连人都不是了。

    第七章 捡回来的第七天

    林言之有些心不在焉地调着台。

    电视被调到了静音,只见主持人衣着靓丽、神采飞扬,笑得格外灿烂,嘴一张一合的,不知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喜讯。

    亮起的手机屏幕里是张熟悉的脸。

    言之啊,你这昨儿才刚报道,今天怎么就又想着要请假了?视频那头,秦国昌一脸的无奈。

    为了让林言之提前返岗一事,他可以说是顶着多方压力来回周旋。

    对外说是通过投入工作帮他分散分散注意力,好早日走出悲痛。实际上是秦国昌手里握着块刻不容缓的烫手山芋,急着找人接盘。

    奈何整所研究院内,除了林言之以外,还真没人能把它接过去。

    烫手山芋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通过药物干预影响遗传病患病几率。光是听这冗长的名字,就知道是个攻坚克难的大课题。

    这项目可以称得上是一场耗时悠久、投入巨大、前路不明的马拉松。

    在项目最初起草的时候,大家无不是牟足了劲儿,心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好愿景。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反倒成了这么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棋盘越下越大,也越下越乱,涉及到的领域越来越广,也越来越深。

    可以说放眼整个生物科学界,已经没有几个能兜住它的人了。

    当初提出这一课题的上一任院长李荣辉已逝世多年。自他以后,项目进度可以说是无限趋近于停滞,但经费消耗和人力投入却有增无减。

    今年又赶上研究院十年一度的内部大审,现下正是决定要不要叫停项目的关键节点。

    秦国昌思来想去,无论是出于情怀还是其他原因,终究不愿让这场两代人跑了十几年、投入上百亿的马拉松,临到终了连个结果都给不出来。

    抱着拼一把的心思,他力排众议、直接拍板决定将项目交到林言之手里,由他来全权负责。哪成想这项目交接才起了个头,一大早突然收到林言之撂挑子不干了的消息。

    电话那头,林言之面色冷淡,一边听他声泪俱下地罗列着为了能让自己提早复岗所付出的艰辛努力,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缠着的纱布解开。

    红肿狰狞、布满缝合线的伤口在镜头前晃了晃,秦国昌那边瞬间噤了声。

    林言之声音里透出些漫不经心,和那有些吓人的伤口形成对比,院长您既然这么有本事,不如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让伤口瞬间愈合的法子。等你想到了,我立马回到岗位上给你当牛做马,如何?

    秦国昌眉头紧皱,沉声道:你这又是怎么搞的?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多余。

    除了林言之本人,谁有那本事能在二十四小时站岗的特种兵眼皮子底下,把人伤成这样。

    林言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水,看样子也没打算要回答他的明知故问。

    哎,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些什么好。

    秦国昌顿了顿,犹豫片刻后缓声劝道:言之啊,别怪老师我多嘴,小展他已经不在了,你也该慢慢学会照顾自己才对。

    林言之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浅灰色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声音又低又沉,他在还是不在,不由你们说了算。

    他抬眸看向屏幕对面的老人,老师,既然不想让我怪你多嘴,那就不要多嘴。

    秦国昌叹了口气,终究是不敢再劝下去。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请假的事儿我知道了,你先把伤口包好吧。

    林言之低下头继续摆弄起水瓶,饶有兴致地看着被离心力带着转圈的水波从大到小,从有到无。

    不会。

    不会包扎你还拆得那么起劲?!

    能让一向笑容可掬的秦国昌秦老院长屡屡失态的人,这世间屈指可数,好巧不巧林言之正是其中之一。

    这通视频电话打了二十来分钟,大半时间都拿来听秦国昌半真半假地诉苦,林言为数不多的耐心也所剩无几。

    项目截止目前的实验资料找人给我送过来,这几日我先在家办公。

    那也行,你这几天就先把材料摸透。

    秦国昌面上一喜,还要再说两句好好养伤、注意休息之类的客气话,视频那边已经暗了下去。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林啊,进来一下。

    院长,您叫我。

    秦国昌正要吩咐林秘书把早就整理好的资料拿去送给林言之,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你去叫秦梧研究员过来一趟。

    好的,院长。

    *****

    叮咚、叮咚、叮咚

    言之哥是不是出去了?

    秦梧正想着,门突然开了。

    林言之看了眼大包小包的小助理并未惊讶,转身走回了沙发上窝着。

    他既没有开口让秦梧离开,也没有丝毫要表示欢迎的意思。

    不过在秦梧看来,门没甩在自己脸上,这已经是他今日心情尚可的证明。

    林言之手肘撑在沙发上,歪着脑袋侧身缩进了靠垫堆成的小山里,修长的双腿蜷缩着塞进沙发,半阖着眼打量着进进出出的秦梧。

    那模样特别像是只被从睡梦中吵醒的大猫,正甩着尾巴百无聊赖地盯着猎物,仿佛在思考一会儿该从哪儿下嘴。

    不过若是心理医生陆青在这儿,只怕会嗤笑一声:这哪里是只懒洋洋的大猫,分明是条盘踞在藤蔓间、竖瞳冰冷、伸缩着蛇信的巨蟒,正在等待时机将恭候已久的猎物吞咽入腹。

    秦梧呼哧呼哧地把一箱又一箱的资料搬进屋内,难得一次的体力劳动让他脸颊烧得通红。

    即便如此,他也不忘找准时机偷偷看向林言之。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工作场合以外的地方见到他。

    关好门后,秦梧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礼品袋,走上前红着脸同林言之问道:林院士,资料给您放在玄关里了。您看可以吗?

    袋子里是什么。

    林言之睁开眼抬眸看向秦梧,尚未聚焦的瞳孔里透出些懒懒的倦意。

    正好赶上饭点,我就想着顺道给您带点儿饭菜过来。

    你精心设计好的正好,确实很好。

    林言之翻了个身把头埋进了靠枕里。宽松的上衣随着他的动作被掀起大半,露出一截线条好看的腰身。

    客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能隐约听到秦梧若有若无的喘息声,他手里还高举着袋子,一时也忘记放下。

    会做海鲜粥吗?

    闷闷的声音从沙发里传了出来。

    秦梧愣了一下,明知他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还是赶忙连连点头。

    会,会做。

    见他吭吭哧哧答完后就站在原地没了动静,林言之转过头有些不耐道:你还在等什么?

    啊?您要吃我做的?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秦梧原本算是聪明的脑袋此时也成了一坨浆糊。

    平日里别说吃他亲手做的东西了,但凡是经他人之手碰过的,赶上林言之心情不佳的时候都会觉得厌恶。

    秦梧眼中的林言之,就像一位蛮不讲理的霸主,领地意识强且不说,还特爱把地盘圈得大大的,足够广的空间里只允许他和展锋两人进进出出。

    所以倒不是秦梧沉不住气,而是确实有些恍然如梦的受宠若惊。

    嗯,胃痛,做一碗给我。

    啊,好!我、我这就去做。

    他话语间偶然流露出的一丝脆弱让秦梧慌了神。他一边赶忙应下,一边手忙脚乱地进到厨房里倒腾起来,眼神时不时飘向躺在沙发上假寐的男人。

    房门紧闭的侧卧里,一道黑影透过门缝,死死盯住了那道在厨房里忙碌着的身影。

    抠在墙上仿若五指的触手越发用力,直到听到墙皮因不堪折磨发出吱啦声,黑影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手。

    【林言之,是我的】

    【是我的】

    【我的!】

    *****

    半小时后,秦梧端着粥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旁。

    林言之背对着他似乎已经睡熟。

    言之哥那个,林院士?

    言之哥的称呼刚喊出声,秦梧赶忙改口补救。见林言之没有反应后,他悄悄松了口气。

    林言之缓缓睁开眼,眼神清明,不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他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有动弹,直到秦梧又叫了几声后才转过身。

    林院士,那个,粥好了。

    嗯。

    不大的一碗粥里,目测配料至少占去一半,颜色鲜艳的虾仁和白嫩的鱼肉满到冒出了头,足以见煮粥人的心思。

    林言之接过粥碗,右手上密密麻麻的伤口被色白如纸的皮肤衬得格外显眼。

    您受伤了?!

    林言之抬眸看了眼身前面露急色的小助理,你爷爷没告诉你?

    爷爷他只是说您请病假了。

    呵。

    林言之轻声笑道:都想着登堂入室了,准备得还这么不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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