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锦锻铺成的云凤紫檀围榻上,韦太后垂足为坐,高髻堆如乌云,两侧金簪垂下明珠流苏滟滟,可这发饰光华,却不夺双颊红润与眼中精神,这哪像“犯厄”而不济颓靡模样,奕奕神采足能照亮这略显幽深殿堂。

    寻常普通面见外客时垂足颇为失礼,然则天下唯有三人不受此则拘束,便是圣人、太后与皇后。

    可熟悉太后者也都清楚,等闲情况下,这位一般不会端着这与众不同威仪,莫说贤妃、义川王妃等历来亲近者,便是其余命妇,若非正式朝见,一般都在偏殿、宴厅甚至起居处,可偏偏今日诏见韦太夫人这位手足姐妹,太后却破天荒地启用正殿。

    此位天下至为尊贵妇人这时唇角带笑,端坐凤榻眼看太夫人拾阶而上,缓缓好一歇,才到座下,施足跪叩大礼,依然是无可挑剔的仪态,不卑不亢得让人如鲠在喉。

    她与太夫人其实同年出生,略长两月,本是十分相近年岁,论来姐妹间应当投契,然而因为蒋姬当年自恃得宠身份也不算低微,时常与主母较劲,这让她受了许多牵连,幼年之时,便与太夫人有些貌合心离,后来她好容易凭借自身努力讨得嫡母欢心,更得阿耶怜爱庇顾,也曾竭力奉承太夫人这位嫡女,可惜太夫人竟然油盐不尽,一直对她疏远冷淡,便是后来她入选后宫、贵为实际上的后宫之主,更甚至于眼下享太后之尊,对方却始终敬而远之,不肯显露半分奉承阿谀。

    有时还真让人恨得磨牙,却更生征服挫警愿望。

    可太后也不得不承认,识人善断如她,对于这位四妹却始终难以揣摩透彻,甚至让人沮丧更是,仿佛她在太夫人跟前,竟然反而有几分“无处遁形”透明感,每每她有意示以亲近,居然会自觉虚伪,很有些演不下去的尴尬。

    想当年,祖父虽然也曾官居吏部侍郎,父亲也有三任资历,韦家又是大姓,更因曾经出过被史官赞为“女中尧舜”之端慧文皇后而跻身名门,可论权望,终究不足裴、薛等京兆显望。父亲韦靖又很有些风流任性,娶妻重“色”,故而嫡母也并非出自名门,只是中流世族女儿,贤惠是真贤惠,见识却十分有限,略用手段便能讨好,便连这时相国夫人六妹妹,不也是浅薄无知之辈?偏偏嫡母所生这位四妹,也不知从哪学得这般心机城府、矝高不屈。

    太后至今尤觉懊恼,“可惜”了柳正这么一个贪图荣华极易收拢的人,怎么竟娶了四妹?

    倘若当年,是谢相娶了这位……任凭四妹如何不甘,这时也只能隐遁后宅,顶多不过,将时光消磨于姬妾争锋,油盐柴米。

    柳正这人哪里都合适,“唯一”缺憾便是太过贪图享乐,眼睛里只看得进金银美色,连个家都治不安稳,偏偏四妹还是宗妇,在族中威望,也不知胜过柳正这个宗主几多。

    当然,柳正倘若不是柳氏宗主,太后也不会废心笼络恩服。

    想到这里,太后不免目光锐利——她原先以为四妹是因谢郎才至于对她恼恨不满,可当她入宫,四妹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嫁入谢府,没想到……却是宁愿嫁柳正为继室。那是她第一次看走眼,错误低估这位妹妹的心性。

    太后在此百感交集时间,偌大正殿仿佛落针可闻,安静得似乎连朱红立柱边上那个镂花铜鼎里的薰香化烬声息,都清晰可闻一般。

    “坐吧。”终于,太后轻轻一拂大袖。

    韦太夫人这才起身,微两步于朱绒织金大毡上的一方锦榻,坐下前,仍不忘一个肃拜礼。

    而在她身后,一同获诏入见的柳蓁却仍在原地,只未再膝跪,而是改为跽坐。

    “最近一次见四妹,仿佛还是新岁朝礼,当日繁琐,也未及与四妹闲话家常。”太后却仍旧忍不住“平易近人”,这确是她习以为常,说完后自己也觉懊悔,果然便得一句——“正旦朝见大礼,是妾身不敢逾矩。”看似自责,却避而不谈数回推辞宴见一事,导致太后自觉无趣,干脆也不再邀。

    这不是跟自个儿添堵么?太后微咳了一声,似乎这才留意见柳蓁,微笑说道:“怎么竟是四娘随你入宫?”

    “只因七娘年小,得知长住禁内不免惶恐,四娘友睦,不忍见七娘不安,故自请入宫。”太夫人根本不提什么诚心祈福的话。

    自请?太后挑起一边长眉,居高临下瞥了一眼一直垂眸低面的女子,只从那不自觉般握紧的拳头,也能品度出怨愤不甘之意。

    于是她一声长叹:“我也知道,七娘这样年岁,又历来娇生惯养,只怕乍一时间离家而居禁内会不习惯……可谁让我好端端竟就犯厄呢?也实在别无他法。”再看一眼四娘,面孔更是低下去几分,拳头也握得更紧。

    柳蓁此时也不是完全装模作样,她纵然因为祖母劝慰,再经十一娘一番开导与坦诚身份而斗志昂扬,这时再不存轻生之念,然则当见太后一副神彩奕奕却仍称犯厄无可奈何,不由想到当年这位佯作关心母亲“重疾不起”时的旧事,心中哪能没有愤慨,是以便将祖母临入宫前叮嘱的不甘怀愤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

    太后又故作关切问道:“可四娘不是就将出阁?若因我之故,耽搁晚辈婚事,哪能安心,罢了,那合适之人再寻就是,万万不能让四娘委屈。”

    这时,本应由柳蓁“呈情示忠”一番,故而太夫人也没急着插嘴,然而过了十余息,柳蓁却只是看似恭顺跽坐着,太夫人当然不能继续沉默下去,说了一句:“太后凤体安康为重,妾身怎敢只顾私己,四娘一贯忠孝,也万不会觉得委屈。”最后一句,语气沉肃下去,警告意味十足。

    于是柳蓁这才叩礼:“蓁若能为太后祈福解厄,自觉三生有幸。”

    太后眼见柳蓁可怜兮兮不甘不愿模样,眼中恍过一丝笑意:“如此,便让四娘先往紫阳观,四妹,你不容易入宫,今日可得好好陪我说上一阵话。”

    便有宫人引领四娘拜辞出去,太后又挥一挥手,摒退侍从,险些又没忍住“亲近”,好容易才憋了回去:“四妹,王家那边,你欲如何交待?”

    太夫人似乎也觉得明人不说暗话更加自在,当然更加不会客套婉转,竟然冷冷一笑:“还能如何交待?四娘为太后祈福,天下人谁敢非议,然则王柳两家联姻本是遵从祖令,也不能就此作罢,眼下柳氏嫡宗女儿,论年岁,也只有五娘合适,只妾身却拿不准王家是否认同,毕竟,五娘只是庶子嫡女。”

    “信宜虽为庶子,不过四姐视他不是历来有若嫡出?再者信宜本身也具才品,王氏并非短见门第,应不会计较,我看,是四妹多虑。”

    太夫人没好气说道:“但愿如此罢。”

    殿内气氛一时消沉,仿佛那些朱柱越发高险几分,太后睨目俯视太夫人一阵,总觉得心里不甚畅快,并没有压服逼迫得偿后的愉悦感觉,因而又慢条斯理问道:“四妹可还有话?”

    “不知贵妃可还安康?”太夫人直捅捅问道。

    太后不由蹙眉,冷哼一声:“能吃能喝,她好得很!怎么,四妹只关心亲生女儿,竟一点不忧虑四娘今后处境,这似乎……有悖于你一贯公允慈和。”

    “太后谬赞,妾身一贯亲疏有别,哪当公允二字,太后不是也正是想让妾身自认偏心,才至于如此。”

    这话颇显大逆不道,几乎是要揭开窗户纸了,太后却开怀大笑,连连抚胸:“你呀,还是这样脾性……也罢,到底咱们是一家姐妹,我今日就给你句准话,不会让你过于为难……与王家这门姻缘,五娘更加合适,至于四娘,我还不至于与她一个晚辈过不去,待三两年后,我再替她择选一门良缘,那时虽然已经过了嫁龄,不过眼下士子因学业耽搁,二十好几还未定亲者也不算少数。”

    “太后这番话,对誉宜说来更加妥善,横竖我现在就算废这唇舌,他也只会念太后恩恤。”

    还是一块硬梆梆的卵石,不,卵石也经江流缓平棱角,这简直就是块峭石!

    太后也觉没好气,又盯了这位姐妹好一阵,才又说道:“罢,这回你既趁我意愿,我不妨再应你一事……你柳氏嫡宗子侄的确各赋德能,均宜在太常寺继续消沉下去也不应该,你心里如何打算,不妨道来,我尽量满足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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