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谨修迫切地拉开门,牵着她走到电梯前,按下了上行的键。

    电梯在七楼停稳,何谨修拉着她走到绿漆金属防盗门前。

    韩念初微讶地望着那扇干净得不同以往的门,连缝隙里都没有一粒灰尘。

    何谨修掏出钥匙,找出其中一把,插进锁孔中,轻轻拧转。

    “你什么时候拿的钥匙?”韩念初问。

    “你给了我信箱钥匙不久。”何谨修埋头拉开门,红漆木门完整地露出来,半新不旧的漆,如同她小时候一样。

    “你打扫过了?”

    “嗯。”何谨修应着,钥匙插进锁孔,却没有扭转,而是转过身面对她。

    韩念初注意到他的神色很是紧张,还带着一丝她看不透的复杂。

    他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开口发出的声音微颤,“阿念,想再见到爸爸妈妈吗?”

    韩念初望着他手里的眼镜,除了镜架有些宽,和普通眼镜没有任何区别,但她在几年后见过量产后的这副眼镜,跟手机一样地被广泛应用。

    他真的是手眼通天,能提早几年拿到还没有攻克量产技术难题的ar眼镜。

    “不!”韩念初摇头,“这是假的。”

    “但它也可以是真的。”何谨修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陪着你,阿念,相信我,我在你旁边。”

    他说完,拧转钥匙,韩念初条件反射般地闭上了眼睛。

    冰凉的眼镜架到她的鼻梁上,门无声的开了,潮湿的风从打开的窗户吹到脸上,带着树叶的清香。

    厨房响起“哗哗”的水声,碗盘轻轻地磕碰到一起的声音,书页翻页的声音,那是她梦里,她迷迷糊糊间,意志最薄弱时反复响起的声音,那是被封锁在灵魂深处她最渴望,但清醒后立刻意识到,是永远不可能再响起的声音。

    这些熟悉而又渴望的声音唤醒她。

    她抵抗不过诱惑,睁开了眼睛,望着眼前时光回溯的一幕景象。

    靠墙的黑色钢琴,半扇敞开的窗户,桉树垂下飘逸的枝叶,在风雨中激烈地摇晃。

    她一步步地朝钢琴走去,经过书房,她的脚步停住,望着坐在书桌后的人,他戴着那副黑框眼镜,舒适地靠着椅背,举着一本书轻轻地翻动。

    是父亲!

    这么多年,那原本已经模糊的面容,此刻又无比清晰。

    她的父亲,宽阔的额间有两道浅浅的皱痕,方正的脸,一双深褐色透着儒雅和包容的眼睛,时常对她笑得眼角弯起。

    “小念。”

    她的耳畔响起父亲敦厚的声音,他翻过一页书,扶了下眼镜说道:“你要不要跟爸爸一起看会儿书?”

    父亲真实地在她眼前,她刚想回答好,厨房里响起妈妈的声音,“她的琴还没练呢!”

    不是说好跑赢爸爸就不用练琴的吗?

    父亲放下书,对她耸肩一笑,默默地打了个手势,表示没办法。

    她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进厨房,妈妈两手握着几个叠起的碗,举起来一边沥水一边说:“早上不是带你出去野餐了嘛,下雨有什么办法?反正下雨你待在家也没事儿,就练练琴吧啊。”

    这是妈妈的权力,可以说话不算话,可以利用一切的客观条件来给她添堵。

    “那是你爸爸答应你的,”妈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把碗放到架子上,取了块抹布开始擦灶台,“我可没答应,但是时间可以给你减半,你弹够一个半小时就可以了。”

    她转身走到钢琴前坐下。

    父亲从书房里出来,走到门边,拎起她那双溅上泥水的球鞋,去了卫生间。

    她又连忙站起来,走到卫生间门口,见父亲蹲在水盆前,拿起用洗衣粉泡过的鞋,摸到毛刷用力地刷着鞋面。

    她回到客厅,站在中间手足无措,忽然望向房子里唯一一扇紧闭的门。

    那是她的房间。

    她不由自主地推开那扇门,一张木头的单人床,床尾靠着一张亮黄色的摇摇马,地上散落着琴谱,书籍和凌乱的袜子,运动服。她走到床边,脱了鞋躺上去,望着深蓝色的天花板,大角星异常的明亮。

    “无论你多么渺小,平凡,无论你的人生充满了怎样的黑暗,只要你仰头,就会看见,宇宙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永远都在注视着你。”

    父亲温柔的语声,又轻轻地响在耳边。

    她的星星并没有陨落,一直悬挂在她充满了黑暗的人生里,温柔而耀眼地注视着她。

    眼泪滑过额边,淌进发丝里,她听到自己低低的抽泣声。

    她伸手抓下眼镜,抹去泪水,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那令她感到温暖安全的气氛也消失了,耳边的安静压迫着她的神经。

    她忽然猛地坐起来,跑去书房,书桌上铺满图纸,铅笔横放在纸上,桌子后面的椅子空荡荡的,父亲不见了,书也不见了。

    “爸爸!”

    “妈妈!”

    她嘶哑地叫道,转身跑进厨房,水龙头静静的,干燥的边缘起了一圈浅淡的铁锈,灰色的光线透过玻璃门照进来,水池前空无一人。

    “爸!妈!”

    房子里一片死寂。

    她的心像被剜去一块,冲冲撞撞地跑回客厅,窗外雨停了,天色明亮了几分,却也照进了残酷的现实。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地朝她走来。

    “阿念。”

    她不想的看见他,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他的人,他的声音都在提醒着她一个事实——

    一个她永远也不会去面对的事实。

    她握紧手,镜腿戳着掌心,心里猛的又燃起希望,只要戴上眼镜,爸爸妈妈就还在。

    她刚抬起手,就被按下,那只苍劲有力的大手阻止着她戴上眼镜。

    “放开!”她试图抽出手,便伸出另一只手去推他。

    “阿念。”何谨修紧紧攥着她的手,无论她如何推拒,他忽略了那些雨点般密集的拳头,将她往胸口揽,艰难地哽咽道,“他们不在了。”

    “啪!”一个耳光打到他的脸上。

    韩念初红着眼睛,怒视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怨恨,“你走!我不要你在我家里!”

    何谨修偏头沉默了一瞬,转过头,仍坚决地跟她对视,“他们不在了!”

    韩念初又扬起手,被他一把握住,他大声说道:“他们不在了!但是我在——”

    “你闭嘴!”她用力的抽手,抽不动,一股陌生而疯狂的情绪搅动着,冲上来控制了大脑,“你闭嘴!闭嘴!”

    何谨修看着像变了一个人的她,紧紧地皱眉,担忧地提起心,她根本不肯接受现实,比他想像中的顽固得多。

    他果断地夺走眼镜,扔到地上,一脚踩上去,他赞助了上千万费用才得到的一副眼镜,在他脚下变成了残骸。

    “不在了,阿念,”他抬起脸,平静地说,“但是我在你身边,你现在可以打我,可以做任何你想发泄的事,你要陪着你去把地球毁灭了都行……现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韩念初怔怔地望着他,眼睛就像石膏雕像的双目,灰败无光,没有一丁点神采。

    她的身体在他眼前跌落,在他还没回神过来接住,她萎顿在地板上。

    他们不在了。

    不在这套房子里。

    也早就离开她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才十二岁。

    她在台上弹奏结束,雷鸣般的掌声里,她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那个空着的位子,掌声渐渐弱了,停了,那个位子还空着。

    老师只好带她下台,她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颁奖时她又被老师带上台,接过鲜花和证书,她心里还高兴地想,又有一顿披萨了。

    她被拉着跟各种各样的人合影,妈妈却没有出现。

    她跟老师在建筑外的台阶上坐着,天气越来越热,老师买了棒冰。

    咬着棒冰,她不时朝马路上张望,下车的每个人她都以为是妈妈,却都不是妈妈。

    棒冰吃了一半,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跑下来,她认得他,是爸爸妈妈的同事,她挥着棒冰喊道:“李伯伯!”

    “小念!”

    李伯伯走近了,她一眼看到他发红的眼圈,像是哭过一样,他的手缩在背后,不像以前,一边喊她的小名,一边笑着揉她的头发。

    他收着手,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目光短短地扫了她一眼,就转开脸,低声跟旁边的老师说了两句话。

    老师就像个木桩站了几秒,转过身来看她,嘴唇颤抖着说道:“小念,李伯伯现在带你去找爸爸妈妈。”

    那一天,她以为一辈子都会陪着她宠着她的爸爸妈妈离开了。

    她以为跟天和地一样,跟光和水一样,跟空气和米饭一样,永远都有的爸爸妈妈——

    没有了。

    她用力地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流不尽,怎么也不会干涸。

    耳边回响着爸爸的声音:“小念,你看,那是牧夫座的大角星。”

    “最亮的那颗吗?”

    “嗯,它发出的光要走37年才能到达我们眼前。”

    “那我可以要这颗吗?”

    “当然可以,我的宝贝,你要月亮都可以。”

    十二岁前,她也曾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

    阿谨用ar技术重现了阿念父母去世前一天的情景。

    从开篇不久就开始营造柠檬桉树叶的气味、大雨、钢琴乐声、书房里书页翻动的声音、厨房水龙头的流水声,到这一章,终于能痛快地写出来了,好爽!爽到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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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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