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大悟之后,韦太后冷嗤两声:“凭据?已然耳目昭彰之案,又已经审结录档,一应人犯罪有应得,主从皆被处死,皇后这时问老身索要什么凭据?这案子又并非没有罪供可察,大理寺、刑部、宗正寺等部均有卷宗可以调阅,皇后又还需要什么凭证呢?”

    “卷宗记录,乃审结罪人淇谋逆之罪,确然耳目昭彰毋庸置疑,然据圣上察证,当年林执今并未承认罪行,虽有共犯招供,未必没有诬陷无辜之嫌。”皇后也不甘示弱:“太后既有意让林执今附逆,审察此案诸多官员当然难免度势而为,稍经引导,凤台门一案诸多共犯,或为免受重刑,或为保全家小,只要对自己有利,又何惧牵连无辜?”

    “皇后一口咬定老身诬陷无辜,又有何凭据?”太后怒极,铁青的面色越发冷沉。

    “当初朝野便诽议纷纷,均不信林执今附逆奸党,更何况太后若非欲置林执今于死地,又何苦表面答应宽赦,暗中却遣人谋害林执今于流配之地?”皇后微微一笑:“太后以为死无对证?以为高玉祥一介阉宦,罗五区区役吏,远远不够资格指证太后枉法污陷,但太后应当也没料到,林执今非但大难不死,尚且自请为间客,冒死深入敌境,诱导潘博中计,于幽州大捷、收复辽东立下赫赫功勋,而林执今之所以能大难不死,便不用妾身提醒太后其中因由了吧?”

    “高玉祥这个小人!”韦太后胸中怒血翻涌,这一气非同小可,甚至让她觉得咽嗓处阵阵腥甜。

    但又很快冷静下来,微咪了眼睛:“皇后意图激怒我?高玉祥若真一直怀有二心,他这么多年来侍奉我左右,怎能不露端倪?再者我之饮食,高玉祥有不少经手机会,若他多年前便有背主之心,老身这时,也不会安然无恙了。”

    “高内臣当年的确对太后忠心耿耿,但如今已将所知尽诉,更何况罗五原本就听令于陛下,故而林执今清白与否,陛下心知肚明。”十一娘也没有强行抹黑高玉祥,很真诚的告诉了太后大实话。

    “只靠这区区二人证供,圣上就想替林昔翻案?林昔若能自证清白,皇后又何必有此一行?”韦太后盛怒之余,倒还没有被怒火烧昏了理智。

    “此二人作证虽不足够,但赵国公倘若也出面证实林君清白……”

    不待皇后把话说完,韦太后竟“哈哈”大笑起来:“贺淘为他人证实清白?真可谓无稽之谈,要说来,凤台门政变,堂堂赵国公可也是要犯之一!”

    “臣确然身负谋逆大罪,但太后为何网开一面呢?皆因在太后看来,什么谋逆,什么君国,都不比独掌政权更加重要,太后赦免臣之死罪,并包庇臣之罪行,无非是想利用此把柄,达成裁撤宗正堂之目的,臣蒙当今天子恩典,得自由之身,若太后执迷不悟,臣宁愿出首,自认主谋政变之罪,那么,臣作为首犯之一,便能证明林君清白,确乃被无辜牵连,太后欲置林君于死地,无非是怨恨他屡屡阻碍太后专权,数番弹劾党徒不法,太后视林君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足为快,也是想要杀一儆百,震慑人心。”贺淘直到这时才说话。

    韦太后怒极击案,指向贺淘:“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我数回饶你不死,你竟敢,你竟敢!”

    “臣,可从不曾请求太后宽恕,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臣宁肯受死,也绝不向仇人奴颜卑膝,太后也不需冠冕堂皇,自恃有恩于臣,太后不杀臣,目的为何太后心知肚明,竟还自称心怀仁慈,希望臣感恩载德?太后,上苍有眼,太后大言不惭,小心引来天谴,不得善终。”压抑半生的悲愤,今日终于得以抒发,贺淘一时也觉得酣畅痛快,他冷笑着注视韦太后,一字一顿说道:“能让太后身败名裂,受千夫所指,臣即便是死,也死能瞑目。”

    “你这个乱臣贼子!”韦太后铁青的脸色忽而变得苍白,目光却有若利刃,恨不能把贺淘当场碎尸万断。

    皇后这时却好言相劝:“太后息怒,太后待圣上不仁,圣上到底还顾念仁宗帝手足之情,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希望与太后彻底反目,圣上数回强调,希望太后能颐养天年,毕竟太后若然不得善终,仁宗帝在天有灵,也会悲痛不已。”

    忽而又笑道:“赵国公虽说参与凤台门政变,但陛下圣明,深知赵国公之心与罪人淇判若天渊,万万不可等同并论,赵国公所图,是为江山社稷,是为拨乱反正,而不似罪人淇执迷于权势,乃私欲膨胀,故而太后当初宽赦赵国公,圣上深以为幸,如今当然不会再让赵国公承担罪责,所以,妾身今日才有骊宫之行,代传圣上旨意,还望太后三思,莫要再因一时恼怒,行为不智之事。”

    她也不顾韦太后听不听得进这劝告,自顾说道:“太后陷害忠良之事,圣上因上诉缘故,如今也不想再追究,但功臣贤士不能蒙受不白之冤,更何况圣上如今,甚是器重林执今,那么必定要为林执今洗清冤屈,方能予以重用。故而圣上思虑着,倘若太后能够承认,当初治罪林执今是因十四兄及妾身出谋划策,目的便是让林执今避开耳目行为间客之事,助益燕国公顺利夺回幽州,如今大功告成,自当将真相宣之天下,对林君加以褒奖,而太后也不至于担当私心作秽陷害忠良,有损社稷之罪,岂不两全其美?”

    好个两全其美,韦太后几乎没被气得吐血三升!

    她若真听从这套说法,固然不会担当罪责,但功劳全被皇后、贺湛担当,她等于向天下承认一直被后族愚弄,如今被逼无奈,不得不妥协!

    “皇后不必多言,圣上既听信你挑拨,认为老身陷害忠良,而且胸有成竹能为林昔平反,那么老身便坐等圣上裁决!”韦太后挥一挥手,示意送客。

    她以为如此一来,便会挫败皇后的计谋,甚是自得地等着看皇后神色大变。

    哪知皇后却是一脸“果然如此、不出所料”的释然,竟干脆说道:“太后既有决意,妾身只好如实转达。”说完便告礼辞,但却并没有干脆利落拂袖而去,缓缓地退后,唇角笑意森然,一双眼睛颇含着欣喜,就这么迎视着太后,那克意放缓地脚步,似乎是为等待太后的大彻大悟、回心转意。

    事情不对!

    韦太后怒火一消,脑子里顿时清明。

    柳在湄并非嚣张跋扈的性情,但自昨日赶来骊宫,言行举止却分明机锋毕现,用意岂不正是为了激怒自己?她根本不希望自己听从贺烨的提议,她是有心要让自己与贺烨对立!

    此刻故意放缓步伐,也是担心自己醒悟过来,悬崖勒马。

    因为她若是扬长而去,那就是提醒自己她另怀目的。

    等等,林昔虽说与莹阳有些渊源,但未必就会站定后族阵营,贺烨器重林昔,对后族而言也许并不算什么好事,如果自己坚持不从贺烨主张,对皇后而言是减少了一个隐患,而且会让贺烨迁怒于自己,柳皇后,好一手借刀杀人!

    眼看着皇后连退数步,终于要转身,那一刹笑意越发舒畅,太后心中不妙的预感越发浓厚。

    “等等!”不及深思,挽留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

    大功告成,皇后身心愉快,她已经获得了太后的手书,详细阐述了林昔“获罪”的前因后果,当然就是她与贺烨商量计划那般,没有一字偏差。

    留在华清宫已经大无必要,皇后原本打算立即启程回京,不想刚刚离开内堂,却见早前吃了个下马威的任瑶光,再度收拾好沮丧的心情笑盈盈迎上前来:“皇后已经完成了圣上所托?难道便要急着赶回宫去?皇后也未免太急切了些吧,到底是赶了近百里路程,就算太后乐享清静,不需皇后彩衣娱亲,柳娘子眼见皇后来了此处,也欣喜着姐妹得此机会能够闲话叙旧一番,妾身也听柳娘子提起过,她出嫁得早,皇后从前也多是在上清观抑或宫中,姐妹之间鲜少共聚一堂,天长日久情谊未免疏远,皇后因而对柳娘子有所误解,妾身应柳娘子所托,斗胆说和,还望皇后勿怪妾身多事,至少在华清宫逗留一日,给个机会让柳娘子,向皇后赔礼倒歉。”

    任氏说这番话,当然是有心刁难皇后,她若应了,是坐实与自家姐妹之间有失和睦,若是不应,那就更加坐实了不念手足之情。

    皇后当然不将这点子微末伎俩放在眼里,笑道:“任娘子还的确是斗胆。”

    更不多看任氏一眼,却在柳七娘面前稍稍顿住脚步:“七姐多心了,我与七姐虽不如九姐一般亲近,却也并不计较七姐从前那些直言不讳,就算念在阿耶、阿母情面上,只要七姐还肯当我为妹妹,我也不会与七姐疏远,何至于外人说和?今日我急着回宫复令,只好辜负七姐一番美意,待日后,七姐回京,你我姐妹在蓬莱殿尽可一叙。”

    柳七娘压根没想到任氏会拿她作托,挑衅皇后,一边埋怨任瑶光阴险,却更不屑皇后的虚情假意,但她这时,可没胆气在正当得势的皇后面前“直言不讳”,只好忍气吞声。

    皇后当然看得出来七娘并不领情,但她的提醒也只能到这地步了。

    眼看就要分道扬镳,没想却有一个小姑娘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看似冒失,但见到皇后时却又知规蹈距地行了一礼,口中恭祝着新禧长乐。

    却是七娘的女儿韩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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