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爱过她的,只不过,只不过……他对自己说:我要的太多,太贪婪。

    颜子真只觉得心底一阵锐痛,脸色便有些发白,慢慢站起来,平静地说:“你们坐这里吧,我们已经吃好了。盖瑞,我去结账。”清冷动听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微微的颤抖,却毫不犹豫地转身。

    邓跃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掠过一丝怅然。

    结完账的颜子真站在外面,向盖瑞招了招手,且还微笑着同他们点点头。夜风吹拂她的头发,一身浅紫色运动服衬得她腰背挺拔。

    邓安也对着她遥遥地点了点头,和盖瑞道了别,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虽然一直不大喜欢颜子真,但是他喜欢邓跃和颜子真在一起,像童话里的爱情,很干净,很悦目。

    只是童话总是童话,总会破灭。

    邓安并不想管这闲事,便笑着同邓跃点菜吃饭。他已经复职,今天做了一天手术,正饿着,刚巧邓跃也在电视台忙了一天才得空,两兄弟便约了来这里吃晚饭,两人向来感情好,叫了酒在喧闹的大排档吃喝得大汗淋漓。

    男人的话题永远离不了女人,他们聊了半天工作,酒半醺,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感情。

    其时他们已经转移到邓安家里。邓跃喝得有点多,邓安怕邓跃母亲担心,便留了他在自己家里住。

    不知为什么,邓安忽然想起几年前,他整夜混迹于酒吧时,总是邓跃找到他,一再地跟他说:你会后悔的,我不同情你,不会站在你这边,可是你是我哥,邓安,起来,跟我回去。他醉得厉害,他便背着他回去。一晚又一晚,一次又一次。在那些心灰意冷不堪回首的白天黑夜里,他的兄弟,不满他的行为,却仍视他是最亲的人,守着他,护着他。

    他叹了口气,看着邓跃半醉后有些茫然的表情,问:“你们分手快两个月了,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呢?她不睬你?”

    邓跃笑了笑:“她什么也不知道。”

    邓跃也不是不憔悴的,但憔悴里有隐隐的亢奋。在邓跃和颜子真的几年里,邓安没有见过这样的邓跃。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个小女孩,叫卫音希的,她不像是个没主见的女孩子。”这是他的极限,这种追问,从来不是他会做的事情。感情事,他从来认为只是当事人自己的事。他已经插手太多,不明所以。

    邓跃简短地说:“我知道。我努力而已。”

    邓安盯着他:“邓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保证你以后不会后悔?”

    邓跃苦涩地笑了一下:“不,邓安,我不会后悔。”

    邓安握着茶杯的手一紧,隐隐有悲哀在心底浮起。

    邓跃沉默很久,开口:“我从小就觉得我和你一点也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理智很明智,能很容易判断选择有利于自己的事情,包括兴趣,前途。知道自己的责任,选择最合理舒服的一切。克制*,克制超出常理范围的想法。做一个最平常最合乎人群规范的人。”

    而邓安却从小就是性情放纵的人。小时候他不会考虑什么对自己有利,长大了是不去考虑,他自由而不羁。但是,也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悲剧。

    邓跃望着脚下,慢慢地说:“我寻求最安全稳妥的生活。从小如此。”

    “邓安,你一直都说我是一个稳重有主见的人,我自己也一直以此自豪。可是忽然间,我发现不是。”

    他抬头看着邓安,手微微发抖:“我忽然间发现,不是的。”他喃喃地说:“我放弃的,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十六岁放弃绘画,我一直在后悔,我放弃一切不够稳重不够干净的爱好,可是我老是梦见。我选择了最安全稳妥的方式来生活,可是我总是觉得不满足,心里经常会觉得空虚,我其实隐隐约约地明白是因为我放弃了自己真正喜爱的真正要的生活。邓安,我穿着我自己制作的壳,一直都隔着一层壳面对这个世界,我忽然觉得,我不能继续这样了。我后悔。”

    他望着露台外遥远星空,低声说:“我看到了真正的玫瑰,闻到了真正的香。我不后悔。”

    邓安饮尽杯中的茶,低头不语。他本来想问他:那么感情呢,也是壳的一种?和颜子真多年的感情就这样也可以否定?那,也是选择吧?最安全稳妥的选择。颜子真在他心中在他眼里,何尝不是最安全最牢靠的选择?是最理想的那一类女友。他下意识里,习惯地替自己选择了颜子真,如果一直这样,那颜子真也的确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其实大多数人都这样下意识地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哪种最舒服,怎样最安稳。你能说他们是错的吗?而之所以很多人能够不改变最初的选择,一则,是没有那个机会吧;二则,是自我催眠得太深,不敢改变?或者,已经不能改变?

    可是如果是这样,颜子真算什么?邓安看一眼邓跃,没有爱吗?一点也没有吗?

    人的本性究竟是什么,谁知道?

    邓跃,这个弟弟,从小就被所有长辈用来当作典范教育自己和同辈,他至今记得姑姑笑:莫不是弄错了吧,邓跃才像哥哥啊,来邓安,叫哥哥。惩罚他打破她一套骨瓷餐具。

    但是邓安没有问也没有说。他的生活更是一团糟,没有资格去说别人。

    他只是说:“如果还有更完美的玫瑰呢?”

    邓跃久久不语,拍了拍露台栏杆,忽然说:“我也曾经很用力地压制过,我觉得自己很可耻,我不能像……父亲那样,像……”他顿了一顿,没有看邓安,说:“像你以前那样,我这一生,最憎恨的就是那样,我憎恨那样的父亲,所以我要做和他完全不同的人。可是,你说我是借口也好,是事实也好,原来,原来完全按着本性,也会有解脱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是邓安,我不后悔。”他盯着兄长,“邓安,你不明白,我看到她,一次次看到她,就像一次次看到那些,那些我至爱的东西。你以为,我还会认为有更好的?”

    邓安转开目光,问:“你向颜子真求婚,是因为那个时候,你以为可以借此克制住这种感觉?”

    邓跃看着他,邓安知道了那个答案。男未婚,女未嫁,在责任还没有背负上身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权利改变自己的选择。这个弟弟,从来对自己无话不谈,就算当年对自己痛斥也不肯虚与委蛇,他知道邓跃没有说谎,他努力过,就算努力的方法不对。

    他忽然想到颜子真,仰着笑脸说“再世华佗哎哟哟”的促狭的她。他想对她说:“颜子真,不用伤心,这是一件好事。”是的,好过多年以后,有人对她说:我选错了。

    和他众多女友比起来,颜子真很普通,但现在想起来,记忆里她的笑容很明亮,随遇而安,有点懒洋洋,很有那么一点天真和任性,小康幸福家庭出身的孩子惯有的天真,却并不讨厌。

    邓安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刚才大排档外,颜子真挺直的背,微微的笑。他想起青乡的事情,想起她说因为有邓跃所以很幸福时,她说“我虽然一直知道没有人可以幸福得理所当然,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时,脸上的难过终被快乐遮盖,然后,便是发现邓跃心有所属。可是,她还是有挺直的背,微微的笑容。

    其实,也许他们两人,谁都不曾真正地了解对方。

    可是至少,邓跃没有想过欺骗颜子真。如果有,那也是因为他当时骗过了自己。

    他看一眼邓跃,邓跃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和颜子真的分手,和普通的分手并不一样,它给颜子真的打击是双重的、雪上加霜的。

    ☆、第57章 十

    曾慧永已经看了卫音希很久,终于问:“卫音希,你在想什么?”

    卫音希这阵子一直笔耕不缀,曾慧永看到她假期里带来的画稿,只觉进步神速,打通了任督二脉,卫音希的笔触开始往成熟沉思的方向走,带着原有的疏朗。曾慧永自知自己因从小有人指导,水准一向高出同侪,但她知道卫音希现在的画稿令人惊艳。

    卫音希抬起头,看到曾慧永关心的眼神,终于忍不住说:“如果一个人,和你是最亲的,很爱你,但其实,她……她……她对别人……”她说不出口。

    曾慧永不假思索:“只要他对我好,他对别人怎样我才不管。”

    卫音希呆呆地,想了半天才说:“那如果,是因为她害了那个本来和你最亲也会最爱你的人、取代了那个人的位置来对你好呢?”

    曾慧永有些愕然地仔细理解了下这句拗口的话,想了想,又想了想,才迟疑地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这样复杂,你就别理了。”

    卫音希低下头。父亲说:音希你不要管这件事。颜子真,颜姐姐她什么也没有说。

    卫音希在暑假实习结束后回家,家里有一个快件,是颜子真早在十天前寄给她的,当时她还在实习。她拆开,是一本书,一本名叫《二月初一》的装帧精雅的新书,因为太新,墨香犹重。她记得这是颜子真在莫琮的杂志上连载的小说,是颜子真第一次写民国时期的故事,很好看。但是后面的部分,因为奶奶去世,她没有再看。

    她有些错愕,她不大相信颜子真会因为自己没心情看完而特特地寄一本单行本给她,便呆了好一会儿。直到妈妈过来看了一眼,拿过来翻了一翻,一张纸飘然落地。

    卫音希捡起来看,脸色便变了。

    是颜子真的笔迹,只是简单地写了几个名字和对应的箭头:

    陆雁农→卫江峰亲生母亲、卫音希亲祖母

    柳源→卫江峰亲生父北、卫音希亲祖父

    柳松→卫江峰

    姚红英→现名姚灵莺,卫江峰现在的母亲、卫音希现在的祖母

    康锦言→颜子真的外祖母庄慧行

    最后写了一行字:也许我这样做很残忍。

    卫音希是看过大部分情节的,她当时便把书的后半部分飞快地看完了。书里的内容比连载更多,她看着看着,心里是既不相信又愤怒,可是看到后面,却带了很大的恐惧和茫然。

    她把书递给了妈妈。

    那一天晚上,一家人都没有入睡。有很多疑点,但也有很多证据,音希妈妈翻出了那张老照片,卫江峰拿着那张照片沉默了许久,音希奶奶老了的确看不出年轻时的模样,音希妈妈嫁过来时音希奶奶也已经六十有多,可是卫江峰小时候却是看过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的,当时初见照片时谁也没留意,现在却分明记起,和卫音希一模一样的那张脸,并不是记忆中母亲的脸。

    想起音希奶奶自见过颜子真之后的异常,她的一夜比一夜更厉害的噩梦,反复地翻看所有颜子真小说的仔细,临终时惊骇欲绝的脸孔面对的方向,除了颜子真,还有音希。

    卫江峰不愿意再去想,想什么?怎么想?想突然之间至亲至爱的人,原来如此不堪?想原来自己原可以有手足融洽父母珍爱,却自襁褓就家毁人亡,几十年由仇人抚养却偏偏亲情已如山?母亲对自己自小呵护有加,从有记忆起,她就是最爱他的母亲,他从小没有父亲,为了养大自己,母亲当炉卖饼,为人洗衣,清扫大街……她担心他的冷热,忧心他的前程,他要什么便有什么,若是条件所限不能满足他,便是一脸的歉意。因此他从小发誓要努力奋斗,做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坚强独立,撑起门户,让母亲享福。这么多年来,他克尽职责,孝敬母亲,爱护妻女,一家人生活得幸福安定。

    他是个男人,不是女人,那些恩怨纠缠情情爱爱,动摇不了他多少心神。

    何况一本小说,一家之言,也许和真实相距甚大。

    他看着女儿恐惧愤怒不安的神情,有力地说:“音希,你不要管这件事。”

    可是音希是个女孩,一个从小到大性格单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她比同龄的女孩更敏感。她从父亲的沉默中看出来,父亲也不是没有疑虑的。而之前她和家人觉得的异常,明晃晃地存着的。她不该怀疑奶奶,那是父亲的妈妈、自己的奶奶,她曾经那样疼爱他们,无微不至照顾他们,她和他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可是颜子真为什么要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骗她?虽然两人相处时日不算很多,可是她有自己的感觉,颜子真很善良,很骄傲,不是一个轻率的人。

    她打电话给颜子真,可是一直没有人接。

    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河,她只能沉默而悲怆地站在这一侧。不是任何人的错。如果一定要说错,那就是人的感情,人的感情,日夜滋长,深入骨髓。

    卫音希几次在半夜看到父亲伫立奶奶生前的小屋门前,一动不动,窗外微光折射在父亲脸上的,是一点一点的闪亮。

    她不由地恨,恨庄慧行,老一辈都不在了,为什么还要把这些事说出来?如果,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她想。

    可是她也心凉,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如果是自己亲眼看到这样的事发生,能不能置之不理?

    卫音希在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慢慢长大。

    她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愤怒不再恐惧,可是不安,那不安像长着翅膀的鸟,在她心里飞来飞去,一忽而看不见,一忽而清晰可见。

    他们家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

    开学以后她找过颜子真,但是她的手机号码和家里电话号码全都换了,卫音希便有些茫然,一时不知是不是要去找卓谦问一下。

    曾慧永见她低着头一直沉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明白挺困扰她的,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就想起一件事,咬了咬唇,说:“音希,你应该也知道了,邓老师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卫音希闻言抬起头,似乎有点不解,皱眉想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猛然从桌旁站起来:“你说什么?”

    曾慧永也吃惊:“你不知道?他们没跟你说?”

    卫音希摇头。

    曾慧永说:“他们分手很久了,大概有两个月了。”

    卫音希呆呆地看着她。

    曾慧永叹了口气:“我本来还想问你他们为什么分手呢。”

    卫音希说:“我一直都没有和他们联系过。”

    这个学期开学半个多月了,她偶尔会在教学楼看到邓跃,点头而过时邓跃总会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并看不出分手的样子。

    那么颜子真颜姐姐呢?卫音希想到她换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和手机号码,忽然觉得心里细细地一疼,怔怔的,那么,受到伤害的是颜姐姐吧。

    那个明朗热情调皮的姐姐,对着她总是温暖地笑着保护着,就算要帮她也小心翼翼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始终都没有办法责怪的那个姐姐,这个时候卫音希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喜爱她,多么不愿意她受到伤害。想到她皎白带笑的面孔会变得沉郁伤心,心里就沉甸甸的。

    为什么?那些快乐开心胡闹的日子,只不过隔了一个暑假,就已经面目全非?

    可是她毫无办法。

    曾慧永看她闷声不响,知道她的性格,便也不再打扰她。

    卫音希过了很久才想起今晚是向温公子交功课的时间,打开电脑开了qq,趁温公子没有上线,她给卓谦的qq留了言,要他告诉自己颜子真的新手机号码。

    她的qq上也有邓跃的号码,但和邓跃的交集只是偶尔会和温公子一起多方会话,邓跃在动画处理方面会给她一些意见,在讨论绘画技巧的时候,邓跃很少插嘴,有次温公子叫他说,他勉强说了几句,然后说:我多年不画了,何况你们画的是漫画。

    所有的一切都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不同。以前颜子真和邓跃还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邓跃还会开车送卫音希和卓谦回校,这个学期开学以来,卫音希再也没有和颜子真联系过,她也不是邓跃的学生,自然更没有交集了。

    这次和温公子讨论完后她实在忍不住,说:“为什么邓老师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的聊天方式是视频,但卫音希为了不打扰同学只打字,温公子则是说话,卫音希便戴了耳机。

    温公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怎么知道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卫音希,这段日子你身边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你也没有告诉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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