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衙差闻声抬起头,和一双幽深的眼睛撞在一处。衙差头领不自然地蹙了蹙眉,接着去打量这个问话的男人。

    看对方的穿着打扮,并不是多么贵重的人物,只是说他是行走江湖的商人,在对方身上又丝毫不见商人的市侩之气,洒脱超然好似魏晋子弟。

    头领一时摸不准阿琅的身份,再加之阿琅的语调很自然,又带着些许的好奇,让他无从可以拒绝。

    只停顿了一会儿,衙差头领道,

    “这位犯官乃是因为在朝堂上弹劾清河王在边境的一些不法作为,触怒圣上,被判了流放之刑……”

    这个回答,就有些奇妙了。

    人人都知清河王到边境去是为了打败叩关的敌寇,只是不法作为,是什么作为?怎么个不法?

    人的脑子是活的,只要去想,就能想出千百种各种不同的东西。

    这位衙差头领,看似回答了,却含含糊糊的,让人不有自主地去猜想。

    阿琅看着那衙差,道,“哦?不知清河王做了哪些不法之事,惹得这位大人情愿丢官。”

    阿琅对于这位老人是有些熟悉的。他是御史台的御史,一向以耿直出名。

    当时和宝珠郡主他们一起玩耍的王姣正是他的孙女。

    因为王姣,她对于王御史也略知一二,见过几面。

    为首的衙差听出阿琅的口中带着一些质问,又再次打量了一番。官差从上京而来,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吏,既摸不准阿琅的态度,他决定主动试探。

    “贵人既开了尊口,这镣铐也能暂时除去。”

    阿琅轻轻一笑,背着手,摇头道,“不用了,小人不过是好奇而已,这样挺好,万一除去镣铐,让犯官逃走的罪责小人可担待不起。”

    “既然是犯官,差大哥怎么看管严厉就怎么来。”

    为首的衙差楞了楞,没想到试探出的竟是这样的一个回答。

    心头的那点子疑惑也就被按了下去,如此也不再管阿琅,正巧掌柜的将后头的院子整理好,恭敬的请官差等人进去歇脚。

    阿琅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王姣的祖父带头弹劾萧珩。

    还在上京时,她和王姣的祖父见过几次,从他的言行,以及在朝臣中的风评,并不像会做这件事的人。

    官差押着王老御史往后院而去,经过阿琅一行人时,阿琅侧了侧身子,为首的官差朝她微微点头。

    王老御史在经过阿琅后没几步远,又转身看了眼阿琅,最后回头望前走去。

    阿琅对王老御史投过来的目光没有任何的躲避,而是微笑着直视回去。

    几日没有下楼,阿琅带着仆从几个也没有捡雅间去坐,而是就在大堂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几样酒菜,坐着听边上人的闲谈。

    边上有几个走镖的镖师回头冲着他们张望,见着阿琅独自一人坐着,碧枝等几个则是站在她身后,交头接耳地说笑。

    觉得阿琅这看起来不怎么地,派头倒是挺大的。

    阿琅只当着没听见,坐在位子上收集着四面八方的消息。

    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桌面,“你去问问,嫂子和侄女儿,可还需要什么东西,补齐后,我们就要开始行路了。”

    十三连忙上楼去询问,下头几个镖师见着十三上楼,顿时笑了笑,招呼伙计过去,“小二,再给我们添些酒水卤肉馒头。”

    旁边有人阻止,“老七,老大可说过,不让喝酒的。”

    那个叫老七的‘嗨’了一声,“无妨,老大这会正睡得香,不睡到天黑都不会起身,你们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再说了,这趟货物不过就是笨重些,又不值钱,怕什么。”

    同桌的镖师拦不住老七,只好由他去了。

    小二走到柜台边,跟掌柜的低声说话。

    掌柜的笑道,“这你也要来问我,客人说要什么,咱们有得就要给客人。”

    阿琅清楚地看到,掌柜的一边说,一边在柜台台面上画了点什么。

    小二见状,当即转去了后厨。

    阿琅微微地看了眼碧枝,就见碧枝颔首,转身朝门外走去。

    那边,小二的转去后厨,没多久就端了酒菜冷盘上来。

    他手中托盘还留着一样菜,听他的叫场,这菜大抵是要送到押送犯官的那些官差手中。

    阿琅他们坐得位置,边上的道通往后院,官差他们歇脚的院子。

    小二端着菜,往阿琅坐得这边走来,经过阿琅的位子时,也不知是手软还是脚软,竟是一个趔趄。

    那托盘里的菜,竟是动作流畅地从托盘上跳到了地上,饭菜倒在地上,满屋子都是饭菜的香味。

    很不错的饭菜,只是阿琅却是从袖兜里摸出一块帕子,捂住口鼻,并且往后退了一步,

    “掌柜的,你这伙计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饭菜都洒在本客人的身上了……”

    阿琅一脸的不舒畅,守在她身后的一个侍卫毫不犹豫地上前,将那掉落在阿琅不远处的餐盘给踢得老远。

    小二被眼前的情形给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要默默地把洒在地上的饭菜扫走。

    那餐盘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不断躬身给阿琅作揖,赔罪。一副诺诺地样子。

    正巧,在里头歇脚的官差从里头出来,身边跟着的是王老御史。

    一看到地上的饭菜,王老御史就知道,这本该是送到他手上的,如今却是被打翻了。

    当即气得是浑身发抖。

    “你……真是欺人太甚,世态炎凉,穷乡僻壤出刁民,今日老夫落难,总算看尽了人情冷暖……”

    阿琅挑眉,这老御史手指被气得直打哆嗦,竟是指着阿琅不放。

    “这位犯官原来竟是到了这里才看到人情冷暖吗?小人还以为,你早该看尽了呢。如此,也该习惯了也。”

    “毕竟,像你这样在背后插刀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位小二很不错,你不配吃这么好的饭菜……”

    阿琅面带微笑,语气冷淡。

    萧珩为何出京,又为何没和她一同前往边境,不就是边境的形式有变吗?

    可这些人,在上京高床软枕,却如此对待一片赤子之心的人,别说她,任何人都会寒心。

    王老御史被阿琅的这番话给气得脸都青了。

    “你……你……你……你懂得什么?如今大周朝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不图谋国富民强,竟是四处打战,这不是让我们本不富裕的国家,雪上加霜吗?”

    阿琅‘哈’的一声笑了起来,

    “是吗?难道是我们想要打战吗?这次为何会打战,你难道不知道吗?是周边小国,联合起来叩关。”

    “按照你的意思,为了国富民强,竟是让他们随意的骚扰边境百姓吗?”

    “难道边境百姓就不是大周朝的百姓吗?”

    “你住在上京,你知道边疆百姓的痛苦吗?嘴上说着为民请命,要国富民强,却不把边境的百姓当人看,这叫什么?”

    那边上的镖师在这边有了动静后,立刻就回过来看热闹,听到阿琅问话。

    那喝了点酒的老七大着舌头接过话头,

    “这叫满口仁义道德,忠君爱国,世界上满肚子男盗女娼,贪图享乐。”

    他朝地上啐了口,“呸,伪君子……”

    边上的镖师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继续说话。

    王老御史本就被阿琅气得脸色发青,这会更是摇摇欲坠,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了进去。

    “你们……你们……”

    阿琅笑容满面地,她朝地上还没来得及扫掉的饭菜点点下巴,

    “这么好的饭菜,真不该给你这个伪君子吃。忠君爱国,国富民强都还没达到,怎么能吃肉?”

    “如此为民请命的好官,就应该和边疆的百姓一样,三个月吃不上两回肉。”

    王老御史面色发青,摇摇欲坠,终于,嘤咛一声,被气得昏厥过去了。

    押送的官差是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刚才带着王老御史出来,是要将人送走,没想到还没出门,竟就被气得昏厥过去。

    刚刚就不应该在这个客栈歇脚,就应该直接到雍州府的驿站里去歇脚。

    那是官府的驿站,落脚的人不会有闲杂人等,更不会出现眼前的这个情况。

    没等押送的官差把肠子悔青,就听到大堂里发生更大的骚乱,一声能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传来,让人忍不住捂住耳朵,想要大骂。

    “死狗了,死狗了……天呐,这饭菜有毒……”

    也不知从哪里窜来一只脏兮兮的野狗。地上香喷喷的饭菜被舔了个干净,肚腹那里鼓鼓的,吃了个饱。

    不过,这样美味的一餐,却成了它的最后一餐。

    狗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刚刚从小二托盘里完美地摔到地上的饭菜里有毒。

    “不是小人做的,不关小人的事。”才刚回神的小二立刻又被下懵了。

    下意识地朝官差等人摇头摆手,

    “小的万万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若不是小二,那就是客栈的大厨了。

    只是不管是谁,这个客栈要倒大霉了。

    掌柜得从人群里钻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差点瘫软在地,幸好被打翻了,若是真的有人死在客栈,那这客栈也崩想要开下去了。

    碧枝还有十三,不知什么时候,和别的侍卫一起,将阿琅悄悄地围了起来,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意外,都不会让她受伤。

    阿琅拍了拍胸口,一脸的害怕,“这……这……简直太可怕了。”

    她抖了抖被饭菜弄脏的衣袍,吓得都要哭了,

    “快,快,带我去换衣裳,我可不想死……”

    王老御史的心情很复杂,他没想到,在这流放的路上,竟然有人想要毒杀他。

    当初,他会弹劾萧珩,是因为有人投了书信到御史台暗设的弊竹里。

    所谓的弊竹,就是一个长约一尺的竹筒,一般设立在偏僻的巷子里。

    若是有人想要检举某些官员的恶行,就可以悄悄的把信投进去,自有御史台专门收弊竹的人来取。

    原本,以他的资历,是不会去收弊竹的,可那天御史台里的人都有活儿,正巧,那条暗巷又在他家府邸的附近。

    于是,他去将之取了出来。

    谁去弊竹那里取了信,那么,就由谁在朝堂上弹劾。

    那天,他拿到的,正是弹劾清河王萧珩的信签。

    拿到展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局。

    只是,他就算知道这是个局,他也不得不往里跳。

    否则,他就失去了当初要做御史的初心。

    王老御史闭了闭眼,他若是一死,朝堂上,文官和武将势必要厮杀起来。

    到时候就会变成文臣和武将之间血海深仇。

    朝廷也会大乱,最后大周朝会走向一条路,谁也不知道。

    这简直就是个一石好几鸟得计策,一定是那些联合在一起的附属国想出来的恶毒阴谋。

    王老御史想到的,阿琅同样想到了。

    刚刚她让碧枝和十三离开,就是去查为何官差会停留在客栈里。

    雍州府衙离这边并不远,驿站过去二十里就到了。

    如今还是日头高挂,不存在什么天黑前赶不到驿站的事情发生。

    这样的停留,本身就是疑窦重重。

    这饭菜,是她暗中打翻的,不过是不想王老御史吃这么好的饭菜。

    最起码,在查清楚王老御史为何弹劾萧珩之前,她决定让王老御史吃不上肉。

    馋死他!

    可真是错有错着,竟化解了一场阴谋。

    阿琅心情十分复杂。

    在不远处的一间雅座里,里头的人也险些被气晕过去。

    “怎么回事?一个菜盘子,都端不稳当!”

    他们千方百计,花了那么多时间,安排了各个看似十分巧合的路障,在收到消息,清河王妃有可能路过雍州时,才把这药下在饭菜里。

    为得就是嫁祸给清河王妃。

    如今,面前的一切都白费了?

    碧枝收到阿琅的指令去询问楚郡王妃母女意见时,楚郡王妃正巧也要下楼,听闻,示意碧枝先下去,她随后就到。

    只,楚郡王妃才刚下了楼梯,看到那围在一起的客人交头接耳,耳边时不时地飘了几句话。

    拼凑完听到的消息后,楚郡王妃的脸色刷地白了下来。

    抓着楼梯栏杆的手,指节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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