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欣喜又余,复又有新的担忧。

    她知道,女人一旦出了内宅,对男人的依恋就会相应减少,一旦有了自己经营的圈子,视野就会开拓,所以,刘芝将来如果对谢晋成不满,她不会象今日那样,一切隐忍。

    这就是最让她伤脑筋的事,谢晋成毕竟是她的亲骨肉,而且,她瞧出来,儿子的心思还是在刘芝身上。

    谢老夫人暗叹一声,眉宇轻蹙,语气略显迟疑:“如果有一天,你有另外的打算,母亲不拦你,就当是你我没有婆媳的缘份,但这母女的缘份可不能断。”

    刘氏聪慧,自是听懂,她委下身,投进谢老夫人的怀里,眼中蓄泪:“母亲,媳妇一辈子也不离开您。”

    “说什么一辈子呢,你还年轻,将来路还长,我老太婆,能等到良媛给我生个小皇孙,已经是瞑目了。”谢老夫人心头触动,突然想起自已唯一的女儿,小时候到哪都抱着,可那年被南宫醉墨抢走后,便是多年后再回到自己怀中,对她也不再依恋,反倒是刘氏,风风雨雨,就这样陪了她十多年。

    这哪是婆媳情,分明是母女!

    刘氏不敢抬头,把谢老夫人搂得更紧,心里默默流泪,“母亲,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谢老夫人想到一会还有正事,不是煽情的时候,便敛了情绪,笑道:“不过,这话又说回来,晋成到底是我的孩子,这孩子心善,待人无心机,难免被人算计,如果有一天,他醒悟了,母亲恳请你,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还是执迷不悟,你放心,将来你就算是再嫁,母亲也是给你一大笔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如何?”

    刘氏抬首,拭去眼角的泪,含笑道:“母亲,瞧您说的。”

    这时,百合敲门进来,轻声道:“老夫人,人来齐了。”

    刘氏忙扶着谢老夫人坐起,弯下腰,帮着老人穿好鞋,方小心翼翼扶她下榻。

    谢家的女眷相继走进内堂时,手脚利落的内堂丫鬟已在这里摆了瓜果茶点。

    堂内茶香四溢,让人心情不由稍稍放宽。

    谢老夫人在刘氏的搀扶下,从偏厅步出,内堂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个挤堆聊天的妇人马上离开,找到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垂首站着。

    刘氏瞄到,方才被众人围在中心的正是郦海瑶,她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转过身时,脸上残余的笑容尚来不及褪却。

    谢老夫人坐下后,指了指右边首位,“阿芝,你坐着。”

    那个位原是钟氏坐的,现在,谢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指让刘氏坐,显然是有意让她接手谢家内宅大权。

    蔡氏嘴巴微微扁了一下,乖乖的在下首位坐了下来,现在刘氏的身份不同了,将来指不定就是个浩命夫人,她凭什么和她去较真。

    周以晴是客,便坐到了右边的客位上。

    妾氏和通房只能站在正房的身后,郦海瑶纵然百般不满,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较劲,便静静地站在了刘芝的身后,眼角瞟着刘氏白皙纤细的后颈,脸上浮起了一抹复杂的表情。

    “这时辰,把你们召到这,是因为有件事,必需马上处理。”谢老夫人极为罕见的语气,让内堂上的人蓦然心惊,猜不出是何时。

    谢老夫人掌权半生,平日即使没什么表情,身上也透着一股让人不由自主变得小心翼翼的磁场,这会眉眼俱厉,看得众人心情胆颤。

    蔡氏忍不住暗自嘀咕:怎么回事,让大家来内堂,不是宣布喜事么?

    周以晴亦暗暗纳闷,按说,今日是谢家的大喜之日,谢老夫人何以用“处理”如此严重的两个字。

    谢老夫人眼底薄薄划过如锋深色,冷硬道:“金玉,你进门早,说说,这妾氏要是在行房时,在男人身上可见的地方留下房事的痕迹,这事该怎么处理。”

    众人听了,反倒偷嘘了一口气,瞬间便抱着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来看戏。

    谢府虽然脱离宗族,但不代表没有规距。只是,在此之前,但凡不出格的事,谢老夫人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独——

    妻妾故意在男人身上留下印子之事,谢老夫人是最难以忍受!

    谢老夫人认为,谢家在西凌也是个体面的人家,男人出去经营应酬,若带了这些房事的印子,只会让人看轻,更会外人取笑谢家的家教,所以,不论是妻或是妾,一旦做出如此行径,谢老夫人是决不轻饶。

    以前,就直接杖责一个大胆的通房小妾,并将她卖掉。

    从此,谢府上下妻妾,无人敢在这事上拿去示威、邀宠。

    袖襟下,周以晴狠狠一抖,不详的预感钻入心里,不自禁地看向郦海瑶,果然,郦海瑶脸色都变了,眼底尽是仓皇之色。

    “回母亲话,犯了此忌,嫡妻禁足三个月,罚例银三年。妾氏杖责十大板,有子的禁足半年,无子的送其回娘家。通房丫环一律杖责十大板,活契的赶出府,死契的卖了。”蔡金玉回完话后,眼睛扫了一下郦海瑶,眼里不无同情之色。

    好好的一个东越女商,跑来这里受气。

    郦海瑶知道自已跑不掉,也不待谢老夫人出声,自行站出,小心翼翼地跪倒在地上,双手母性十足地护着腹部,俨然是一副孕妇临盆之态,连同神色亦是娇柔示弱,“母亲,媳妇初来乍到,不懂规距唐突了,望母亲看在媳妇第一次的份上,饶了媳妇,以后再也不敢……。”

    “媳妇?”谢老夫人突然冷哼一声,拿眼角瞅着蔡氏,蔡氏暗暗叫苦,这原本不是她房里的事,怎么让她净做得罪人的事,可谢老夫人的眼神她焉能不明,想装傻都不行,只好截口道:“郦姨娘,你应自称妾身,媳妇是正房方能用的自称。”

    “是,妾身记下了。”郦海瑶脸色闪过一丝惶色,仿似做了多大的错事般,一副受尽逼迫的模样,“多谢三夫人提醒,海瑶在此多谢了。”

    众人心中恻然,暗叹:可怜,有了身孕还得受这罪,二老爷要是知道了,该心疼坏了。

    “既然是首犯,且,念在你有孕的份上,那就从轻发落,掌嘴十下。”谢老夫人淡淡瞅了如容一眼。

    如容一怔,心里直发虚,暗道:怎么让我来执行,凭白得罪人,要不要我活呀。

    可转念一起,二房没有旁的妾氏,让正妻刘氏来执行,或是来奴才来掌嘴,似乎都不合适。

    周以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容是谢晋河的妾氏,如今,钟氏倒了,如容凭着三个儿女,很有可能被扶正。

    谢老夫人这一招,无疑是让郦海瑶跟大房和三房同时埋下嫌隙,

    那还不如让刘氏来掌嘴,虽然郦海瑶看似亏了,其实是买了人心。

    思及此,她频频朝着郦海瑶递眼色,让她自行向刘氏谢罪。

    郦海瑶触及周以晴递来的眼神,也明白周以晴的提点,但她哪里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她看向坐在一旁的刘氏,脸上平静得如同千年古井,仿佛这内堂之事与她毫无关系,眸光霎时愈发暗鸷难辨,眉宇一派冷冽,当即,决定不再示弱。

    她腰身一挺,昂首道:“母亲,海瑶远道而来,又是东越女商,所谓不知者不罪,希望母亲免了海瑶的掌嘴。”

    郦海瑶见谢老夫人一脸寒霜,眼角再次带了些许挑衅瞥了一下刘氏,媚眼一弯,缓了声,近乎一字一句地从唇齿间娇滴滴地磨了出来:“何况,妾身刚到谢府,夫君便忙于府上的事,我们连着两天不曾见面,实在是……。相思难耐,我们只是一时……忘了情,所以,方做出过火的事,望母亲体恤,望姐姐……。原谅!”

    话里话外还有一层意思:男人要主动,我也没办法,是你看不牢男人,他要上我的床,你吃醋就吃醋,何必出这阴招。

    谢老夫人脸上明晃晃地溢出厌恶之情,眉峰一挑,将茶盏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搁,冷冷一笑:“你的意思是,我儿子两天不见你,就受不住了?”

    郦海瑶并不示弱,她半垂着首,斜睨着眼,沉默以对,但刘氏却从她唇瓣边的一丝笑看出张扬的得意。

    “我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什么性子,我这做母亲的比你知道。”谢老夫人声色疾厉,直击要害,“晋成与兄弟在书房里对帐,累了两天,连洗把脸都得挤出时间来,好不容易能歇一歇,还有精气神和你行欢,你当他是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

    郦海瑶微微侧首,索性以更厚颜之色,娇滴滴道:“娘,这是夫妻闺房之事,妾身不好明说。”

    饶是周以晴也被郦海瑶有胆色所震,她不懂,郦海瑶怎么敢如此与谢老夫人直接对抗上。

    谢老夫人眼角凌历地扫过众人,震慑得内堂之上,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到,最后,谢老夫人的眸光带了蜇刺般钉在郦海瑶的脸上,一字一句道:“原本还想留点面子给你,看来,这脸是你自已撕掉的,倪嬷嬷,把东西拿上来。”

    谢老夫人是什么人,早在看到谢晋成脖子上有痕迹,就把事情给猜出个八九分。

    所以,刚下了碧慧阁的楼梯,便命倪嬷嬷亲自负责谢府的清理,明里自然是为了明日朝庭礼部下庚贴之事,暗里自然是让倪嬷嬷去查一查,郦海瑶房里有什么。

    倪嬷嬷在玉翅的搀扶下步进内堂,她手里拿着一个大红的枕头,郦海瑶一看,倒吸一口气,因太过于难以置信的震惊,这口气一直回旋在胸腔中,伴着耳鸣,轰鸣不绝,同时,脸色刷地一下,衰败了下来,连精致的妆容都无法盖住。

    倪嬷嬷跟了谢老夫人一辈子,早已修成精,看到谢晋成脖子上明显的印记,谢老夫人稍一提点,就知道自已该什么。

    在谢老夫人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前往内堂时,她便领着几个有经验的婆子,冲进了郦海瑶的寝房里,站婆子控制住寝房里的当值丫鬟,往香炉、茶水、糕点里找,最后搜出了枕头。

    “老夫人,这枕头里必定含了催情剂。”倪嬷嬷也不多话,直接让人丫鬟拿了剪子,当即剪掉外头的绵缎,露出里头的白色枕心。

    众人眼睛倏地睁大,原本还有些同情这个女商,只道是谢老夫人偏心得厉害,就算是郦海瑶犯了戒,念在她初来乍道的份上或是念在她身怀有孕,也该宽容些。

    现在,个个看着郦海瑶的眼神里皆露出不屑、活该的情绪。

    众人见倪嬷嬷将枕心剪了一个小口后,倒出一团黄色的药粉,倪嬷嬷用手沾了些许,闻了闻,走到谢老夫人跟前,正色道:“这是含了淫羊藿、仙茅。用淫羊藿催情尚可忍,可这仙茅,众所周知,有小毒,偶尔精气不足,可小服,但长期用这种枕子催情,也只有勾栏院里那些婊子。平常宅门里,就是再浪的妇人,也不会用这法子来勾自家男人。”

    “哪个男人经得起这般折腾,这分明是要我儿子的性命。”谢老夫人重重眼睑后的阴戾随之簇燃起抹狠色,手掌往八仙桌上重生一拍,厉指郦海瑶,“你说,这天下哪个妇人为了床第上的事,罔顾起男人性命了。”

    蔡氏倏地一下站起身,“是呀,这哪是本份女人该干的事,这真是丢尽女人的脸。娘,二嫂人老实,遇到这种妇人,二嫂只能是吃暗亏,还好有娘您做主,此事一定要严办,否则,这要是个个拿这下三滥的办法争宠,那谢府不是乱套了么。”这时候,蔡氏知道是该摆明立场了,这郦海瑶看来是没戏了,但刘氏鲜花之路才刚刚铺下,以后,能巴着点,也是好事。

    蔡氏一表态,如容马上开口,“娘,妾身愿意替二嫂执行掌掴,这真是太让人生气了。”

    “母亲,海瑶并不知道这药枕是……是怎么一回事,许是,前天动了胎气,丫鬟担心海瑶的身子,这药枕,或许是用来安胎的。”神情一阵萎靡后,郦海瑶傍惶地环视着四周的人,读到了鄙夷、读到了嘲笑、读到了兴灾乐祸,最后,在周以睛的脸上读到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海瑶没想到,诺大的谢府居然如此不容人。”又羞又辱的泪终于镇不住,缓缓从眼角溢出,双手不停地抚着腹下,作出悲痛欲绝状。

    蔡氏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得,又装可怜了,可这会,真迟了。

    如容暗叹:真蠢,直接抵赖说不知情,是有人陷害,枕子不是自己的,不就得了,说安胎?哎,看来,你也就商场抖一抖,在这里想混出点头,不够份量。

    “安胎,你当我老太婆是瞎的?”言毕,拿过枕心,往郦海瑶脸上一摔,药粉瞬时从煎开的破口那倾倒出,兜了郦海瑶一整个头脸,看上去狼狈不堪。

    郦海瑶被谢老夫人重重眼睑后的阴沉眸光震慑住,大脑中一片空白,后背冷汗浮起,最后,不经脑子直接喊出声,“母亲,妾身真的不知道,这,这……。妾身每天也在用这个。”

    周以晴气得有一瞬间都想煽郦海瑶,居然傻到在寝房里备下这种下三滥之物,还想蒙混过关,是以为自已是太聪明还是当谢老夫人是吃素的。

    这下好了,与谢家合作的事尚未开始谈,这脸已经被抽得啪啪响。

    谢老夫倒慢慢笑开,手指轻敲八仙桌面,淡淡道:“想证实清白,可以,我让厨房把这药拿去煎,你当着众人的面服下。”

    郦海瑶咬紧牙关,这下再不敢说什么,这药闻的是催情。让她当众喝下,不出半盏茶时,药性发作,就是当众发情了,从此,她就彻底伦为笑柄。

    “如容,掌嘴——”

    “是,老夫人!”如容大声应后,几步至郦海瑶面前,飞快地扬起手掌,劈头就盖了过去。

    如容这此年没少挨过钟氏巴掌,那股气早已沉淀成一层怨念压在心口,这时,能够理直气壮地去掌另一个身份高过她的人,那简直是全身上下,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舒爽。

    所以,每一巴掌都使了全身的劲,打过起去,带着风,“啪啪啪”连连开弓七八掌,只打得郦海瑶钗环皆散,两边脸迅速高肿,疼得涕泪直流。

    郦海瑶纵横商场,走到哪,都是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般凌辱,可这时候,没有人能替她说话,哪怕是周以晴,也只是神色焦急,坐立不安地看着她。

    而那刘氏,依旧是挺着腰身端坐着,至始自终,不落井下石,也不装模作样地帮她求情,那副置身事外的超然表情,看得她恨意燎然,恨不得手化利刃,直直刺了过去。

    如容连煽十来巴掌后,手心发疼,力道渐小,这才听到谢老夫人淡淡地喊了句,“够了!”

    如容收手,脸上端起怯懦之笑,“郦姨娘,多有得罪了。”说完,还微一福身,方站回原位。

    周以晴这才站起身,过去把郦海瑶扶起,谨声道:“祖母,我扶海瑶去歇着,她毕竟有孕在身,再受不得刺激了。”

    “明日开始,估计前来谢府道贺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在着装方面,我老太婆还得哆嗦一句。”谢老夫人搁了手中的茶,眼神淡淡,“郦姨娘,你来自东越,不知道是否听说过,在西凌,妾氏,是不允许在正妻面前着红色,以后,你要注意些。”

    郦海瑶此时只有出气的份,脸疼得已经麻木。

    周以晴便替她道:“祖母,以晴代她记下了,那以晴带她先告退。”

    “如容,你送送郦姨娘。”谢老夫人淡淡一笑,“郡主殿下,老身这还有事要劳烦您一下,请您留步。”

    ☆、81 沈太后莅临谢府

    周以晴闻言,气定神闲地止步,将时不时发抖的郦海瑶交到如容的怀中,眸中带着几许担忧,柔声交待,“劳烦如姨照看一下,顺便为她传个大夫。”

    如容客客气气地应道:“郡主殿下您放心,妾身会照看好郦姨娘。”

    周以晴已然知道,她和郦海瑶面上再客气,也换不到谢家老夫人一丁点的好感。

    她心底估摸着,就算老人再喜欢儿媳,也断不可能连妾氏肚子里的骨肉也不在乎,之所以,如此重削郦海瑶的颜面,恐怕还把所有谢家的事归咎她妹妹周玉苏身上,所以,借着惩处郦海瑶来打她周以晴的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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