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潜携子,登门问罪,鉴于姚大郎只是被打肿了脸,连牙齿都没磕断一颗,这样的斗殴行为在大周并不适合报官,通常只是私下解决,所以姚潜虽说闹了个气势汹汹,但并没有惊动官府,可就因为他闹得太过气势汹汹,对方惊动了官府,而且惊动的人甚至还是京兆尹。

    宇文盛入职政事堂,主持变法,不再适合继续担任京兆尹,如今这位京兆尹,也可以视为后族,因为他乃徐国公崔政的门生,而京兆崔将与京兆柳联姻已为众所周知,京兆尹亲自处理这等鸡毛蒜皮的纨绔斗殴事件,必然被姚潜视为后族的有意打压。

    京兆尹对于自己的小题大作,当然也有说法——

    纨绔于酒肆市坊争执,虽动拳脚,但未械斗,也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的严重事故,官府可以不作理会,然而姚潜是登门寻衅,并且是聚众斗殴,这便是触犯律法的行为,涉事双方一为公侯一为士族,为防恶斗激化,京兆尹出面劝解倒也合情合理,毕竟涉事者身份均不普通,若单靠县令等属官,份量哪里足够罢止纠葛?

    可姚潜气势汹汹登门理论,又怎会因京兆尹的劝解忍气吞声?若他仅只是接受对方口头上的道歉便打道回府,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非但事与愿违,甚至更会造成大势已去威风不再的印象,眼睁睁看着半生经营的人势土崩瓦解,而且就算隐忍,也并不能保有平安富贵,姚潜不愿坐以待毙,他当然要强横到底,叫嚣着要让动手的纨绔出来,负荆跪地,受三百鞭打,他才答应一笔勾销。

    三百鞭,若下重手,那纨绔必定重伤,甚至可能亡于鞭下。

    京兆尹当然不会认同,被姚潜的气焰激发愤慨,话说道:“贵府大郎,常与人因口舌之争便拳脚相殴,该当多少鞭责?”

    事件到了后来,演变成姚潜与京兆尹之间的争执,虽说因为金吾卫及时到场,姚潜到底不敢鼓动家人壮仆械斗,最终也只能忍气吞声而归,但勋国公嚣张的气焰却在数日之间,便使市井皆闻。

    那些曾在姚大郎拳脚之下吃亏的纨绔之徒,眼见着有望报仇血恨,当然会不遗余力推波助澜,巴不得姚氏父子就此遗臭万年,成为千夫所指。

    于是市井之中,逐渐流传开一首童谣。

    “勋国公,好威风,侍强敢斥京兆公,未知相继失燕赵,节节败退丢甘州,凭何无罪反居功?月耗洗浴十万钱,马草堆填大明宫,石崇王恺若有知,亦当羞愧掩面走。”

    有一段时间,市井酒肆津津乐道,尽是姚潜的成事不足,以及与成事不足毫不相称的富贵显赫,关于姚氏一门穷奢极侈的生活,被夸大十倍渲染,勋国公府一时成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但不甘寂寞的姚氏子弟,仍然日日出没于酒肆青楼,当闻物议,屡生争执,甚至针对质疑,吼出“非我姚家父子,燕赵岂复?营州岂复?潘逆岂平?”之语,这不仅坐实横行霸道的指控,而且还授人话柄——

    燕赵得复、营州得复、潘逆受诛,这明明是当今圣上以及燕国公部军士的功劳,与姚家何干?姚家竟敢贪天之功居为己有,如此寡廉鲜耻、卑鄙龌龊简直闻所未闻。

    终于有御史言官具奏弹劾,列举姚潜多项疏错,主张朝廷重惩,以平臣民怨愤。

    谢饶平早闻碎语,知道太后与姚潜间的风流韵事,虽说深恨姚潜贪婪无耻,然做为太后的死忠,他当然也明白在此艰难时刻不能自相残杀的道理,与韦元平力保姚潜,认为御史乃空口无凭,姚潜并没有行为违律之恶,不应受惩,然而这时的政事堂,已经不再受谢、韦二人主导掌控,有更多人主张惩处姚潜,以正朝纲,几番争论不决,理当上呈天听,报天子决断。

    贺烨质问谢、韦二相:“尔等认为,我大周律条,唯仗势欺民、贪赃枉法才该惩治?姚氏子弟,仗着出身公府,屡屡寻衅滋事殴斗伤人便不算触律?姚潜非但不加责管,甚至聚众闹事,私闯他人宅邸,当众辱斥京兆尹,这又岂只教子不严之过?甘州之役,姚潜身为主将,战败失守,导致国都危难半壁江山几乎沦丧于敌,论罪该当处死!然太后已然赦免其罪,朕亦只是夺其兵权责其思过而已,难道还不算宽容大度?”

    又重重一击御案:“然则,姚潜非但不曾悔过,竟仍穷奢极侈、横行霸道,触犯众怒为世所不容,谢相、韦相却仍为这么个忘恩负义肆行暴虐之徒开脱辩护?朕问你们,姚潜到底有多少功劳,多大才干,这么一个无才无德百无是处之人,有何资格再为人臣,居高职,享厚禄?”

    谢饶平、韦元平哑口无语,姚潜理所当然便被免官罢职,只是他到底还有勋国公的爵位,依大周律,未行十恶之罪,不得夺除。

    然而不居官职者,依照新法皆为纳税之户,姚潜一旦被罢职,官府自然便要依律察核其田宅资产,录定征收税赋,这对于失去亲谊供奉以及皇家恩赏,原本便觉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姚潜而言,更如雪上加霜,他哪里甘心被定为上上等,“凭白无故”又再损失一大笔财帛?

    而且从贺烨显然的针对态度,姚潜心知肚明,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容他继续荣华富贵,损夺家财只是开端,到头来一定会折腾得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紧迫的情势已经不容他畏缩隐忍,等待韦太后慢吞吞地东山再起,他只能背水一战,那就是逼迫韦太后痛下决心。

    一切正如十一娘所料,姚潜没有老老实实等待官府公差登门核察资产,他自从被罢除官职,便开始转匿田宅,但负责登录的官员刚好与姚潜结过仇怨,当然将双眼擦得雪亮,对于勋国公名下的资财,半亩地一片瓦也不容放过,公正严明地察核了姚潜隐匿资产,岂图违抗政令的罪证,丝毫不惧姚潜乃王公贵族,不过司录之职,便对堂堂国公加以斥问。

    姚潜的“应对”便是,唾面辱骂、拳脚相加。

    这下事情便闹得无法收场了,国公虽尊,司录位卑,司录却是朝廷的正式官员,领圣令推行新政,姚潜拒不遵令,并打骂命官,这便是挑衅君权,往重里说,治叛逆之罪都不为过。

    铁券虽可免死,然而夺爵已成必然,又正值改制的敏感时候,贺烨当然不会放纵姚潜公然抗命,立即下令,锁拿姚潜下狱,察实罪状等候惩处。

    有任瑶光居中通风报讯,太后几乎立即听闻了姚潜锒铛入狱的消息,她先寻贺烨交涉,无人知道具体情形,随后,任瑶光便到了蓬莱殿,皮笑肉不笑地有请皇后往长安殿一行。

    十一娘在长安殿门前,正遇入宫求情的勋国夫人,这位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妇人,大约性情确然温柔平和,纵然是遭逢大变,悲惧加集,暗地里将“幕后真凶”柳皇后恨得咬牙切齿,冤家路窄一相逢,也只不过是哽咽相问:“皇后殿下,缘何斩尽杀绝?”

    任瑶光连忙上前一步,公然维护姚潜之妻:“勋国公因被陷害,身陷囹圄,夫人难免忧急,情急之下才出此不敬之语,殿下一贯宽容,想必不至于怪罪。”

    十一娘不理会平民出身的勋国夫人,却实在“佩服”任瑶光越来越愚顽不灵的脑袋,她目不斜视一径前行,淡然道:“姚潜入狱,家眷忧急,未知任氏你因何缘故焦心似焚?”

    这话颇带些暧昧,任瑶光当然要分辩:“妾身乍听变故,虽觉惊诧,但事不关己,何至于焦心似焚,殿下虽无意中伤妾身,只恐小人听得这只言片语,又生物议诋毁。”

    “你若不是出于情急,何故口不择言?姚潜违抗制令,责辱命官,故圣上察处罪行,你却口称陷害,若不是情急失言,难道有意诋毁君上?!”

    “殿下明鉴,妾身决非心存故意……”

    “你虽非故意,然则屡屡妄言犯忌,足见虽久居宫廷,尚未习惯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好了,不需对我亦步亦趋,这虽是长安殿,我也不用劳你引路,既知错,就在殿前跪罚一个时辰罢,虽为小惩,还望你引以为戒。”十一娘这才顿足,稍稍一勾唇角,似笑似谑:“任娘子,你面上现下满带怨气,我知你气恨我一再惩诫,但我仍有一句警告。”

    她逼近一步,口吻柔缓:“你族姐任玉华,论智计隐忍,均远胜于你,奈何命运多舛,注定难得善终,她临死之前,愤怨不平乃身不由己,你比她幸运,因为你其实可以选择,并不一定枉作棋子,可是你之贪婪,又远胜任玉华,然你之头脑,承担不起胸腔之内这颗野心,回头是岸,为时不晚,若执迷不悟……”

    话已不用说完,十一娘转身,她甚至听见任瑶光负气重重跪在地上的声响,就知道这个女子已经无可救药了,她摇了摇头,颇有些卿本佳人奈何从奸的遗憾,她想到任瑶光的前夫雷仰棣,不仅贺湛对此人尚且认可,眼下连柳彦对其也十分赏识,又虽说雷仰棣被任瑶光一再利用,甚至担当负心弃妻的骂名,可对于任氏,却从无一字责怨。

    用情至深,连十一娘都不由唏嘘。

    然而,为了实现欲望,任瑶光竟然听从太后,有意撮合前夫与其余女子再成欢好。

    自毁福份,待将来永坠阿鼻,未知会否悔不当初?

    十一娘又再摇头,却连叹息也不曾有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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