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烨次日拔毒之时,坚持不让十一娘留在现场,他说:“有你在,我会分心。”

    为了让那三成得治的机会尽可能增加,贺烨要求保持清醒,他可以运行体内气息配合施针逼出剧毒,那么便需要集中精神,但他这回前所未有的紧张,且能够预料即将面临的凶险,如果十一娘在场,他会关注她的情绪,这样一来将无法静坐调息。

    他细细阐述理由,满带温情地宽慰:“田埠槎与公羊氏均道,若换作另一人,就算有那半粒仙丹暂时克制,也不可能挨过数十日之久,到此时仍未发作,但我却能坚持到今天,足见自幼修练那套功法,使得身体相比普通人更加健壮,既是如此,要我能成功调息逼出剧毒,就有极大机率得治,你要相信我,也相信我们会得上苍庇佑。”

    十一娘想,的确应该相信他,这不是生死离别,这只是他们必须渡过的关劫,相信她这时留在身边,对贺烨而言有害无益。

    于是皇后留在了殿堂之外的亭台等候,在这里可以清楚看见出入诊室的众人,也会在第一时间知晓结果。

    当迟儿以及宇文盛等臣公进入诊室之前,照例会先拜见皇后。

    依据规制,尚药局制药供御,必须由中书、门下长官,及诸卫上将军各一人,兼殿中监、奉御共同监督,药成,医佐以上先尝,写明本方及年、月、日,监者署奏,用药之前,奉御、殿中监、皇太子依次尝食,然后进御。

    可贺烨这回拔毒,是乃以毒攻毒,也就是说药剂不能由人尝试,因为尝试者必定中毒。

    但太子等等,仍然需要在场监督,这也是为防万一,如果天子未能得治,毒发而崩,太子及重臣便能及时掌控时势,保证新君顺利奉谕即位,避免政变内祸。

    事后,十一娘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无叮嘱迟儿及诸公,看上去沉着冷静的她其实根本心不在焉,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并没有作好准备,面临或许没有贺烨陪伴的余生,她甚至不记得特意滞后入殿的贺湛及柳彦,说了什么安慰及鼓励的话。

    她只记得当拔毒已经开始,江怀低声地禀报,说丹凤门外,竟有不少士子及百姓自发前来,膝跪在地祈求上苍庇护,众人尽皆希望圣上能够得治,更甚至连大慈恩寺的法师,亦在今日设行诵经法会,祈愿国君明主能够渡过关劫。

    昨日宣政殿朝会之上,贺烨为了力保十一娘顺利执政,揭发韦太后弑君篡逆之嫌,故而使满朝文武皆知他这天子龙体危急,自大周建国,从无任何一位帝王宣告此等机密,贺烨也算首开先例了。

    有史以来,皇权的移交均被视为重大之事,为防变乱迭生,往往在新君真正控制局势之前,不要说平民百姓,便连绝大多数朝臣其实都不知比如君帝病危这等机密,但贺烨相信由他奠定,更兼十一娘完善肃清的朝局,不会因为君帝病危便生动乱,反而选择公开,更有助于稳定时局——比如太后党,便再无任何借口质疑中宫辅政的决策,又如冯继峥等一小撮野心勃勃的官员,也再无口实煽动舆论抨击皇后。

    而禁秘的公开化,也使平民百姓皆闻变故,他们一边痛恨弑君的刺客,一边虔诚祈告,他们是真不希望好不容易盼来的开明君主,就这样受害于奸歹毒计。

    十一娘得知宫外竟有万千臣民与她一同祈求请愿,无疑增加不少勇气,她想既然自己都能得获重生,以一缕幽魂力挽狂澜,足证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话决非世人的自/慰,而相比她只为家人申冤,贺烨的志向才是真正德重恩弘,更应得到上苍庇佑,她一直保持着跽跪的姿势,暗暗在心中祈告——

    我本亡故之人,如今复仇心愿已偿,再无奢求,纵然上苍收回怜悯,让我魂归幽冥亦无遗憾,只求务必聆听臣民意愿,庇护大周天子,社稷之主能够安然无恙,神明有鉴,当今天子才能复兴盛世之治,才能护益治下臣民安居乐业。

    是的,虽说裴郑冤案至今未曾昭雪,但十一娘相信贺烨的承诺,就算她现在死去,贺烨也一定会完成她的心愿,如果上苍一定需要生命作为祭奠,那么她宁愿是自己魂归幽冥。

    一个时辰过去,诊室内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江怀再来禀报,称同安公主入宫,正在殿门处跪候消息。

    “请公主入内吧。”十一娘道。

    亭台里便有了同安相陪,十一娘根本无心闲谈,但她留意见同安紧张不已,又忍不住宽慰:“圣上必定能够挺过这一关劫。”

    “那是当然。”同安垂下乌睫挡住眼眸,倔强的姿态显示出不安与抵触,她没有意识到,其实是愿意在亭台里陪伴皇后的,她们有共同的意愿,这样在一处,可以彼此依靠。

    十一娘觉得自己应该更努力一些,她知道贺烨必然期待着她与同安能够尽弃前嫌,虽说她其实根本没有责怪过同安,但理所当然,应该由她更加主动拉近彼此的距离,便再道:“昨日多亏同安,才使太后于朝堂之上,坦露居心。”

    “我不是为了皇后。”同安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仍然不为所动:“我甚至不是为了叔父,我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自己,为了今后,皇后再也不能离间叔父及我,家人之情。”

    “如果同安当真只是为了自己,这时就不会坦言相告了。”十一娘伸出手去,握住同安轻轻颤抖的拳头:“或许你连自己都未察觉,虽说坚信圣上平安,但隐隐仍存担忧,你在害怕万一,迟儿是你阿弟,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再被太后谋害,同安,我为从前种种,向你道歉,也请你相信我,我们是家人,此生不离不弃。”

    十一娘感觉到同安更加僵硬的指掌,传达的仍是抵触与固执,但到底,没有挣脱,只是就此沉默下去。

    又过大约一个时辰,终于有江迂踉跄着飞奔而出,十一娘紧紧盯着他脸上的神色,捕捉到虽然老泪纵横,却不是出于悲痛而更像喜极而泣之后,那一刻她悬在嗓眼的心,才重重回落胸腔,酸痛的膝盖也重新注满了力量,她稳稳向前,听江迂果然禀报那件喜讯。

    “殿下,殿下,天佑大周,圣上得治,圣上得治了!”

    紧跟江迂身后,迟儿也飞奔而出,已经克制了许久的太子殿下,此时实在难以掩示狂喜的心情,扑向母亲,这重重地一下,险些没将十一娘撞得跌倒,是同安扶住了她,虽说见十一娘刚刚站稳,就立即放手。

    “阿母,阿父已经无碍,儿子亲耳听医官们宣告,阿父已经转危为安,儿子也亲眼目睹阿父,虽说十分疲累,但已经逼出体内剧毒,现下意识清醒,让儿子转告阿母,让阿母放心。”这才发现同安公主也在,机灵的迟儿立即追加一句:“也请阿姐放心。”

    十一娘直到这时,才算恢复了所有理智,交待迟儿:“丹凤门前,有万千臣民自发跪祈上苍降福,共祷圣上转危为安,太子理应率众位臣公,将此喜讯告知臣民。”

    她已经等不及要与贺烨见面,亲眼确定这一喜讯,但仍未忘记同安,原想邀她一同前往,却见同安已经转身离去。

    步伐是轻快的,虽说脊梁仍然保持着倔强。

    诊室内,贺烨已经在宫人的服侍下,更换下那身早已汗湿的中衣,耳闻一阵响动,瞧见十一娘入内,他得意地挑挑眉头,虽苍白的面颊还没有恢复往常的气色,但轩挺的站姿,竟完全看不出刚刚经历九死一生的劫难。

    两双目光相遇,笑意与笑意触碰,使这敞敞一片空间,顿时流淌温情,宫人们不需任何示意,微红面颊悄默无声地退出,纵然如此,但落后之人,眼角的余光仍然觑见皇后轻轻的投怀送抱。

    耳畔听着节奏分明,强稳有力的心跳声,十一娘这才能真正的如释重负。

    “我这满身汗臭,奈何医官不许沐浴,说为防万一,需得一月之后才能清洗,我又不是刚生完孩子,犯得着如此小心?”贺烨话虽如此,却并没有因为自惭汗臭便对皇后避之千里,他伸手勒住女子的纤腰,亲吻着发鬓,已经恢复了温热的鼻息,极富挑逗地撩拨在十一娘的耳畔:“贺烨终未负誓,日后,可得向伊伊索求回报了。”

    只是短暂的亲昵,十一娘知道在过去的两个时辰,贺烨经历的艰苦不下于一场鏖战,他迫切需要休养恢复,再是如何难分难舍,她也不能耽延,但完全不同于拔毒之前的坚决,贺烨眼下纠缠不休,纵然其实已经难耐疲乏,说话时连口吻都带着恍惚,他就是不肯放开十一娘的手,坚持要留皇后陪伴左右。

    “我会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等你醒来。”

    终于赖得这句许诺,皇帝陛下才肯顺从地闭上眼睛,他几乎立即陷入了沉睡,渐渐放松了指掌,但十一娘没有挣脱,她果真寸步不移,就这么陪着这个有时坚强勇毅,有时又顽劣得像个孩子的男人,看他安然入睡,看他修挺鼻梁,看他紧抿的唇角,看他因为这场劫难越发劲削的面廓,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依傍上床合衣而眠,仿佛惊扰了贺烨的睡梦,因为有喃喃几句梦呓,而后那本无知觉的手臂,就伸过来环搂在她的腰上。

    十一娘并没有睡着,她只是贪念这样的怀抱和宁静。

    而贺烨这一睡,却直到夜深人静时分,他醒来时,尚且怔忡的眼睛里,印出十一娘满足的笑意,于是他很快清醒了,伸手刮刮十一娘的鼻梁:“皇后殿下,朕觉得腹中空空,极想大快朵颐,这回是真饿了。”

    言下之意,有劳皇后下厨。

    眼看着爱妻雀跃不已地去张罗膳食,贺烨也伸了个懒腰,欣喜地发觉自己仿佛当真恢复如常,身体并没有因为这次劫难变得孱弱,趁着皇后不在身边,立即质问江迂:“淑妃中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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