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琅没在淳安长公主府呆很久就离开了。

    早几日,明老夫人就同她说过,今日还是明家舅舅一家进京的日子。

    晚间,明老夫人设了接风宴,一家人聚在一处,吃顿饭。

    说起来,明老大人夫妇俩只生了明惠雪这一个孩子。

    年轻的时候,多少人劝明老大人纳妾,最起码也要给明家留个后。

    这些人,通通都被明老大人给眼睛一瞪,吓跑了。

    夫妻俩感情和美,要个第三者进来,是生孩子还是破坏感情?

    明老大人从来没觉着生女儿有什么不好。

    也没觉得生了儿子,就一定有什么好。

    多少人家,就算有十个八个儿子,那又如何?

    有钱人家,侍候的还是下人。你见过哪家儿子在病榻前端屎端尿的侍候?

    没钱百姓,光是为儿子们赚那些个聘礼钱,就累弯了腰!

    女儿好,女儿是贴心小棉袄。

    当年明惠雪也是能和明老大人一起上战场,打架的。

    比儿子差不了。

    可到底,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明老大人夫妇俩可以不在意,明家族人却不同意。

    最后,还是族老发话,劝慰明老大人,不纳妾也就算了。

    好歹过继个孩子,将来死了,也有个人帮着捧盆,逢年过节,有人点柱清香,不至于做饿死鬼。

    最后,明老大人夫妇俩在明家族里,挑来挑去,挑中了现在的明老爷明光庭。

    当时明光庭已经十多岁,家里一贫如洗,只差要被卖给人家做书童。

    明老大人将明光庭过继过来,带在身边,后来在边疆娶妻生子。

    明光庭很感恩,当年明惠雪肚子里揣着一个时,他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就想着要不要订个娃娃亲。

    这样,也是安慰甚至是讨好一下明老大人夫妇俩。

    不过,皇帝那个时候已经和靖安侯顾之南定下了七皇子的娃娃亲。

    所以,明惠雪拒绝了明光庭。

    当年明老大人过继孩子的事情,在上京闹的还是有些大的。

    主要是情愿过继孩子,也不愿意纳妾,可见明老大人夫妻俩感情有多好了。

    多少妇人羡慕明老夫人啊。

    不过,现在大家也不怎么羡慕明老夫人了。

    毕竟,也算是个命苦的人。

    唯一的女儿早就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血缘最近的如今不过就是阿琅一个外孙女了。

    幸好,听说明光庭一家还是很孝顺的,尤其是明光庭的孩子,明飞羽。

    就养在明老大人夫妇的身边,跟亲孙子也差不多。

    说起来,明老夫人还曾私底下试探地问过阿琅,七皇子的那门亲早就已经退了。

    若是阿琅愿意,明飞羽其实也是很不错的。

    不仅是个少年才子,跟在明老大人身边,也是骁勇善战。

    能文能武。

    老两口身子健朗,好心的筹谋,明飞羽的前途也是不可限的。

    哎,阿琅叹了口气。

    果然是麻烦,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必须要嫁人。

    大周朝还好,不会过了年纪没嫁,官府上门拉郎配,也不管对方是个瘸子还是瞎子,总之配上了,你就得嫁。

    她可还想着四处去游历,去未曾去过的地方。

    阿琅摇摇头,算了算了,不想这些了。

    反正,若是她不松口,两位老人家也不会随便给她嫁了。

    一支车队风尘仆仆的从高大的城门楼下缓缓进来,正是上京的高峰时期,人流密集,那一队车子走走停停,行的极慢。

    车队前面,一个十八九虽,身形修长,稍稍有些显瘦的少年郎骑着马在最前面一辆车子旁。

    少年眉宇间干净舒朗,目若点漆,穿着件天青灰杭绸面斗篷,头上没有戴帽子,用一根玉簪绾住发髻,雪花旋转着落在他头上。

    又钻进他脖子里,却不见他有一丝瑟缩之意,纷飞的大雪和喧嚣的人群,都压不住他身上透出的那份安然平和。

    他就如同一块温润的美玉放在石头堆上,是如此让人赏心悦目。

    这就是明老夫人口中,那个能文能武的少年郎明飞羽。

    人群拥挤,原本骑在马上的少年郎立刻下了马,牵着缰绳,往前走。

    边上,一个沾着满身厚厚的烟灰,背上背着一框,怀里抱着一筐炭的老婆子被边上的人一挤,身子一歪,连人带筐,都砸在了少年郎身上。

    明飞羽一把连人带筐都给捞住,搀着老婆婆站文,脸上透着关切,说了句什么。

    那老婆子也不知怎么了,一脸恼怒地将明飞羽一推,口中说着什么,太过激动,口沫横飞。

    明飞羽也不在意,牵着缰绳,叫了后头一个亲兵过来,帮着老婆婆一起将木炭放回筐子里。

    那老婆婆大约是太过感激,拉着明飞羽的手,一个劲的感谢。

    那摸过炭,黑黑的手,不断的在明飞羽身上擦来擦去。

    脏污的黑色,瞬间就从老婆婆手上,到了明飞羽身上。

    不过,从始至终,明飞羽没有半点厌恶或者不耐烦,笑容温和,明净,神情专注地看着老婆婆。

    倾听她说话。

    不远处,阿琅坐在马车里,瞧见了这一幕,抿了抿唇。

    没想到这个表哥,看起来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青柠和阿琅一起坐在马车里,

    “郡主,这个表公子,虽说脾气很好,但少了点锐气。”

    青柠在宫里,见多了那些少年公子,一个个都是飞扬意气。

    自然觉着明飞羽这样的太弱了。

    不过,阿琅倒是觉着还好。

    就比如她,从前从来没想过要嫁人,就算后来想过。

    韩长风看起来比明飞羽还要温和。

    悔教夫婿觅封侯,那些外面看着光鲜,内里不知道怎么苦呢。

    反正,银子她有得是,不求上进,不却银子,若是想做官,那就做。

    若是不想做官,吃喝玩乐、游山玩水、和和美美,怎么舒服怎么过。

    等到四十岁往上,就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个小院子,他喝点小酒、吟几首酸诗。

    她呢,种种花草,悠然见个南山什么的。

    那样的日子,不是很好?

    若是可以,养出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少年新进,统领百官,那就更完美了。

    这样的想法,她曾经想告诉韩长风,不过,恰巧碰上父亲病了。

    现在想想,幸好没有告诉他。

    阿琅心里漫过阵沉闷茫然的痛楚,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那些未来的打算,就那么从指尖溜走了。

    “姑娘……”

    阿琅的神思被青柠打断,只见青柠望另外一个方向看了看。

    “郡主,那里,那就是江叔说的韩丞相夫人娘家的米铺。”

    阿琅顺着青柠说的看过去,只见马车斜对面一家名叫‘新昌米店’的铺子。

    那个米店里这会有客人,是几个看起来神情倨傲,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管事,正在趾高气扬地指使着店铺里的伙计抬米。

    阿琅‘唔’了一声。

    “先回去再说吧。”停了停,又道,

    “那你等会去告诉江叔,让他找几个人,把丞相夫人娘家的几处铺子都盯牢一些。”

    宝珠郡主等人想要出气,她却是想知道个究竟。

    或者说,更是想知道韩家的底细。

    只能说,关于韩明珠施粥背后的事情,阿琅也是误打误撞。

    她是查韩家的时候,连带着查出来的。

    阿琅让车夫胡八调转马头往明家去,那边明家舅舅的车队也是挤过人流如潮的大街,比阿琅晚一会到明家老宅前。

    早就有明家婆子和下人等在门前,搬这个安置那个。

    明光庭夫妇也顾不上这些,连车也没下,就忙着赶到后院去见明老大人夫妇了。

    一家人,虽然说分离的时间不长,但也还是有许多的话说。

    “这是阿琅。”一家人叙了会旧,明老夫人把阿琅介绍给了明光庭一家。

    阿琅上前与他们一一见礼。

    明光庭和明惠雪虽然不算一起长大,过继后,和明惠雪的感情也很是不错。

    不然也不会说出要和明惠雪肚子里孩子定娃娃亲的话来。

    他见着阿琅,顿时眼眶都红了,

    “像,真像,和阿雪一模一样。”

    他身边的夫人蒋氏进来后就一直看着阿琅,等到老夫人介绍后,这才连忙笑起来,拦住要行礼的阿琅,

    “别多礼,边疆苦寒,也不知给你备什么样的礼物……”

    她从手上捋下一个玉镯,套在阿琅手上,

    “这个是我娘家带过来的嫁妆,还算好,送给你,你不要嫌弃。”

    “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等会让人送到你的院子里去。”

    蒋氏的态度客客气气的,阿琅看了看手腕上的桌子,又去看了看老夫人。

    见她微微点头,也就顺势收下了蒋氏的手镯。

    蒋氏莞尔一笑,朝阿琅道,

    “往后尽管在明家住着,就当我多了个女儿……”

    “从前那个婉妤,怪不得不和我亲近,原来她不是你娘的孩子……”

    “阿弥陀佛,幸好皮被扒了下来。”

    蒋氏口中念佛,手中还比了个手势。

    “这是你的表兄,比你大两岁。”

    阿琅笑笑,起身朝明飞羽福了福,“表兄,小妹这厢有礼了。”

    明飞羽连忙摆手,温和地笑道,

    “妹妹不用多礼。”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阿琅的面前,和气道,

    “原本,我备了一些其他的物件给妹妹做见面礼,在路上,又碰见这个。就给妹妹吧。”

    明飞羽的声音清朗,耳根子却有些发红。

    阿琅接过,在明飞羽期盼的目光下,打开来。

    竟然是一本古老的典籍。

    阿琅惊呼了一声,这本古籍,许久前她听父亲说过,却不曾得见。

    没想到既然被明飞羽碰见了,还送给自己。

    她呆呆地抬头,看向明飞羽。

    看阿琅木愣愣的样子,明飞羽笑道,

    “这本来是买来给我自己看的,可半路上,接到祖父的信,听说妹妹的喜好。就送给你吧。“

    阿琅怔了一下,看了眼明老大人,又看了看明飞羽。

    终于笑了出来,“多谢表兄。”

    明飞羽失笑,“这不值当什么。”

    接下来明光庭还有两个女儿,也一一和阿琅见礼。

    年长的那个约是十五六岁的样子,端庄自持,又有点羞涩,这位是明大姑娘明鸾。

    另外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娇俏可爱,一看见阿琅,一双眼睛就好奇地盯在了阿琅身上,抿着嘴唇微笑。

    这是明二姑娘明鸢。

    蒋氏笑着道,“你们往后就是好姐妹,一起好好玩耍。”

    “阿鸢,这些天你也别围着你姐姐转,和阿琅一块多玩玩。”

    阿鸢嘟着嘴,“母亲,姐姐要出阁了,我还想多陪陪姐姐呢。”

    阿琅惊讶,没想到明鸾比她小,竟然就要出嫁了。

    倒是明老夫人,蹙了蹙眉头,问,

    “阿鸾的婚事,我们回京前还没定下,怎么就说要出嫁了?怎么一回事?”

    蒋氏为难的迟疑了一下,“这……”

    “爹娘走后,忠勤伯家就派了人上门,说是要定下亲事。”

    “还说婚期定在来年五月,儿媳想着阿鸾的嫁妆从小就备着的,于是就应了下来。”

    “这样的大喜事,儿媳觉着还是当面同爹娘说好一些,故而一直没在信里提及,还望爹娘恕罪。”

    这下子不光是明老夫人惊了,就是明老大人也大吃一惊。

    “忠勤伯府?我怎么记得离开边疆前,是陈副将府上来提亲的?”

    “那个孩子我还看过了,挺好的一个孩子,忠勤伯不过是个虚职,你可别为了什么面子,把女儿嫁过去。”

    明老大人有些不悦。

    明光庭没说话,倒是蒋氏,笑着道,

    “父亲,陈副将说的是别的姑娘,可看不上咱们阿鸾。”

    语气里带着些不平。

    看来,这里面还有故事了。

    只是碍于有孩子们在,蒋氏没说出来罢了。

    蒋氏说的时候,明鸾已经是羞愧难当,从脖子到耳根子,都红透了。

    “忠勤伯府的四公子,老爷已经打听过了,也是个读书人,性质温和,和阿鸾很相配。”

    “若是二老不放心,等咱们安顿下来,让那孩子过来给你们见见。”

    “听说忠勤伯府家风还是不错的。”

    蒋氏说着,有些心虚地晃了晃眼神。

    这些都是她道听途说的,他们知道忠勤伯,不过压根没看到过那个四公子。

    忠勤伯和他们这些武将不同,没有带家眷到边疆戍边。

    而是带着个姨娘在任上。

    正房夫人还有那些嫡子女都在上京。

    明老夫人眯着眼,看向明鸾,“阿鸾,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有那样这样的规矩,虽然说你爹娘瞧中了忠勤伯四公子。”

    “当时嫁人的是你,得你自己愿意才行。”

    明鸾已经红到了耳根子。

    明老夫人明白了她的意思,扫了扫阿琅和明鸢,“你们说亲的时候,我也是这个意思。”

    “人啊,一辈子,长这呢,若是同那不合适的人在一起,简直是哑巴吃黄连,苦到心眼子里去了。”

    明老大人对于老妻的话,那是非常的赞同,将手中茶盏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你们也是在边关长大的,是见过大场面的。不要和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一样。”

    意思就是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阿琅眨了眨眼,忠勤伯的四公子?

    她是不是在哪里听说过?

    不知道在哪里听过

    不知道在哪里听过的阿琅,翌日就在别人口中听到了忠勤伯府的事情。

    “昨日那些人离开淳安姑姑家后,就直奔城南施粥的地方去了。”

    “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忠勤伯府的五姑娘竟然指着那锅粥说怎么和镜子一样可以找人。”

    “最后,被韩明珠排揎了一通呢。”

    宝珠郡主一大早就兴匆匆的来明家找阿琅。

    把昨日那些姑娘去粥棚的所作所为一一的说给阿琅听。

    “怪不得你说那个米粮的价格不对,昨日那煮粥的米,分明就是糙米。”

    “可是,给咱们的账册上,却写着是新米,好米。”

    “这分明就是以次充好。”

    宝珠郡主愤愤不平,若是韩明珠在她面前,约莫被她的眼神给杀死好几回了。

    寒冬腊月,气得她拿起阿琅茶几上的东西做扇子扇风。

    阿琅一把抢了过来,

    “这是外祖母让我写的请帖,正好,你过来了,自己带回去吧。”

    “顺道经过阿昕家时,也帮我送一张。”

    听到阿琅的话,宝珠郡主好奇的凑过去,看阿琅把帖子上的字给补齐。

    “嗯?你给忠勤伯府下帖子?你们府上和忠勤伯府上有来往吗?“

    阿琅皱了皱眉头,“有也没有,是我表妹,和忠勤伯府四公子说定亲事了,明家设宴,怎么也要请了他们府上的人来吧。”

    一旁的宝珠郡主惊吓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忠勤伯夫人生了四子一女,独宠幺女,就是那个说粥和镜子一样的姑娘。”

    “秦明月可不是好相与的,你表妹惨了,要有那样一个难缠的小姑子……”

    阿琅仔细的回忆了一下昨日在益阳县主的花会上,确定自己真的没对那个姑娘有什么印象。

    “我这个人实事求是,忠勤伯府四公子没什么好的,就算是天神,有秦明月那个小姑子。”

    “琅琅,你还是让你舅母莫要一朵鲜花插在猪粪上了。”

    “忠勤伯府四公子还丑的要命。”

    阿琅实在是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宝珠郡主瞪了她一眼,

    “我说的是真的,可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反正,有秦明月那样的小姑子,谁嫁过去谁倒霉。“

    “那个秦明月前头两个嫂嫂,嫁过去都多久了,如今还得立规矩,那日子可不怎么好过。”

    宝珠郡主害怕阿琅不相信,说了许多的后宅秘辛给她听。

    阿琅点了点头。

    就算她去说,蒋舅母也是不一定相信的。

    外祖母试探她,问她要不要嫁给表兄。

    那她定然也是私底下问过明舅舅夫妇的。

    可昨日,蒋舅母一见着面,就说让她尽管在明家住,会把她当成女儿一样看待。

    这个意思,那就是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娶阿琅。

    还有外祖父提到陈副将的时候,蒋舅母分明就是一脸不屑的神情。

    反复说是陈家看不上明鸾。

    外祖父虽然疼爱她的时候有些不靠谱,可作为多年战场的老将,不会这点都不懂的。

    那就是陈家定然是说起过亲事,却被蒋舅母给隐晦的拒绝了。

    你都拒绝了,人家怎么可能上门提亲?

    阿琅推开窗子,冷风迎面扑来,她看了看天,手紧了紧。

    韩家在京中势力盘根错节,这也是皇帝并没有动他的原因。

    确实,韩丞相现在对社稷没做什么坏事,可以说处理公务是勤勤恳恳。

    只是,她和他却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这段时间,她让江叔私底下查了许多韩家的事情。

    表面上,韩家交好的都是一些文臣,和武将看起来泾渭分明。

    私底下,就和石家那位学武的公子一样,和许多武将也有许多来往。

    不过是转了几道弯的那种。

    忠勤伯,就是其中一个,否则,那位五姑娘秦明月,又怎么会和韩明珠在一起耍?

    虽然表面看起来,她们的关系平平,更是偶尔秦明月还针对韩明珠。

    到最后,还不是被韩明珠轻轻松松的解决了,并且还总是把她的名声推上一层。

    所以,忠勤伯到底是真的看上了明鸾这个人。

    还是看重了她背后,明家的势力。

    有时候,结亲不是为了结两姓之好,也有可能是给人挖一个大坑,让亲家往里头跳。

    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还少么?

    那么,忠勤伯,到底是结亲,还是结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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