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湛与陆离今日均应当值,故二人眼下皆在中书省。

    拾遗之职虽仅为从八品,要论职权,还远远称不上位高权重,但因掌供奉讽谏、荐举人才之责,往往诏令颁行之前,两省拾遗都已率先过目以察是否有所疏漏与律法相违,可谓消息灵通责任重大,所以地位也属关键。自大周建国,往往拜相者,绝大多数都曾担任过补阙抑或拾遗,当然,诸如眼下毛维、元得志两个这类“破格”提拔者例外。

    总而言之,好比贺湛与陆离这般入仕未久即能任职关要,在大周士子之中,可谓有为青年前途无量,身后不知多少人艳羡妒忌,仰望唏嘘。

    偏偏这二人,一个貌比潘安一个温文尔雅,又毫不掩饰亲密友谊,时常同出同入俨然管鲍之交颇为打眼,好比这时,虽然是在当值,两人却临窗对坐谈经论史,好不引人注目。

    倒不是两人不务正业,盖因拾遗之职虽然关要,不比得那些点卯之后即能游手好闲甚至返家高卧的官职,可也不需镇日劳碌——就连国之砥柱诸位宰相在政事堂聚餐之时,往往也会谈论一些无关军政的话题,比如某某又在哪里置了处别苑,比如某家食肆又酿佳饮,甚至某某老不正经又纳了个美妾……

    只要莫在衙堂高谈阔论自己昨夜在平康坊与某位佳人如何如何,大都不算出格。

    贺湛与陆离之所以引人注目,不过是因为外表仪态当真优美,大周士人的赏美情趣,可不仅限于窈窕淑女。

    可以想象,雕窗大敞,连壁满架书卷,窗前碧树稍掩,春阳斜铺矮几,几上檀香浮白,两袭深碧官服隔几对坐,一人意气风发引经据典,一人云淡风清笑而不语……

    总之两人在公务之余,这时正在享受三月春暖的闲睱时光,就被面无表情的窦辅安打断,冷不丁诏入篷莱殿。

    人去窗空,多少明里暗里的注视方才消停了。

    有发鬓已霜的某人暗羡:想当年未及而立,仍在穷乡僻野理断鸡毛蒜皮,不知废了多少心力,终于攀搭上了韦相,可耗尽积财,也不如这二人深受器重,世间公道何在?

    也有某人蹙眉惋惜:薛绚之出身世望良才美玉,奈何不察贺澄台谄媚小人,竟然与之交好有如莫逆,如今沦为韦党,受睐于深宫弄权妇人,纵然有位高权重之机,丹书史册也是一记骂名,可悲可叹。

    大觉惋惜这人,其实并非中书省属官,不过因公务来此交接,是以跌足之后,便往前方御史台行去。

    正往内宫而去的贺湛,鼻子忽觉一阵闷痒,忍不住掩面数嚏,眼见陆离目带忧虑看来,本想直接安慰几句,可碍于窦辅安也顿足回望,他只好掩示道:“昨夜因为阿姑与十一娘许久不见,兴致颇高,硬拉我一同陪饮,竟被她们联袂灌醉,许是受了些微风凉,无甚大碍,绚之不用忧心。”

    这下换窦辅安闷咳了,几声后阴恻恻地笑道:“两位郎君当真交谊匪浅。”

    陆离:……

    贺湛嬉皮笑脸:“窦将军目光如炬。”

    只十四郎虽面上不显,心下也甚狐疑为何太后忽而诏见,要知这一年间,韦元平虽对他日益器重,陆离也甚得太后信任,但同时诏见二人可是从未有过,更不提这回竟然直接绕过了韦元平,不过贺湛自信没有出任何纰漏,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于是越更堂堂正正,甚至适到好处显现出兴奋激动,这一切尽入窦辅安眼底。

    太后诏见二人,十一娘依然在侧,不过如此场合,当然不可能冒昧多嘴,就连与两大臂助眉来眼去的暗示都隐忍了。

    当听太后直问邵广近况时,贺湛心底狐疑更重,暗道十一娘决不会如此心急,未待地方上折便主动替邵广邀功,可倘若地方具折,不过小事一桩,依据惯例只需论功行赏便罢,太后又何至于单诏他与陆离询问?

    不过狐疑归狐疑,贺湛自然不会见于情面,连犹豫都不曾有,立即便将所知禀明,甚至还带着显然夸耀,大加称赞邵广机警,功不可没。

    “你二人倒不避忌,公然为邵博容邀功。”太后面无表情喜怒难测。

    贺湛惯常嬉皮笑脸:“所谓人以群分,微臣既与博容义气相投,自然举贤不避。”

    陆离一句话未说,但既然没有表示反对,那么也是心甘情愿“躺枪”了。

    太后这才让将广州都督所奏据实道来,见两人皆露震惊之色,冷笑问道:“你二人所奏与广州都督章呈截然相反,有何解释?”

    “太后明察,微臣所得书信为家仆所送,微臣信任家仆耿耿忠心。”贺湛一口咬定。

    陆离也道:“曲江令为微臣族叔,自邵博容调任岭南,为私谊故,微臣寄信族叔请托多加照顾,倘若邵博容真有假改税令之举,族叔怎会一无所知?然,倘若广州都督所奏为实,既然表彰曲江令,足见微臣族叔并不可能与博容同流合污,这其中大有矛盾之处,拜望太后明察。”

    听得两人所说与十一娘之言相互契合,太后的冷笑方才消淡,但神色仍未柔和:“既然你二人都为邵广担保,又皆承认常与岭南联络通信,那么,可曾察知岭南诸官员之间有何罪行?邵广不过区区县尉,倘若无甚威胁,广州都督又怎会污陷构害?”

    这话看似对两人之禀姑且信任,其实大埋陷井。

    这回是陆离率先回应:“微臣虽因私谊寄信族叔,然因博容自从调任仁化尉后诸事顺遂,族叔除回信一封答允照应之外,日常并未再有联络,之于岭南时政,微臣不甚了了。”

    贺湛也紧跟回应:“微臣虽遣家仆侍应博容左右,不过保其安全侍候起居,家仆但有书信,不过报声平安,这回是因暴乱险生,而博容立有功劳,家仆方才俱详书报,至于广州都督,家仆信中的确从未提及,实不知其为何谎言瞒上。”

    两个都未质疑毛维,仿佛不知其与广州都督近来颇有联络一般,看似清白无辜,然而太后却大生疑心,哪知这时贺湛话锋又是一转——

    “不过……微臣似乎早前听韦相国提起,广州都督曾经遣人礼贿朝中重臣,当中便有谢相、毛相……”

    太后目光如炬,准确捕捉见陆离似乎一愕。

    “经夏阳一案,虽博容与毛君结怨,可太后既已明断,惩责分明,毛公重为国相,当不至于为族侄之怨陷害博容。”陆离却并未支持贺湛的质疑:“故微臣以为,始作俑者确是广州都督。”

    这番情形,俨然两人并未预前勾通,太后方才彻底打消怀疑。

    只她万万不知,此时的贺湛暗下大是赞扬陆离:果然不愧是我知心好友,配合默契天衣无缝。

    “看来这事果然蹊跷颇多,实在让人疑惑,广州都督既与邵广无怨无仇,为何要陷他死罪。”太后蹙眉。

    之于这点,贺湛与陆离也是当真不明就里,只不过贺湛一贯诡诈,这时眼见已经彻底打消了太后对自己的疑心,细细回想岭南所奏,突然眼中一亮,抓住了一个十一娘不曾注意的关键:“太后,据广州都督所奏,称博容假改税令,这事虽是污陷,却也证明广州都督忧心之处必然便在税令上,有史以来,盗贼暴乱多因赋税繁重缺衣少食无以立足,按理来说,此番岭南土族暴乱镇于萌芽,广州都督有功无过,大可不必忧虑,只除非畏惧朝廷追究起因,才至于嫁祸他人,而又尤其强调有人假改税令……”

    真正假改税令之人,大有可能便是广州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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