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约定日期,喻家所请官媒登门,行纳采礼,递四郎庚帖。

    若依古礼,需得另择吉日行问名礼,女方才交递庚帖,然而时下为简化仪程,多数将纳采与问名两道程序合而为一,统称换帖。

    虽然六礼尚未告成,不过一旦换帖,婚约就算有了文定,倘若一方反悔,便依悔婚论定,故而官媒必须在场验看庚帖,以免发生误定。

    为了这门婚事,柳东野这日特地告假,结幡礼待。

    毕竟上回只是试探口风,孟氏虽然成竹在胸,庚帖未换,柳东野依然觉得不甚踏实。

    内宅里的西厢,柳娉而更是心怀激动,遣了婢女往前院正堂打听进展,不能安座,在闺阁里乱转不停,听得“卟哧”一声笑,原来是她小弟柳译正在窗外窥探。

    “阿姐就放心罢,阿母暗示那般明显,称赞阿姐斥责六姐,白世母虽未表示嫌恶六姐,然则也没反驳阿母那话,还与阿母约定请媒提亲,心里势必已经明白阿母意思,阿耶如今是万年县主薄,又得曹明府看重,就连喻世父都直称阿耶前途无量将来平步青云,这又是一层暗示……阿姐怎么也比六姐这个孤女更强,喻家哪会拎不清?”

    柳娉而听小弟说话这般大声,脸都白了,恨不能隔着窗户将人拖拽进来:“小声些,仔细被六姐听见闹出事故!”

    “怕她干嘛,有甚可闹?喻家收了阿姐庚帖,就是承认阿姐这个儿媳,与她有何干系?”柳译不以为然:“她一个孤女,因为攀附京兆一族,连晋州嫡宗都对她心生嫌恶,这事她占不住理,京兆一族也不会因为她与晋州一族彻底翻脸。”

    柳娉而听了这话,倒也认为弟弟说得有理,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在内宅一排倒座房,柳婷而却气定神闲,正专心致志为一幅画作上色,听得流照入内禀报,说官媒已经送礼登门,她也只是微微颔首。

    “待会可有好戏。”流照非但不担忧,反而兴灾乐祸。

    因为她已经听婷而说过,不仅喻四郎,便连喻父喻母也都在那回赴请前,就已经猜测到柳主薄不安好心,四郎还对婷而承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柳主薄趁愿,也不会放弃求娶婷而,柳主薄若悬崖勒马也就罢了,只要今日交递柳娉而庚帖,那官媒可不会口下留情,势必要让柳主薄明白什么叫做自取其辱,若不将婷而庚帖交递,非得闹个街知巷闻,让世人皆知柳主薄不慈,对侄子侄女一双孤幼弃之不顾不说,还想谋夺侄女姻缘。

    “这都是我三生有幸,若非当年婶母给予机会,也不能参与上清观应试,怎么会被喻世母留心,非但得了薛小娘子这位闺中好友,更有幸则是缘识四郎这么一位重情重诺君子,喻世父与白世母,两位尊长宽宏慈爱,不嫌我出身庶支,甚至不介怀家境不堪,这般赤诚相待,处处为我着想……”说到这里,婷而未免动情:“尊长们恩义厚爱,婷而无力回报,只有铭记于心。”

    “六娘将来与四郎夫妻和美,便是报答,长辈们也都会觉得欣慰。”流照笑道:“六娘良善,待婢子这等奴籍都是和颜悦色,如同姐妹一般,受亲长苛虐,也从不曾怀恨于心更不愿报以怨仇,一切福份都是六娘善有善报、苦尽甘来。”

    流照才说完这话,便听院中似乎有些嘈杂,她忍不住推窗张望,见正是柳娉而那婢女,提着裙套急急忙忙往西厢冲,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摔出好大响动。

    “小娘子,大事不好……”婢女顾不得衣上污垢,膝盖钝痛,见小主人站在窗前瞪着眼看她,连忙上前。

    “怎么回事?”柳娉而甚至没想让婢女入屋禀报,脸色已然煞白。

    “那官媒……官媒本来已经递交四郎庚帖,待郎主递交小娘子庚帖,官媒才听郎主谦辞‘小女名帖,望媒转呈’,就变了颜色,当面质疑……说喻家求娶者为主薄侄女,为何递交自家女儿庚帖……”

    柳娉而扶着窗框,摇摇欲坠:“这是从何说起,难道……喻家没对官媒交待清楚?”

    婢女垂着头:“郎主也是这样说,称官媒有所误解,我们家与喻家议亲,一直是为小娘子与四郎联好……可那官媒!”

    ——“柳主薄这话岂不可笑?原本这门婚事,一直是喻家与京兆柳在协商,是因令侄女寄养柳府,难不成,柳主薄亲生女儿也寄养别家不成?!”

    这是官媒原话。

    当时孟氏就变了颜色,反驳道:“可喻君伉俪上回赴请,我分明是为小女七娘与白娘子商议,今日喻家提亲,也是来我家而非柳府。”

    “今日纳采问名二礼固然是来贵宅,也是因为两位将六娘接回家中……便是上回赴请,喻家郎主与娘子也以为主薄伉俪是为侄女议亲……妾身倒听白娘子提过一句,席间孟娘子对令媛七娘赞不绝口,白娘子还以为孟娘子欲为令媛择婿,交待妾身闲时不妨留意留意,若有门第相当者,不妨来讨孟娘子口风。”

    官媒满是嘲讽:“怎么,孟娘子难道以为自夸令媛,就是在与喻家议亲?妾身做了二十余载官媒,还没见识过这等奇事,孟娘子……要论来,贵宅可与喻家称不上门当户对,这为人处世,当有自知之明,喻四郎世族嫡系嫡子,怎会求娶庶支女子为媳?”

    “喻家之所以看重令侄女,是因六娘自幼受教京兆柳,才华品德无可挑剔,白娘子亲口称赞,六娘出身虽是庶支又自幼失怙,然气度言行不输大家闺秀,更兼喻四郎对六娘心怀倾慕,非卿不娶,喻君伉俪也惜重四郎与六娘这对天作之合,才不在意六娘出身。”

    “也不知两位怎么会误解喻家会有意令媛,好在只是误解,两位也莫为难妾身,还是请递交令侄女庚帖为佳。”

    柳主薄还没反应过来,孟氏先就气怒:“喻家这是有意羞辱我家?既然瞧不起咱们,何必与咱们作亲,六娘是我霍邑柳女儿,嫁与不嫁嫁去谁家不由旁人作主!”

    官媒冷笑:“孟娘子既然这么说了,妾身自好告辞,不过妾身受喻家所托上门提亲,无功而返可得向街坊澄清,不是妾身过错,而是你柳家居心不良,欺侄女失怙,眼红侄女得良缘佳婿,妄图让女儿代嫁,孟娘子可想好了,柳主薄可是官身,这里可是长安城,不比得穷乡僻野,倘若被御史参奏一本……”

    柳主薄这才回过神来,瞪了一眼孟氏,连连挽留官媒:“一场误会,说开就好,媒人上座,在下这就去拿六娘庚帖。”

    官媒这才作罢。

    待取得婷而庚帖验看无误后,官媒倒又恢复了恭尊礼敬,仿佛早先那副鄙夷不屑的神情从未摆出过,出门之时,还遁例向围观邻人笑称:“媒受光禄丞喻君之托,往万令县主薄柳君宅居奉礼提亲,交递庚帖,媒妁文定。”

    于是四邻皆知喻柳联姻一事,击掌道喜。

    然而柳主薄心情却是一团乱麻,孟氏更是气愤不已。

    一个立即往万年县衙,与曹刚商议。

    一个转身去寻婷而纠闹,狠话不绝。

    正一团乱,萧氏却领着九娘与十一娘登门,贺喜婷而定亲。

    孟氏只好收敛怒火,转而安慰起心灰意冷的柳娉而。

    “婷姐姐不需留在这里受气,跟咱们回府可好?”十一娘眼看婷而居处,竟然是仆婢所住倒座房,不需多问,哪能不知孟氏苛薄。

    婷而却摇头:“若我才刚定亲就回柳府,岂不是让世父难堪,只要他们不太过份,到底是我尊长,总得有所顾念。”

    “你这孩子,也太过良善。”这回连萧氏都忍不住背后说人是非:“还要怎么过份,都算计起你姻缘来,我们一得喻家报信,猜到你这世母会迁怒你,这才赶来。”

    “世母眼光短浅,世父应当明白此事不宜张扬,他不敢对我过于苛虐。”婷而依旧心平气和。

    柳主薄果然要比孟氏眼光长远,与曹刚商议计定后,回来告诫妻女:“这事已然这样,只好妥协,喻家敢如此羞辱咱们,待将来,必然会出这口郁气,只当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得不忍辱,不要再挑衅六娘,反而要与她交好,争取与喻家和解像姻亲一般来往……在薛、冯二相眼里,也是我根底,到那时,曹明府才能举荐娉儿,参选晋王妃。”

    原来曹刚见一计不成,只好退求其次,建议柳东野讨好婷而,借这纽带攀附喻家,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哪知柳娉而却火了:“阿耶,曹明府这是什么盘算,他自家女儿怎么不嫁晋王?长安有谁不知晋王顽劣暴戾,粗鄙不堪,谁嫁去会有好下场?曹明府这分明是将阿耶与我当作棋子,为他巩固地位!阿耶,你若逼我,我宁愿去当女冠,也坚决不嫁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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