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迟几日,十一娘也得知了这件事故。

    她依稀记得胡氏的模样。

    那时女孩尚在豆寇年华,稚气并未褪去,说话时声音又脆又亮,跟着她的母亲拜见晋王妃,眼睫弯弯,目光里充满好奇与向往,然当时广阳正逢疫疠猖狂,晋王妃忙得脚不沾地,当然没有时间与女眷们更多应酬,只听碧奴说道,胡小娘子主动要求加入施粥施药的行列,态度比父亲更加积极。

    事后,十一娘记得也听过几个婢女私下议论,说来胡明府虽是谢党,并对广阳险生动乱情势恶化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然而这人的品行倒也并非一无是处,最大的优点是对妻子有情有义。

    胡崃与妻子是表兄妹,青梅竹马之谊,经父母之命结发,夫妻感情历来和睦,然二人婚后多年,胡妻不曾有孕,上有父母施压,下有妻子规劝,胡崃竟不肯纳妾,后实在因子嗣犯难,方有一个侍妾,侍妾为胡崃生下庶长子,胡崃也没让婢女脱籍,长子是由胡妻教养。

    胡妻三十岁出头,才忽而有孕,夫妻两欣喜万分,虽说胡妻经十月怀胎只是生下了一个女婴,胡崃视嫡女有如掌上明珠,宠爱非常。

    幽州大捷后,因广阳不再驻防重军,广阳令的职位显得不是那么重要,胡崃恳请调返长安,谢饶平并没有亏待这个党羽,胡崃回京后,开始为女儿张罗婚事,竟然不择高门子弟,看中者为一寒门士子,已经科举考取进士,尚在候职,又因此子虽非名门望族出身,家境却好,因此时风气影响,考取进士时虽有攀附之举,本身才华倒也不差,且性情温和,容貌俊美,胡崃先取中了这些优长,又想自己好歹也算世族官宦,女儿算是低嫁,今后女婿必定不敢让女儿受屈。

    胡氏新婚不久,胡崃便再度被授任灵州刺史,正好可让尚在候职的女婿跟去历练,如此也不用与女儿分离两地,胡氏小两口,便跟着胡崃去了灵州。

    却没想到,胡氏竟然被铁勒一介商贾奸杀。

    连江怀听探者禀报详情,如实转述予十一娘时,都恨得咬牙切齿:“灵州虽为重镇,并非荒僻之城,然到底气候不比长安温和,胡娘子之母到灵州不久,便受寒病倒,胡娘子为母亲祈福,往佛寺求祷,自也带了家人仆役随侍,正巧那商贾也往佛寺逛玩,见胡娘子美貌,公然上前调戏,遭到胡娘子及其家人喝斥,商贾明知胡娘子乃刺史之女,却当众掳走胡娘子,胡刺史闻讯,自是会带着衙役前往商贾家中营救,胡娘子却已遭不幸,商贾公然将胡娘子尸身扔还,胡娘子身上不着寸缕!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胡崃见爱女遭受凌辱惨死眼前,自然睚眦欲裂,下令捕拿凶犯,那凶犯居处却乃突厥、铁勒等胡商聚居之处,凶犯高呼一声,四围商贾家中冲出数百名壮汉,公然拒捕,反而致使十余名衙役巡防死伤,胡崃堂堂刺史,竟被区区商贾殴打辱骂。

    灵州一度虽为突厥割据,经共治议和,眼下再归大周治管,刺史之女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铁勒人奸杀,刺史竟无能将凶犯绳之以法,布衣百姓听闻皆感奇耻大辱,也不知是谁振臂一呼,数百民众操起棍棒直冲胡商聚居市坊,眼看一场冲突不能避免。

    都督齐俊闻迅,立即赶往制止,然民愤汹汹呼吁严惩凶手,至于凶犯那铁勒商贾,竟当众以嗤笑回应——

    “如今三大亲王参与周国军政,大突厥、大铁勒族民自然高你辈一等,区区刺史之女,竟敢喝骂我铁勒族民,这岂不是以卑犯尊,依我铁勒法令,正该如此处死,什么都督、刺史,有何资格问罪我等,反而尔等暴民,才该处死!齐都督,你若不肯将这些刁民处以死罪,就等着被太后取你项上人头吧。”

    齐俊见铁勒商贾如此狂妄,怎能容忍,当场下令捉拿凶犯,而他所率之部可不是衙役巡卫,是大周真正的士勇,蛮族私卫又哪里是对手,凶犯终于被擒,但作为灵州都督,齐俊并没有审决人犯的权力,只是暂时将凶犯扣押,他当然可以将凶犯交给胡崃,自己完全置身事外,然而胡妻听闻女儿惨死丈夫重伤,病情加重一命呜呼,胡崃连遇重创,悲痛不能问事,刺史府乱成一团,齐俊唯有与朝廷派遣之监察御史商量如何处置。

    那位御史,却以维护共治之盟的名义,要求齐俊释放人犯!

    齐俊当然不肯,两人各自上书,等候朝廷裁决。

    结果是齐俊败下阵来。

    这位最终志向在于振奋大周军威,威慑蛮夷铁骑的将领勃然大怒。

    刺史之女遭遇罪恶致死,尚且不能讨回公道,将来平民百姓岂不任由蛮夷欺凌,奸杀掳掠?

    但这样的质问不能抵达长安,监察御史手拿朝廷公文,逼迫齐俊立即释放人犯。

    齐俊没有释放凶犯,他将凶犯当众处死。

    灵州百姓固然击掌相庆,可齐俊的作为彻底触怒韦太后,一纸诏书,将齐俊撤职,押返长安法办。

    齐俊自知不会再有生机,他选择了自刎。

    这是一代骁勇之将,对于这个国家,太后执政的彻底绝望,他不想眼睁睁目睹亡国,做为一个军人,他不想死于牢狱,死于太后铡刀之下,他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宣泄心中的不甘,心中的悲愤,齐俊的死亡,让灵州边军伏地痛哭,让灵州百姓义愤填膺,可是千万人的愤怒,依然不能抵达长安。

    韦太后下令,将齐俊夺爵、抄家,家眷妻子贬为庶人。

    “衡阳侯夫人听闻噩耗,悬梁自尽。”江怀长叹。

    十一娘垂下眼睑:“此事不应向齐姬隐瞒,可让我如何启齿?”

    ——

    贺烨闻知噩耗,决定改变从洛阳直取幽州的计划,他想先回晋阳与十一娘商议,因他直觉这起事件之后必有阴谋,有人在推波助澜,针对并非胡崃,应当正是齐俊,然而当他赶回王府,却听江迂禀报十一娘竟然带着齐姬去了别苑。

    “五日之前,王妃已经听闻消息,料到齐姬听闻家中遭此巨变,必定悲痛难禁,王府里耳目甚多,不便开解劝慰,故而王妃特意借口往别苑赏玩,唯独只让齐姬跟随,此事上报太后倒也无碍,无非声称衡阳侯既怀不轨之心,需得将齐姬软禁更加妥当。”

    贺烨怒道:“衡阳侯何曾怀不轨之心?”

    “借口,借口,借口而已,奴婢总不能上报王妃对齐姬心怀同情,特意宽慰吧?”

    贺烨无非是发泄心中愤怒,自然不是当真怪罪江迂,既知王妃不在家,干脆也懒怠“卸妆”,立即赶往别苑与十一娘碰面。

    别苑里清雅依旧,只正厅却挂起白幡设好祭桌,王妃是以这样的方式哀悼衡阳侯夫妇二人辞世,商谈正事之前,贺烨也换了一身素服,焚香拜祭,他们不能前往长安吊唁,也只能在遥远的太原略尽哀悼之情,其实贺烨与衡阳侯只有数面之缘,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能笃断齐侯是否已向太后投诚,可这回齐侯的作为,无疑赢得了晋王的敬重,遗憾的是如此忠勇的将领却死于太后的猜忌,死于蛮夷的阴谋。

    十一娘也在猜疑阴谋说。

    “阿史那奇桑不可能谙知太后性情,议和之事应当是谢莹在后出谋划策,然而谢莹理应明白,突厥与大周不可能真正修好,罢战只是暂时,突厥答应交还灵州六地,却拒绝交还鄯州、松州,鄯州等地乃吐蕃割据,这便是突厥不愿损害吐蕃之利,致使两国之间盟约崩坏,分明野心不死,需要不过是喘息之机,毕竟两载战耗,五部联军丝毫未占便宜,阿史那奇桑主张用兵之策也会饱受质疑。”

    贺烨冷笑道:“因有怀恩王罢止内乱,衡阳侯力援安北,眼看便能大败五部联军,拖也能拖死突厥,局面大好,太后却在此时答应议和,甚至还被突厥要协,不得不答应诸多屈辱条件,这哪里是议和,竟是大周向突厥称降,摇尾乞怜。”

    “这都是因为谢莹深知太后忌病,不在外战,而重内乱。”十一娘分析道:“然则,怀恩王十万部属虽说遇害,连姚潜都能死守甘州,再兼对安北地形军防了如指掌之衡阳侯,突厥再度宣战照样不存胜算,所以,他们才要陷害衡阳侯,这回事故,应当仍是谢莹手笔。”

    “这个女人!”贺烨握紧拳头,杀意显见眼底:“悔不当初,没将她一刀砍断。”

    十一娘这时没法告诉贺烨,谢莹身体里住着个千年后的灵魂,连凌虚师公都无法解释此等玄妙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更不确断就算杀了谢莹,那灵魂是否会“寄住”其余人的身体,这大约是华夏应有此劫,并非一刀下去就能灭绝隐患。

    她只能叹息:“眼下懊恼再无意义,衡阳侯遇害,其部下军心浮动,对朝廷已怀不满,太后这时却依然重在与蜀王内耗,处死衡阳侯,一来是因猜忌之心,更加显见是太后不愿在此关键时候节外生枝,所以她必须安抚突厥五部,继续维持所谓共治议和。”

    贺烨蹙眉:“王妃看法是……”

    “殿下的确应当作好准备,只怕长安……危在旦夕了。”

    话音才落,只见碧奴入内,神色颇有些慌张,禀报道:“齐姬说是要出外散心,不让闲杂跟随,便连乳媪婢女都打发开去,沿着别苑外西侧山道,向崖上走去。”

    “艾绿呢?有无暗中看护?”十一娘急得站起。

    “丫头忽然腹痛……”

    “糟了!”十一娘抬脚便走,又转身冲贺烨道:“只怕齐姬欲寻短见,殿下快去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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