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想!”

    晓芙最讨厌人家跟她玩深沉。

    她都气鼓鼓地拎着包走到了电梯口,又转身去了马主任的办公室,里面的一群白大褂正围成一圈聊天,唯独马主任不在。她还没张口问,小刘医生就不怀好意地笑道:“马博不在,做手术去了!”

    “哦,那他什么时候能做完?”

    小刘医生吹了一下手里抱着的保温杯里热茶面上的飘的几朵菊花,阴阳怪气地说:“哟,那我不知道,这可没个准,可长可短!”

    “那他在几号手术室?”

    “哟,那我可记不起来了,好像在七楼。”

    晓芙怏怏地走开,听见里面传出一阵轻轻的笑声,不知谁说了一句:“老刘,你可真够损的!”

    小刘医生说:“没办法,我打小就这毛病,一遇上缺心眼的人,我就损!”

    晓芙立刻踅回去,大声问:“刘医生,那什么,上回我妈给你那张家乐福的购物卡你用了没?”

    一屋白大褂都愣住了。小刘医生还算一脸镇定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知会您一声,家乐福这两天搞促销大减价,那六百块钱没准能让您扛个海尔单门冰箱回去呢!”

    说着,看也不看小刘医生那张快绿掉的脸,得意地迈着步子走开了。

    几个小时以后,马致远在七楼电梯口的窗台前发现了脑袋一点一点地坐着打盹的她,他上去推推她:“怎么跟这儿睡着了?哈喇子都快流一地了。干嘛呢?”

    “等你。”晓芙可不懂什么叫含蓄。让她含蓄,不如往她脑袋上套个塑料袋憋死她。

    他看她一眼:“吃过午饭没?”

    “没。”

    “想吃什么?”

    “还没想好。”

    他想想,说:“我带你去一地儿。”

    他开着车带她去了七十八所后头的干休所。这一带解放前都是国民党高官的公馆,现在成了□□军队老干部们的休憩地。

    晓芙跟着他进了一座灰色筒瓦、青砖厚墙的二层小洋楼,一个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致远走上前去,握着她的手问:“姥姥,怎么坐在风口里?不冷吗?”

    老太太一看外孙来了,立刻眉开眼笑。甫一张口,晓芙就听出她是北方人:“不冷,成天在屋子里坐着,闷得慌!”

    部队就是这么个海纳百川,南腔北调的地方,可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们确都能说上一口不带任何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阿姨这两天没带您出去遛遛弯?”致远问。

    “外头结冰,地滑,她怕把我摔咯!”老太太说。

    他把晓芙拉到她跟前,问:“知道她是谁的闺女吗?”

    老太太瞅一眼:“瞧她这走路的样儿,也是咱大院儿的孩子吧?”

    晓芙笑了。老太太也有□□十了,脸上一颗老人斑都没有,依稀可以分辨出年轻时候的风采。

    致远说:“还记得当年辅导我功课的小张老师吗?这就是他的千金。”

    老太太把胸口挂着的老花眼镜立刻戴上,拉着晓芙细细一看:“哎哟,你这么一说,我看着也像。这鼻子眼睛都是他爸爸的。”

    “姥姥好。”晓芙立刻热乎一叫。

    致远也立刻朝她后脑勺上拍一记:“傻丫头,别乱喊,辈分错了!你爸也喊姥姥!”

    晓芙瞪他一眼:“那我该喊什么?”

    他还真让她问住了,想了半天说:“反正不该喊姥姥!”

    老太太慈祥一笑:“一样,都一样,别为难了人家!你怎么这个点儿才来?”

    致远说:“早上一台搭桥手术超出了我们事先预计的时间。”

    “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也要注意点儿,要按时吃饭!咱上屋里去吧,阿姨中午做的猪肉炖粉条,这会儿粉条该烂了。你们将就着吃吧!”老太太拄着拐站起来,蹒跚着往屋里走。

    晓芙要上去扶,致远又拉她一把,小声道:“让她自己走,她不爱让人扶!”

    她也小声道:“照咱中国人这喊人的传统,以后的孩子不该再喊‘毛爷爷’‘邓爷爷’,该喊‘毛祖宗’‘邓祖宗’。”

    他瞪她一眼,俩骆驼眼都大了三分之一:“就你这张嘴,倒退四十年,不是让红卫兵押着上台□□,就是直接给拖到法场毙咯!”

    她撇撇嘴,白他一眼,暗自纳闷,她张晓芙好歹也算一人高马大的姑娘,但怎么站在他身边就情不自禁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他那天穿了一件皮夹克,跟美国电影里的飞行员似的。这时候,离他那么近,她便闻到他身上的那股混合着寒气的皮衣的味道,那味道招得她心里悠悠的。

    闹革命的白毛女

    三人在饭厅的桌边坐下。

    老太太揭开桌上的菜罩,三菜一汤一应全是北方的菜式:肘花拍黄瓜,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面疙瘩汤。还有四个馒头。致远用微波炉轮番热了一遍,又盛了一碗白米饭放在正和老太太拉家常的晓芙面前。晓芙赶紧把饭推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笑道:“好闺女,姥姥不吃,没胃口,人老了,吃什么都没胃口。我看着你们吃就开心!”

    吃完饭,晓芙殷勤地帮着把脏碗脏筷子放进池子里。

    致远上客厅替姥姥调完电视频道回来,晓芙正哗哗放着水打算洗碗。他见状忙说:“姥姥说了,你是客人,不让你洗碗。我来吧。”

    他没把姥姥的话全告诉她,姥姥还对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是个好姑娘!”他没接下面的话。

    晓芙一面说没事,一面扎煞着俩手四下里张望着。

    “找什么呢?”他问。

    “塑胶手套。我妈说,洗碗一定要戴手套,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一边儿去!”

    她乖乖闪到一旁,由他挽起袖子洗碗。

    他边洗边告诉她,他母亲前年因病去世,舅舅姨妈们都住得远,有的还在国外,也只有逢年过节能回来看看姥姥。所以他每周再忙,也要抽时间回来陪姥姥吃吃饭,说说话。

    晓芙一手托腮,胳膊肘支在洗碗池旁边的微波炉上听他说着这些,心里有种晕乎乎的温暖。此刻,她看着他干得有点裂皮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勇气,冷不防把手指放在他的下唇上,说:“别动!”

    他显然没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下愣住了。等他回过味来,想把嘴唇从她的“第二张脸”上拿开已经迟了,因为嘴唇上一块干皮已经让她的两个手指尖给掐住了。

    她试图把那块皮给撕下来,稍一用力,一阵微痛便向他袭来,他不禁蹙眉“嘶”了一声。她立刻轻声问了一句:“疼吗?”

    他轻轻摇摇头。

    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润唇膏,用无名指在唇膏膏体顶端绕了几圈。

    他刚要说“不用了”,她那只蘸满油亮亮的润唇膏的无名指已经覆在了他的嘴唇上,慢慢按揉开来。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橙味,她看到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两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触碰了一瞬,心都似过电般麻了一下。

    晓芙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却把脸转移开了,煞风景地说了一句:“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一脸低到尘埃里的表情,温顺地“嗯”了一声。

    那天临走前,老太太笑眯眯地握着她俩手说:“好闺女,没事就来串串门,陪姥姥唠唠嗑。反正咱住得也不远!”

    她带着满心的温暖坐上了他的车。

    他见她直往手上呵气,就把手套脱下来扔给她:“戴上。送你回医院?”

    “我出院了。”她满心甜蜜地边戴手套边说。

    “嗯?”

    “我是说,我不陪床了。”她心说:你在医院见不着我了。

    “唔。”他反应淡淡的。

    “我小姨来换我。”她满怀希望地追补一句。

    “好。”他的反应还是淡淡的。

    “马主任!”她还是贼心不死。

    “你该叫我叔叔!”他忽然又成了那个冷面神,和刚刚判若两人。

    她的心都灰了。

    “什么事儿?说吧。”见她半天不开口,他问。

    她倔着没开口。

    他像是故意激她:“小小张不是一向直言敢谏的吗?怎么?怕我?”

    她瞪他一眼:“怕你干什么?你又不是老虎豹子,我还怕你把我给吃了!我就是想给你提一醒儿,我外婆听说你还单着,想把我小姨介绍给你。”

    “她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我们这老太太上半辈子是给美国中情局工作的,四八年宋美龄在华盛顿吃了闭门羹,老蒋一怒之下,就把她留在大陆,交由□□处置了!”

    他又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记:“你这小脑瓜子成天都想些什么呢?不管怎么说,老人家有心了。”

    她恼了:“你怎么好像还挺乐意?”

    他没搭腔,她也不好再说下去。半天,她说:“那你送我回家吧,我回去看看我爸。”

    “行。”他挂档。

    从干休所到信息工程大学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他把她在家属院门口放下。

    她要把手套脱给他,他说:“戴着吧,外头冷。带声好给你爸。”然后就一溜烟把车开走了。

    晓芙拎着包站在原地,看那车开远了,才恋恋不舍地往院里走。她一点搞不懂这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一进家门她就傻了眼,家里是极度得脏乱差:厨房里的脏碗堆得老高,卧室里的被子也堆得老高,卫生间纸篓里的厕纸快满到地面了……看来妈这日子是成心不想过了。

    晓芙爸正金鸡独立地在厨房里瞎忙乎。

    晓芙见状,赶紧上前问:“爸,你干嘛呢?”

    他说:“想烧碗稀饭,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怎么也不炒俩小菜?”

    爸叹一口气:“唉,一,我不会炒菜;二,我这一条腿怎么炒菜啊?”

    晓芙听了心里有点难受:“把饭卡给我,我给你打饭去。”

    她去楼下食堂给她爸打了两荤一素外加一大茶缸饭回来,她爸说:“一起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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