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散了后,他再与妻子回房,将这两年所发生的事,一一道出,取得妻子的谅解。

    看着沉默一旁的妻子,始终连正眼也不瞧他,谢晋成让丫鬟搬了一张椅子,他在刘氏身边坐下,看到刘氏眼底的淤青,想到自已三年不归,刘氏在家里照顾母亲和良媛,必定很辛苦。

    心底滚过浓浓的愧色,伸手从案几上拿起粥,递到刘氏手中,小声道:“先吃点东西,一会回寝房,我慢慢跟你说。”

    对妻子,谢晋成心中有爱,他娶她时,她才十五岁,刚过门,就为了谢家,承下假孕的责任,那样小的年纪,大热天裹着一个假肚子。

    只有在两人寝房里时,她才喜滋滋地在他面前,换上新嫁娘时,她母亲给她缝制的漂亮裙子。

    谢良媛出生后,身体那么差,三天两头病,孩子哭,她也哭,而他公务繁忙,几乎帮不了什么,全是刘氏一人咬着牙慢慢学着做母亲,慢慢挺过来。

    这么多年了,刘氏虽然无出,但他从不认为这是妻子的错,比竟两人聚少离多,何况这么多年,妻子甘守寂寞,帮着他在家孝敬母亲,全心呵护谢良媛,对这样的女子,他有什么不满。

    但对于今日终究是伤了他妻子的心,他也只能感叹一声:造化弄人。

    刘氏抬头,触到丈夫略带恳切的眸光,温顺地接过,低头默默地吃着。

    周以睛情绪一直陷于不安中,僵直站着,脸色极为苍白,视线从内堂中每一个人脸上巡过,被纷纷避开后,她知道,周玉苏必定出了什么事。

    想到她离开前,年纪尚幼的妹妹哭得连声音都哑掉,一直求着她,“姐姐不要走,不要留苏苏一个人,姐姐陪苏苏。”

    周玉苏心中激荡,突然走到谢老夫人跟前,重重一跪,眼圈微红,在凄色中勉强一笑:“祖母,周家不幸,当年受赌玉之事牵连,以致家中一夜被人火焚,周家上下,如今只有我姐妹二人。以晴身为姐姐,未尽责任,将幼妹抛下,这些年,以晴流落在外,辛苦孤单之时,每每想起妹妹,都后悔,当初应把她带在身边,毕竟她是以晴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想到早去的父母,以晴憾对九泉之下的父母,想到以晴离开时,妹妹拉着以晴的袖子拼命地哭,以晴忍不住落泪,一夜难眠……。”语至尾音,已是泣不成声,虽然后续的话未道出,但众人也听明白,这周以晴,是来谢府接人了。

    谢老夫人轻轻一叹,起身扶起,“郡主殿下,您如今身份娇贵,老身受不起你这大礼。哎……。你回来迟了,你妹妹和你养母如今犯了死罪,已被官府囚禁。”

    谢老夫人的话如同旱雷,瞬间将周玉苏炸得呆若木鸡,直直过了许久后,方喃喃问道:“玉苏和母亲犯了死罪?她们犯了什么死罪?”下一瞬,仿佛激醒了过来般,冷凛问,“妹妹不过是闺中女子,究竟所犯何事,竟然连谢家也护不住她。”

    周以晴虽没有明说,但谢老夫人及谢家兄弟自然听明白,周以晴话中之意,指周玉苏不过是闺中女子,能犯的事,也不过是内宅之事,如果谢家肯护,在内宅私处,根本不需要过西凌的刑堂。

    周以晴年岁不大,但这些年所接触的皆是东越皇族,耳濡目染,身上已带了一些上位者的气势,一时间,整个内堂陷入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蔡氏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几,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奇,脱口而出道:“难怪大家都回来,就大嫂和……。不对呀,凌惜呢,凌惜也没回来。”

    “你不要添乱。”谢晋元猛地怒斥了一声,转而起身向周以晴道:“郡主,恕三叔无礼,以你的身份可以打听到你妹妹的情况,我们实不便再说什么。”

    周玉苏被情所困,犯下如此大的杀孽,谢卿书难辞其咎。

    女娲玉舞人赝造之案,牵扯到人命,夏凌惜是女商,受西凌女商典册保护,周玉苏是主谋之一,以西凌的刑律,周玉苏很可能要面临腰斩的死罪。

    这次浩劫,负最大责任的恐怕还是谢卿书本人,其次才是周玉苏,但她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于谢家,真要怪,也只能怪自家管教不严。

    所以,对周以晴的质问,谢家真不知道如何解释。

    何况,谢家接下来要面临的事太多,谢老夫人在双缘拍卖行的回途中,已经交待过他们,回到谢府,大门紧闭,暂时封锁消息,尽量在赔偿数额出来前,保持谢家内宅的稳定。

    周以晴何等聪慧,从蔡氏的支言片语中听出一些微妙,进而联想到今晨谢卿书喝得酩酊大醉被抬回,“情杀”二字,不期然就跃上心头。

    思忖间,脑子里瞬时有了一些模糊的概念,暗吸了一口气,将腹中的话压了下去,朝着谢老夫人道:“祖母,是以晴心急了,今日是二叔归家之日,以晴实不该拿愚妹来妨碍大家心情。”

    她收到赵家龙卫传递的消息是一个月前,她马上着手准备回西凌,但途中,因为郦海瑶有孕在身,耽搁了行程。

    想不到会在短短一个月内,再次横生剧变。

    如果自家的傻妹妹,为了一份情,杀了谢家的长孙媳,那她有何理由,让谢家用内宅之事处置?

    但,她必需救自已的妹妹,无论多难,也得一试。

    或许,她可以找谢卿书,让他念往日两人的情份上,网开一面,帮她一把,毕竟,她对西凌的情况不够熟悉。

    还有,郦海瑶必需拿出点手段,尽快在谢家站稳脚跟,助她一臂之力。

    思及此,周以晴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郦海瑶,郦海瑶会意,缓缓走到刘氏身边,端了一杯茶,自我介绍道:“姐姐,我是东越女商,与晋成是因为生意上的来往而相识,妹妹常听晋成提起姐姐的贤良淑德,本想,去年就回来看姐姐,只是不凑巧,生意上的事情太多,一时脱不开身,以至误了向姐姐敬茶的机会。希望这一杯迟来的茶,姐姐不要介意。”

    刘氏尚未开口,谢老夫人已沉声道:“敬茶,受的人接不接是一回事,但敬的人,首先要跪下,拿出诚意。”谢老夫人心理有数,对于郦海瑶进门,无论她多不喜,也没有拒绝儿子的理由。

    但她做为母亲,必需为这个儿媳先压制住这个来势汹汹的妇人,否则,将来吃亏的必是刘氏。

    郦海瑶朝着谢老夫人微一躬身,声音笑貌如春雨润泽大地:“母亲,海瑶是女商,听说西凌的女商地位不亚于东越,在西凌,女商即使甘愿为妾,也可以免于妻妾之间的跪礼。”心底窃笑,让她向一个毫无本事的宅妇下跪,笑话!

    既使有一天,让刘氏向她跪回来,回想今日,她也是意难平!

    所以——休想!

    谢老夫人一时语塞,无从反驳。

    这是十五年前,西凌所颁的法令,旨在促进西凌女子从商,提高西凌女子的地位,当年此令一出,瞬时掀起惊天大浪,很多旧式家族对此提出异议,认为此律有违内宅安稳,易滋生宠妾灭妻之事。

    经过一年的意见拉据之争,最后兰亭下旨将此令暂定为试行三年。

    三年后,西凌女商数量不断增加,已成为西凌商界不可小觑的一部份,所以,法令在女商的强烈要求下,得以顺利通过。

    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崩得紧紧的声音,“西凌朝庭并没有向东越的女商颁布女商典册的惯例!”

    言下之意:你又不是西凌女商,拽什么拽?

    谢良媛一脚跨进内堂门槛,毫不客气地朝郦海瑶剜了一眼,明晃晃地露出最受宠的谢家六小姐可以无所顾忌的敌意。

    走进堂中,谢良媛先向谢老夫人请安,转身就扑进刘氏的怀里,瞪着谢晋成,黑漆漆的眼里尽是不满,“爹,不许让外人对娘亲无礼。”

    谢良媛隔着袖襟紧紧捍着一叠厚厚的银票,她心中激荡——

    显然,兰天赐已经知道谢家将要面临的事,所以,以太后的名誉,给了她两万万两银子,让她先行拉开战争的序幕。

    原本,她想将这笔银子给谢家,让他们顺利渡过这一劫,可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这笔银子,足够让她在谢府掀起一场外权的争夺,进而改变整个谢家的格局,最后,让那个绿衣妇人,打哪来,滚哪去!

    还有周以晴,这个女子,在多年前,她就从谢卿书的嘴里无意提起过。

    她不知道,这节骨眼上,周以晴出现在谢府中,是真的来得凑巧还是有备而来,她只知道,谁想救周玉苏,就是她的敌人。

    对敌人,她从不会手软。

    ☆、74 争锋相对

    从见到郦海瑶的第一眼开始,刘氏满腹的哀怨尽藏于心中,她出生官宦之家,父母自幼教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孝顺父母,更甚,他日若丈夫纳妾,更要善待庶子庶女。

    所以,既便郦海瑶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先向她开战,她也是沉默以对。

    但女儿的一句“不许让外人对娘亲无礼”让她腹中的泪瞬时盈上心头,一阵酸涩后,眼眶起了湿意,但终究还是没有落泪,只是轻轻拍着良媛的后背,婉声哄道:“乖,媛儿乖。”

    谢良媛一听,觉得自已得加大刺激力度,激起刘氏的反抗之心。

    于是,她更加抱紧刘氏的腰,小脸埋进刘氏的怀中,嘴里模模糊糊地哭诉开,“娘亲,爹讨厌,三年都不回来看媛儿,现在带了一个凶巴巴的姨娘,娘亲,媛儿看书里说的,男人有了美娇娘,都会忘了糟糠之妻……。娘亲,爹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要他,媛儿跟你回外祖父家……。好不好……。呜……。”语至尾声,谢良媛的小脸拼命地往刘氏腰带上的绣纹上蹭,直到眼角刮得有些生疼,眼腺受了刺激后开始分泌出液体,方缓缓抬起悲惨的小脸。

    谢晋成见女儿眼圈儿泛红,一眨眼便是大滴大滴地泪珠儿往外滚落,妻子则一脸的黯然,母女俩搂成一团,心下涩然,当即抚了女儿的头发,动容道:“乖,爹怎么不要媛儿,爹这次从东越回来,给媛儿带了好多礼,爹天天念着媛儿的身体,担心媛儿生病。”

    谢良媛憋着小嘴,瓮声瓮气地抽泣,“女儿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是托油瓶,累着府里上下,可娘亲她这些年一直照顾女儿,女儿心里难受……。都怪媛儿不是健健康康的男孩子,不能为爹分忧……。”

    一番话,让谢晋成对妻子更加愧疚,再看三年未见的女儿,气色红润,眼睛黑漆漆象两粒黑珍珠,象极了他的小妹谢雨离,让人心疼莫名。

    谢良媛这话简直是在剐谢老夫人的心,当下柱着拐几个大步就到了谢良媛跟前,先是瞪了谢晋成一眼,俯下身不停要拍着谢良媛的肩膀,“谁说咱六丫头是托油瓶,我老太婆第一个不依,女娃娃又怎么啦,咱谢府不缺儿子,稀罕的就是女儿。”

    郦海瑶简直想当众冷笑出声,这什么情况?好象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想表示她不需要向正室下跪敬茶,就引来这一活宝女儿哭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还有那老太婆,这话,不是摆明了打她的脸么?

    郦海瑶神色不变,缓缓坐到左侧下首位,端起搁在茶几上的莲子百合粥,一勺一勺地慢慢品偿,似乎对内堂突生的变化毫无所察。

    这一份淡定,令谢晋河和谢晋元相觑一眼,心里为刘氏捏了一把汗。

    谢良媛泪眼婆娑地抬头,边抽泣边问,“真的,祖母不会骗媛儿,祖母要保证哦。”

    谢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焉能不明谢良媛心中所虑,她非但不觉得谢良媛有错,反倒觉得这孩子心善,懂得维护自已母亲,刘氏辛苦了十几年,没白疼这孩子。

    谢老夫人拿了帕子拭着谢良媛脸上的泪花,安慰道:“媛儿,祖母知道媛儿担心什么,媛儿是个好孩子,这么小懂得心疼母亲,媛儿放心,有祖母作主,不怕,不怕,大夫说你身体忌大喜大悲,媛儿别哭,乖,别哭……。”

    谢良媛默默给自已颁发一个胜利勋章,搂了谢老夫人的胳膊,软软糯糯地开口,“祖母最疼媛儿了。”同时,斜着眼,一脸无辜地看着郦海瑶。

    周以晴在谢家呆过,自然清楚,谢良媛在谢老夫人心中的位置,只是在她记忆中,谢良媛是个很木呐的孩子,可她方才一进门的第一句话,瞬间让她对这少女改观。

    她自然不敢轻敌,正想着如何巧妙应对时,这谢良媛一个变身,就哭闹个不停,唱起了悲情戏,虽这手段让人啼笑皆非,但周以晴却清楚地认识到,谢良媛瞬间瓦解了本有利于她们的局面。

    现在,就是拿出郦海瑶腹中的孩子当筹码,也未必能让谢老夫人动容几分。

    看来,郦海瑶今天这一跪,是必不可少的。

    想不到一个占了东越半边女性美妆市场的郦海瑶,居然会跪着向一个毫无建树的内宅妇人下跪,周以晴轻叹之余,神情带着婉惜看向了郦海瑶。

    郦海瑶脸渐呈青色,搁了手中的碗,眸光死死地抠在谢老夫人上臂后的一双朝她眨呀眨的双眼,仿佛是对她说:不服来打我呀,来打我呀!

    可——恶!

    打击宅门中的妇人,最有效的利器就是,不但夺了她的男人,还要连着她男人的心一起网罗。

    如何争得一个男人的心,郦海瑶深谙其道,用强硬可不行!

    郦海瑶站起身,端起茶,缓缓走到刘氏面前,笑得从容,“姐姐莫见怪,都怪妹妹思虑不周,这杯茶就当做是陪罪。”言毕,手掌轻抚肚腹,眼角带着忍耐和哀怨扫了一眼谢晋成,见他飞快避开,心中冷嘲一笑,缓缓跪了下去。

    刘氏心中再不满,也知道,这杯茶是拒绝不了,刚伸手,谢良媛却嘟起了唇瓣,“茶都凉了,多不吉利,百合姐姐,给小姨娘换杯新茶。”说完,眉眼弯弯地看着百合。

    百合会意,含笑道:“是,六小姐。”

    郦海瑶唇边一丝温婉的笑意如同她的跪姿一样,同时僵住。

    在百合去换新茶时,她站又不是,跪又不甘心,尤其可恨的是,谢良媛靠在刘氏的怀里享受她的跪礼,一点挪屁股的意思也没有,那双眼,跟没见过生人的孩子似地,目光久久地留在她的脸上,看得她头皮发麻。

    谢良媛似乎丝毫不觉自已行为欠妥当,象个恶作剧的孩子般,兴奋地转过身,帮着刘氏扶了扶鬓边松动的金羽嵌翡翠珠花,笑意盈盈地问谢晋成,“爹,娘亲戴这珠花是不是很漂亮。”本书由书快电子书为您整理制作

    谢晋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眼角瞟向郦海瑶时,触及一双泪意盈盈的双眼,眼底写满不甘和屈辱,裙下微微晃动,似有些禁受不住的模样,心里顿生不安,郦海瑶毕竟她身怀有孕,又是长途劳累,加上地板地青石地,又凉又硬,恐怕不好受。

    可这时候,如果他出声阻止,必伤了母亲、妻子和女儿的心。

    也罢,只能委屈她了。

    周以晴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全在谢良媛和郦海瑶身上时,悄然步近蔡氏,柔声道:“三婶,多年不见,您还是风彩依旧,方才,你一进内堂,以晴一眼就认出您了。”

    蔡氏略显得意,谢家的三个儿媳,钟氏就别提了,年纪摆在那,过了四十的女人,就是金包银,也就那模样。

    刘氏呢,虽然比她还小了五岁,可看上去,比她苍老多了。

    刘氏立时眉眼舒展,嘴角含笑但话里还是透了些含蓄:“哪里,你都长大了,我们呀,都老喽。”

    周以晴破颜一笑,灿若春华:“以晴离家多年,从不曾忘记当年在谢府时,三婶对以晴的照顾,所以,这一次回来,特地带了些东越最受欢迎的黄金头面。以晴知道三婶娘家是开金铺的,就想着,这款式或许对三婶有些用处。等落了脚,收拾出来行当,以晴就给三婶送去。”

    蔡氏当即受宠若惊,忙道:“这哪好意思呢?”

    “三婶,您可别跟以晴客气,小时候,您可没少疼以晴,以晴心里念着呢。”

    蔡氏也不笨,她从来不觉得以前她有疼过周以晴,她知道周以晴主动向她示好,肯定是有所谋。

    如今,钟氏是彻底玩完了,刘氏估计是自顾不暇,谢家内宅的大权,已非她莫属,所以,周以晴也是认识到这一点罢。

    但她不在意,窝在后宅中的妇人,最怕的是自己身上连别人所图的东西也没有,她睨眼看向周以晴,一袭青色薄罗缕裙,因为颜色偏素,远看并不算华美,近看时,方看清裙子全是由薄纱绣满本色的蔓藤层层叠叠地在裙底铺开,分明有七八层之多,可穿在身上却依旧衬得身姿啊娜丝毫不见臃肿,显然,能绣出如此精美衣裙的,只有宫庭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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