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传回的捷报,使长安城的五月,沉浸于一片欢欣鼓舞的喜庆气氛。

    但十一娘却微微觉得不安,因为自收到捷报之后,仿佛便与贺烨断绝消息,她没有再收到任何音讯,她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御驾回京的奏报,这实在不合情理,因为既然已经攻灭突厥,贺烨应当便会按时先报行程,以备朝廷准备恭迎圣驾,展开庆贺战胜的盛典。

    直到六月,她才终于收到密报,是密报!

    圣驾已经抵达京畿,明日入城,储君及百官不需迎接。

    十一娘的心有如沉坠谷底,越来越不安这出乎意料的情势,因为如果不是有重大变故发生,贺烨决不至于隐瞒行程,这不是大胜凯旋的迹象。

    这一晚,自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迟儿也守候在紫宸殿,面临可能到来的重大变故,十一娘并没有隐瞒太子,她甚至召集了贺湛、宇文盛等等,共商对策。

    已经作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当圣舆几乎悄无声息驶进通化门,直到进入紫宸殿,天子都未曾露面时,一个昼夜的心理准备,在噩耗即将宣示前,十一娘仍然恐慌不已,她几乎摇摇欲坠,食指的第二节已被蔻甲掐穿渗血,她睁大两眼望着舆车垂落的锦帘,不知随着这华丽的遮挡开启,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

    她其实根本没有准备好面临噩耗的心态,她的身体已经被巨大的恐慌空洞穿透,甚至当亲眼目睹贺烨从那锦帘里步出时,比恐慌更加猛烈的喜悦再度洞穿了她的身体,在这样的狂喜下,十一娘疏忽了贺烨大别于常的苍白虚弱,以至于需要被人掺扶着,才能迈步的情态。

    迟儿大约也被母亲及臣公们的分析吓坏了,但孩子总比成人更加乐观一些,眼见着父亲“安然无事”,立即如释重负,笑道:“阿母,迟儿就说吧,阿父一定是捉弄我们,阿父就爱捉弄我们。”

    十一娘却清醒过来。

    贺烨再怎么“顽劣”,也不会如此故弄玄虚。

    她拉住忍不住要扑上前去,如幼年一般攀上父亲肩头表示亲昵的迟儿。

    缓慢地接近,十一娘几乎怀疑面前的人并不是贺烨。

    她的手先被牵住了,但她没有感觉到熟悉的温度。

    这一日不少琐细,很多很多年后,十一娘回忆起来仍觉浑噩,她根本记不清楚贺烨怎么强打精神,向王淮准、贺湛等等近臣交嘱身后之事,安抚迟儿,让这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务必担当重托。

    只是有一些话,仅仅关于他们两人之间,十一娘的记忆格外清楚。

    “伊伊,我已经竭尽全力,终究未曾食言,你怎么连个笑脸,都吝啬给予?”

    “贺烨,你别忘了,你还答应过我要长相厮守,可你这算什么,你赶回来与我话别而已,就算未曾食言?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我会怨恨你,你有本事就这么死了,我会飞快把你忘记,我不会记得你,如果你敢食言,我发誓会与你分道扬镳,下一轮回,下下轮回,我们永不相见。”

    “那我可真是死不瞑目。”

    “我就要让你死不瞑目!”

    “伊伊,你言不对心了,你别想骗过我,你看你现在,哭得如此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从前我听那些士卒说,论是如何坚强之女子,都会为了夫君哭泣,我不信,现在终于相信了。”

    十一娘记得贺烨那时的拥抱,陌生得让她心惊的拥抱,却也让她迷失自我。

    她不敢相信自己还会那样忘我的哭泣,无望得到了企图以软弱与耍赖的方式,挽留一个男人的陪伴,她荒唐得不像自己,也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她当真畏惧着生死离别,畏惧着孤寂的余生。

    “我还不想死,但我必须有所安排,伊伊,迟儿还小,他还无法担当重托,如果我没办法挨过这一劫难,你一定要帮助迟儿,因为只有你,才是迟儿之倚靠,但我答应你,我会竭尽全力,我以为遇刺之时,已经死去了,但我还是挨过来了,我没有放弃,你看在我如此拼命份上,答应我,无论如何,无论今后我在与不在,也千万不能放弃。”

    “我才不要受你把控。”

    “很好,如此倔强,很好……”

    他开始吻吮她的眼泪,不带任何欲望的,只是亲昵与不舍,后来他的拥吻渐渐有了力度,而她越发泪如决堤。

    贺烨清醒的时间并不太长,十一娘也只能振作精神,听萧小九及田埠楔等人禀知事变详细。

    纪驻铤用于袖箭之毒,溶合了突厥及公羊氏两种剧毒,前者虽为田埠楔可解,但后者却无计可施,且田埠楔担忧,万一用药有误,会造成不能挽回之恶果,也多得贺烨出征之前,十一娘给予半粒丹药,服用之后,再兼本身体格强健,勉力调息克制毒发,虽历经两月,尚且暂保性命。

    且公羊氏所制剧毒,解救之法,实乃以毒攻毒,再兼贺烨还中了突厥剧毒,连公羊氏都拿不准怎么解救,与田门兄弟二人会商之后,虽写出解毒药方,但成算只有三分。

    现在面临的情况是,如若不拔毒,常以施针调息养护,凭贺烨体魄,尚有一载寿数,如若拔毒,则两种结果,要么得治,要么立毙。

    贺烨很果决:“苟延残喘一载,并无意义,拔毒吧,无论是何结果,朕都能接受。”

    十一娘没有异议。

    因为如果贪享一载时光,欢娱也太短暂,正如贺烨所说,并无意义。

    她期待的是长相厮守,而不是如此有限的光阴,这一局,她同样只能豪赌。

    而天子之舆回京,虽然悄无声息,但到底无法掩人耳目,且时过三日,天子仍然没有召会臣公,忐忑的气氛便逐渐蔓延朝堂,韦海池也终于得到消息,她不知贺烨仍然活着,以为天子已经驾崩,于是即将到来的望日朝会,便成为了她背水一战的最后良机。

    韦海池于是召见同安。

    十一娘未作理会,这在太后看来,越发笃信十一娘已经阵脚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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