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基础?我和你爸爸有什么感情基础?我们这一辈人,包括晓芙她爸爸妈妈,多少夫妻不都是家里长辈安排介绍的吗?不也都好好过下来了吗?反倒是那些在外头自谈的到后来崩掉了。为什么?长辈看的东西永远比你们这些小字辈要准,要长远!”

    “反正我对她没感觉!”鸿渐犟头犟脑地说。

    “那你对谁有感觉?兰兰?她跑到那个鬼地方去,招呼都不和你打一声的,你还留恋她干嘛?你说你这眼看着都二十七的人了,怎么就这么不让我们省心呢?”尽管司令员中途“嗳”了一声,示意太太别再往下说,也来不及了。

    鸿渐的脸黯淡了下来,他想到了不久前去偷窥兰兰的msn,看见兰兰刚刚更新的头像照片。照片里,她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毛子喜笑颜开地搂作一团,搂就搂了,俩人还撅嘴做接吻状。

    为这照片,鸿渐失眠了一星期。

    这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出了房门,出了家门。

    司令员嗔怪太太:“嗳,孩子大了,你讲话也要注意点方式方法嘛!哪儿痛你往哪儿戳!“

    太太叹气道:“你说咱们俩都这么本本分分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小情种!”

    鸿渐踩着一地梧桐树黄叶往大院门口的方向走了老远,“奥迪”追了上来,在他旁边停下,司令员从车后座上走了下来:“气性还挺大的啊?”

    鸿渐站下来:“爸,怎么不在家吃了晚饭再走?”

    “等你妈做好一顿饭的功夫,人家会都开完啦!”

    鸿渐笑了。

    父子俩并行的一路,不少迎面走来的下级军官士兵都站下来和司令员打招呼行军礼,“奥迪”缓缓前行。

    “你要体谅一下你妈!你们这一辈都是独生子女,不像过去,家里有三五个姊妹兄弟,父母在这个子女身上有点不满意,还可以从那个子女身上找补点回来?你说是不是?”司令员背着手说。

    鸿渐点点头。

    “当然,你妈的话确实有点偏激,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社会发展到哪个阶段都是这个样!你说对不对?”司令员接着说。

    “爸,我明白。但我现在真没这个心情,我想再过一段时间!”

    司令员沉吟了一会儿,道:“还是,忘不掉兰兰吧?”

    鸿渐不作声了。

    “丫头走了有小半年了吧?这个事,我一直没有当头照面地和你谈过!原先你妈妈不喜欢兰兰,但爸爸可是一直没二话的。爸爸对你还是很公平,很民主的吧?“

    鸿渐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你愿不愿意信爸爸这一回?”

    鸿渐不解地看着父亲。

    “你妈一个主意,你又是一个主意,你说我头疼不头疼?难做不难做?帮老婆还是帮儿子?所以我想啊,索性咱们折个中,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顿饭,爸爸替你去掌一眼那个姑娘,你看好不好?”

    这顿饭局就这么定下了。

    晓芙妈和鸿渐妈最终统一战线,首先当然是因为鸿渐各方面的条件确实不错,虽然有点嫩。但导致她最终拍板的是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她给晓芙送炖好的冰糖梨子水,一推开女儿卧室房门,发现女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在笔记本电脑上看外国毛片。

    做妈的大惊失色:“你怎么好好看这个?”

    女儿红着脸诡辩:“手榴弹他们家大葱下载的,说让我看一看资本主义国家是多么腐朽,受受教育!别再成天惦记着脱离社会主义阵营,投奔西方!”说罢,还反过来质问:“你怎么进我房间不敲门?”

    做妈的当晚就失眠,晓芙小姨十七岁给人搞大肚子的陈年旧事在她脑子里翻滚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娘家去找晓芙外婆商量,晓芙外婆问:“她看什么片?”

    晓芙妈都五十的人了,谈到这些依然支支吾吾。

    外婆不耐烦道:“哎呀,不就是春宫吗?你直接讲出来好来!我都快八十的人了,还要跟着你转筋!晓芙都多大了?翻过年都二十五了,赶紧放出去,不然迟早要出事!”外婆的逻辑是这样,晓芙小姨当年瘦得跟个干蚂蚱一样,还给人盯上了。外孙女儿发育得像个刚出锅的喧腾馒头,更不要说了。

    至于提到相亲就一头火的张晓芙爽快地应承,是因为此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那天,她帮着整理事务所里各位律师的档案,履历一翻开,一个个的毕业院校全是什么华东政法大学,东南大学,南大法学院……这些晓芙早已知道,刺激不了她什么,刺激她的是她一直以为即将奔四的刘律师居然才二十七,且证件照上的她那么清秀漂亮,证件照啊,一点假都不掺的素颜。简直惊为天人!一起加班那天晚上刘律师还形容自己什么“一无貌,二无后台”,现在想想,简直不是自谦可以形容得了的。

    晓芙忍不住惊呼:

    “刘律师,这真的是你呀?你以前肯定是校花,至少也是系花!”

    这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不摆明了说人家现在在走下坡路吗?

    刘律师蛮大度地笑笑,带点自嘲地说:“还校花系花呢?现在都快成处理品了!唉,那时候系里男孩追,我们还傲气,想着名牌大学毕业出来找份好工作,有了自己的事业再去考虑终身大事,成功人士可着我们挑!现在才知道,女人要找好男人,眼光一定要准,下手一定要快。我们当时看不起的那些小屁孩后来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现在啊,办公室里这帮男同志看着我们不碍眼我们就挺荣幸了!”

    卞律师立刻否认:“没有啊,这里别的男同志我不知道,但我从没这么想过你啊!您一直是我心里的神仙姐姐!”

    一办公室人笑爆了。

    晓芙也笑,笑完心里就豁开一条大口子:人家从高中被保送上本科,本科又被保送上研究生,那么高的智商得出的人生智慧结晶都是这个,我更不用浪费脑细胞去思考了。相亲去!再坏还是楼兰路八号呢!一想到楼兰路,晓芙满眼都开始飘荡黄黄的银杏叶了。

    司令员的秘密恋人

    两家人聚餐,现在也可以称为相亲的当晚,在总后的一个招待所。晓芙很大方地亮了相,所谓大方,在晓芙身上,就是穿着颜色鲜亮的休闲装,脂粉不施。

    双方像两国政要会见一样,由两家首脑——同样身着便装的军人父亲出面,和对方一家三口握手。鸿渐发现司令员父亲看到晓芙那一刹那,握一个手,点了三个头,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晓芙爸对鸿渐印象也不错,握手的时候笑道:“小伙子很结实啊!”说着还顺势在鸿渐胳膊上拍拍。

    席间,两位军人父亲的话题自然八九不离十地和军事、政治有关,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二十多年前司令员参加的那场老山战役,于是又扯到司令员当时所在的昆明军区后来并入了成都军区,于是又扯到了原成都军区空军政委刘亚洲将军。晓芙一下子就来劲了,发表了一点“小”看法。

    司令员显然很惊喜:“丫头,刘亚洲你都知道?”

    晓芙笑道:“拜拜(伯伯),我最爱看刘将军的文章了!”接着如数家珍一般把刘亚洲在昆明基地的那场著名演讲和他的《金门战役检讨》大致内容回顾了一下。本是为卖弄,没想到歪打正着。

    司令员感慨:“这个年代,这么年轻的都市女孩,居然看刘亚洲!我很佩服!鸿渐,你要向人家学习!来,丫头,拜拜敬你一杯!”说着,向晓芙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晓芙受宠若惊地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觥筹交错间,鸿渐成了霜打的茄子。

    当晚回家之后,司令员太太故意当着儿子的面问司令员:“怎么样?这丫头怎么样?”

    “不错。俊气,有灵性,而且很大方!我中意!”司令员点着头笑道。

    “那是!我看上的会有错吗?我还能害我自己儿子啊?”司令员太太很得意。

    鸿渐闷着头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地走到了阳台上。

    过了一会儿,司令员太太去洗澡,司令员也踱步到了阳台上,和儿子比肩而立。不远处,不时传来晚间集训的战士们高呼“一二三四”的口号声。

    “这个姑娘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司令员问儿子。

    鸿渐叹了一口气,说:“爸,我只能说,我不讨厌她,就像我不讨厌大街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但也不特别喜欢,就像我不喜欢大街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

    司令员延续一贯沉稳缓慢的口风,说:“我知道,大院里有不少男孩子仗着自己家里有一点后台,就在外头乱搞恋爱!这一点,你倒从不让我和你妈操心!其实,爸爸一直很欣赏你的这种专注!但你有没有想过,不管你怎么牵肠挂肚,朝思暮想,兰兰都已经是过去了?”

    鸿渐不作声。

    司令员转脸看着儿子,接着语重心长:“过去的东西就是过去了,你要哭要打要闹,它还是过去了!我也知道,有的时候吧,人的这个心哪,要死了再活过来,挺难!但人这一辈子,他就有那么多坎,你得一道一道地跨过去,不然你没法到达终点!”

    “爸,您不懂!”鸿渐轻声说。

    司令员笑道:“你是不是觉得爸爸一介武夫,感情这种精细活我没资格发表看法?”

    鸿渐笑了:“没有,好多人都说您看着像文官。而且我觉得您挺幸运的,一下子就遇上了我妈!”

    司令员看了儿子一眼,忽然转身去关严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沉吟了一会儿,方说:“你妈呀,她不是我一开始的对象!”

    鸿渐惊讶了。

    “当年,我提干之后,从昆明调到成都,在当地自谈了一个,那年过年我还带她回了一趟老家。谁知道,她第二天就提出要和我分手。”司令员说到这儿顿了顿,“你爷爷不是有白癜风吗?她怕我以后也那样!”

    鸿渐震撼了。

    司令员说到这儿,又笑了:“后来人家就给我介绍了你妈!我一开始还嫌她太高,你想啊,那什么年代?一个南方姑娘一米六出头的身高就算很不错了,你妈一个一米七的大个子往我跟前一站,我一下就愣住了,我自己当时也不过才一米七二。但我用实践检验了那句真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那女的漂亮吗?”鸿渐好奇地问。

    司令员意味深长地笑了:“是个土生土长的成都妹子,你说呢?”

    “那比我妈年轻的时候漂亮吗?”鸿渐意犹未尽地问。

    “适可而止,别再问了啊!也给我保留点儿隐私权嘛!”司令员搭住儿子的肩膀,“你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就算没晓芙,她还是会想法子给你折腾个个晓蓉晓花什么的!不看着你结婚成家安定下来,她能让你消停?”

    鸿渐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又无可奈何。

    那边厢,晓芙爸和晓芙妈睡觉的时候,躺在床上也谈起了鸿渐。

    晓芙妈说:“老夫妻俩个人蛮好,鸿渐这孩子也挺老实的,就是有点嫩相,还没问他什么脸就红了!晓芙也是这么个没轻没重的样子,两个人到一起过日子我有点不放心!你说这万一要吵起架来,还不是谁都不肯让谁啊!”

    晓芙爸说:“我倒觉得不错,一点都没有高干子女的骄矜之气,本本分分,比外头那些油腔滑调的男孩子强!你还图什么?你别忘了你丫头也就是个三本!人要知足!”

    “什么你丫头你丫头的?不是你的种?你就不懂我这当妈的心!鬼丫头虚荣心现在也蛮强的哦,我是怕她稀里糊涂的,看上的是人家的房子,以后后悔了,不好好跟人过日子!“

    “杞人忧天!”

    “唉,但愿我是!”

    鸽子蛋和手榴弹

    之后,鸿渐约晓芙去看了两场电影,吃了三顿饭,其中有两顿是两家六口人聚餐,订婚的事就在最后一顿饭上敲定下来。鸿渐发现晓芙和兰兰一样,都挺爱笑,而且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找她说话她也不骚扰你,过会儿再找她说话她丝毫计较你刚才的冷漠。

    看完电影以后,鸿渐迈开两条长腿一阵风似的在前面走,走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于是站下来等晓芙。一回头发现,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晓芙不知道什么时候耳朵里塞上了耳机听着音乐,口里“啪啪”吸着口香糖,不急不徐地漫步街头,不时还四下里张望一下周围的店铺,一脸怡然自得的享受表情。撞上鸿渐的注视之后,她大概是让lady gaga吼昏头了,也一脸的茫然,过了几秒钟,才忽然反应过来,于是赶紧加快步子追赶上来。一点没有受了冷落的委屈,反倒有一点不小心忘记了鸿渐的抱歉。

    这个大泡芙,一看就是没心没肺,没病没灾地长了这么大,让男人想疼她都不知道打哪儿疼起。这哪是一个傻能概括得了的?这是缺心眼!鸿渐有点哭笑不得地想。

    鸿渐妈问晓芙要什么钻戒,晓芙妈代答:“喔唷,无所谓什么钻戒不钻戒的,一般的对戒就可以了!两个孩子在一起开心就行了!”

    鸿渐妈立刻否决:“对戒不行的,鸿渐在部队,戴戒指不方便。但新娘子一定要戴钻石的,想要几克拉?晓芙,你自己跟阿姨讲,没关系的。别怕你妈!”

    晓芙还是看了她妈一眼,直到她妈下巴颏一抬:“那你就自己跟阿姨讲好了!”

    晓芙才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这个也无所谓的,我也没什么概念,那就六克拉吧。”

    两个妈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晓芙还兀自笑着:“我不要彩钻,太招摇!”

    “你知不知道六克拉有多大?”晓芙妈忍不住问道。其实她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六克拉要多少钱?只是当着未来亲家的面,不能这么问,那不是寒碜人家吗?

    晓芙一脸茫然。当时她刚看完电影《色戒》,满脑子都是王佳芝手上那颗六克拉的卡地亚“鸽子蛋”。

    她妈带笑斥道:“不怕戴出去让抢劫犯把你手剁下来?!”

    最后还是晓芙妈拍板,要了一只一克拉的,六爪镶嵌,秀气,又显得钻大。就这样还再三叮嘱晓芙:“好好保管!不要弄掉了!洗澡的时候脱下来搁在梳妆台子上,洗完再戴上!滚进下水道里头你哭都来不及!”

    从订婚到结婚也是很快的事情,前后两个月不到,就安排在岁末,反而比手榴弹的婚礼还早。

    主要是因为酒席不好定。省城的人结婚,要想在好一点的酒店办,都要提前一年预定。有一家私人会所正好一对新人一年前就领了证定好的,现在女的都怀孕六个月了,办婚礼的新鲜劲头早过去了。会所老板认识鸿渐妈,第一个告诉了她,鸿渐妈就见缝插针了。另一方面,在长辈眼里,两个人年龄都不算小了。晓芙妈在家讲:“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怀你了,人家还讲我是晚育!”晓芙就嚷嚷:“你是不是嫌我在家里占地方啊?”其实,她早就盼着去做楼兰路八号景观房的女主人了。

    这样,就再也不用看到她妈用老式的搪瓷缸子盛放菜肴粥汤,汤稍微清淡一些都盖不住上面“xx单位奖励”“一九九零年x月”之类的红色字样,晓芙为此常抱怨:“一点生活质量都不讲!家里那么多新的瓷碗瓷碟,摆设啊?”“那些本来就是充门面的,待客用!自己家里就随便拿什么不都一样啊!又不是拍电影!”“你这个就不是拍电影?马上拍个□□十年代的电影电视剧,我们都可以租给人家当道具用了!真是的!你去北朝鲜生活好来!都不要有适应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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