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上巳、寒食、清明三个节日相继过去,这个尤其漫长寒冷的冬季似乎才终于有了彻底缓和的迹象,当十一娘第三次当值出宫后,上清观中一院芍药已经开得十分艳丽了,有杜涛、李渔两个依然气定神闲候缺者不请自来赏过一回花后,莹阳真人嘱咐十一娘:“你如今每隔二十日便要入宫,休假时又有十五日都在我上清观,与亲长姐妹们倒没多少时间相处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怕我一人孤寂,太夫人与萧娘子又大度宽容,不让你承欢膝下,却侍奉在我身边,我心里本过意不去,可这些年倒真成了习惯,没你在身边说笑逗趣,总觉得缺少什么,所以也只好厚颜领情,趁这春好之季,观中有芍药可赏,便邀你家人来此游玩一日,你有哪些要好姐妹,一并留在观里住上些时日,也不打紧。”

    同安身边原来的四大侍读,卢三娘遭遇黜落,太后却没打算再重新择选显望闺秀替代,又兼王十五娘一队里,死了赫连九娘,凶手刘四娘当然也再无侍读资格,于是原卢三娘率下八名,分了四名予王十五娘,剩余四名两两分配给十一娘与韦缃,这下原本的编制就有了更改,只剩三队侍读,每队连队首却有十一人,依然还是以十日为限,可那三十日的休假时间就缩减为二十日了。

    莹阳真人有意邀请柳府众人赏花,十一娘自然不会拒绝,太夫人也觉得惊喜,就更别说那些个女学里的姐妹了,得闻消息后个个欢喜雀跃,萧氏才刚操忙完送嫁嫡长女七娘一事,想到女儿叩辞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心里的忧郁一时没有缓过来,原本想托着家事琐多的借口婉辞,却被韦太夫人好一阵规劝:“七娘如今还小,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才误解你心狠,不顾她意愿,待再长些年岁,就能体会到你这阿娘一片苦心,可别再为这事伤感,趁这机会,正该散心,再说你不是一贯追崇真人,这么好一个亲近机会,错过岂不可惜?”

    一番半是劝导半是打趣的话倒将萧氏说得十分过意不去,心说总不能扫了大家伙的兴致,更甚至于婆母也跟着担忧,这才收拾情绪与家人一同赴邀。

    可巧这日恰逢柳彦休沐,他也跟随一块凑趣,到了上清观,却没急着去见贺湛,反而将十一娘拉到一旁,兄妹两人避开闲人好番嘀咕。

    “你让十娘提携那方氏攀交权贵,我知你定是有所打算,虽然十娘十分不屑何绍组夫妇为人,我也只劝她暂且隐忍,但凡有聚会邀宴,将人带去即可,只这短短数月之间,还真让何绍祖这等钻营小人称心如愿,虽说无能当真攀附京兆显望,却与不少官宦打得火热。”柳彦说这话时满脸窝火:“我听十娘提起,那方氏四处张扬,说你因绘作所需,十分钟爱何绍祖淘制朱砂颜料,简直就是非他淘制之色不用,言下之意,他们夫妻与十一妹你可熟络得很。”

    于是这么一来,就有不少意欲攀好京兆柳的钻营之辈被何绍祖笼络,他一个区区流外吏员,如今已经成了不少正式朝官的座上宾。

    “更让人窝火则是,竟有一商贾也听见这风声,寻了何绍祖商洽合作,采买他淘制色料,打着你柳十一娘专用之名,高价出售,居然让何绍祖获利不少,眼下不少人都知他因为这手艺而与你交熟,这真不要紧?”柳彦显然十分担忧。

    十一娘却冷笑道:“果然是钻营取巧之辈,也难怪当年,大父与阿耶都被他蒙蔽,信他才品不俗。”她又沉吟一刻,摆了摆手:“我不过一个闺阁,能画上两笔,又非重臣朝官,不用担心何绍祖会利用我这名义为非作歹贪赃枉法,只需留意着,莫让他得寸进尺,鼓吹身后有京兆柳撑腰,牵连姑丈便可。”

    柳彦却不能安心:“十一妹,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助何绍祖这等忘恩负义狗鼠之辈?”

    “我不是为了助他。”十一娘这才对柳彦详细解释:“那日方氏当众恃强凌弱,我原是想借机惩治她,哪知她分明被我挑起了怒火,却忽然得了一人叮嘱而忍气吞声,事后竟然察知我身份,亲自登门赔礼,又极尽示好,我想,她背后一定是有高人支招,想借着我提携,结交权贵,我对她身后之人十分好奇,已经交待了十四郎打探,虽眼下还没确切结果,可只要何绍祖看见了升迁希望,总有显露痕迹时候。”

    柳彦却不以为然:“何绍祖身后之人还用打探,明显就是毛维,亏他也是科举出身士人,竟然为了仕途,甘心娶方氏一介部曲为妻。”

    十一娘瞪了一眼柳彦:“莫因心存鄙恶就轻视宵小,你这急脾气怎么一点没有改善,你再仔细想想,倘若毛维当真器重何绍祖有心提拔他,何绍祖何必讨好奉承我?”

    经十一娘这么一提醒,柳彦这才察觉出几分蹊跷,拧着眉头想了一阵,拳头一击掌心:“那许是有人意欲攀好毛维,打算笼络何绍祖?”

    十一娘摇头:“何绍祖若真有这利用之处,这些年来就不可能一直是个流外吏员了,更不说当日言警方氏者显然不是普通身份,否则方氏也不会妥协让步。”

    “那此人究竟是何企图?何绍祖既毫无利用之处,他何必为之前程出谋划策?”柳彦完全不得要领。

    “不是为了利用,那么极大可能便是陷害。”十一娘轻轻一笑:“此等狗鼠之辈我连算计都嫌废事,可想到当年他意图毒杀六娘,心头这口恶气怎么也咽不下去,既然他送上门来,不过是略加提携,我乐意让他利用这回,为他台阶,送他登高,看他跌重。只是那背后推手,我隐隐有种预感,只怕是与裴郑两族不无关联,三郎细想,何绍祖这些年来并未得罪显贵,就算方氏跋扈嚣张,却也只敢冲百姓商贾耍横,既然未与显望结怨,还有谁会算计这么一个草芥之徒?”

    解释似乎只有一个,便是为裴六娘当年遭遇打抱不平者。

    十一娘却不曾预料就在此日,关于何绍祖背后人物竟然就被贺湛察出了端倪。

    “你推断不错,此人为何绍祖出谋划策助其升迁,果然是为裴六娘不平。”十四郎才刚得到白鱼报讯,迫不及待便将结果告知十一娘:“那位寻何绍祖商洽合作许他重利之商贾,表面看来并无可疑,我废了许多心思深挖根底,终于察明,原来这商贾是小百万裴瑛之人。”

    “竟是瑛姐?”柳彦十分吃惊,十一娘也觉得颇为意外。

    “既是裴瑛,许多蹊跷便能一一解释了。”贺湛想当然就说道。

    “不,还有蹊跷。”十一娘挑眉:“裴三哥与瑛姐如今只是商贾,倘若是他们兄妹在后提警方氏不要冲撞我,方氏如何肯听?还有,何绍祖本就识得三哥兄妹,对他们必然会有防备之心,三哥兄妹在后出谋划策,何绍祖怎能上当?更有一点,倘若真是三哥,瑛姐何需遮遮掩掩资其钱财好作打点之用?大可堂而皇之赠予,可与何绍祖合作商贾,便连十四郎你也是废了手段才察明身份,足见瑛姐也只在暗。”

    这些疑点一一提出,引得贺湛直拍额头:“是我疏忽了,不过十一娘,裴瑛若非幕后推手,那么这个幕后推手究竟是怎么说服她暗助何绍祖?即便裴瑛也对何绍祖怀有怨恨,可是与你如今却算有同盟之谊,按理,不会暗助何绍祖打着你名义敛财才是。”

    十一娘颔首:“瑛姐既然甘愿相助那推手,足见推手身份并非普通,似乎进一步佐证,此人与裴郑两族大有关联,十四郎,咱们应当留意一下与瑛姐接触人物了。”

    而小百万裴瑛这时,正欣喜莫名的看着面前仿佛从天而降的一个青年,就连手中算筹跌坠地下都毫无知觉,她几乎是一跃而起,一扫在长安城叱咤商市的精明干练,竟直扑向青年怀中,完全是一副小女孩撒娇的情态。

    “阿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送信告知我一声。”

    青年正是近几年来声名鹊起的裴百万裴子建。

    只他一身白衣,腰间唯垂一枚玉坠,看上去完全不似富豪,倒像极了一个文士儒生。

    不过长年奔波辗转各国,甚至远航至新罗、东瀛,裴子建这时早已不比当年面如冠玉,非但五官更显锋锐,就连肤色也泛透一层麦泽,乍一眼看去颇显肃厉,可他安抚久别重逢的小妹时,眉目间突而如沐春风的笑意,又十分温文。

    “提前告知,哪能见你这般惊喜?”当兄长的似乎完全不当妹子已为嫁了人的少妇,揉了揉裴瑛仿若男子般束起的发髻,这才看向一旁因他突然归来呆怔当场,这时只顾咧开嘴傻笑的青年。

    “妹婿一贯还好,我不在,瑛娘没欺侮你罢?”

    裴瑛的夫婿张贵这才回过神来,竟突然跪倒,口称“郎主”,却被子建及时扶起,拍了拍青年壮硕的肩头:“说过多少回了,你虽是入赘,可与我兄妹是一家人,怎么还以郎主相称。”

    张贵连忙改口:“阿兄”。

    裴子建这才眉开眼笑,正想与妹妹妹婿好好说话,哪知就被裴瑛一把拉住了衣袖:“阿兄,有一件事,我未知会你而自作主张,阿兄可还记得何绍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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