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走了。

    那是一座好大的宅院,大得有些空旷,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别的人。天边云雾惨白,爹爹面容俊朗,表情隐忍,看起来很高大、很有力量,可是却很遥远。弋娘死死地抱着她,颤抖着声音喊:“你便这样住在这里,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爹爹忽然冷笑了一下。她的眼睛睁大了,她年纪太小,还不能理解这一声冷笑的内涵。她听见爹爹说:“你声音再大些,他们自然就出现了。”

    他神情冷漠,一身长衫飘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弋娘压抑着自己的哭泣,终于没能压抑住,把她拼命往怀里揉,哭得喉咙嘶哑:“阿苦啊,我苦命的阿苦……”

    她笨拙地抬起手去擦她的眼泪:“娘不哭,阿苦不苦……”

    母亲的泪水咸涩地沾满了她幼嫩的手掌。她眸光一黯,终于忍不住把那个称呼唤了出来:“爹爹……”

    温暖来临的那一刹,阿苦并没能反应过来。

    梦境里,她那个绝情的父亲不知第几百次断然离去,抛她母女两个在一片荒芜之中。这一次的黑暗来得格外漫长而无边无际,她愈来愈惶恐,直到母亲的怀抱也忽然不见了,她一个人赤着脚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寒冷自她的脚底一直侵入到了心肺,逼得她咳嗽起来……

    她咳嗽得很痛苦,好像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一般,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落下来,爹爹……爹爹不要她。她是个没有爹的丫头……

    忽然之间,这一切痛苦都停止了。

    阳光穿透了云层照耀在她的身上,温暖将她包围,她的脚掌甚至感觉到了大地的有力脉搏。她愣怔地抬起头,却说不出话来——

    嘴唇被封住,淡淡的气息渡入,她“嗯唔”了几声,想推拒却使不出力气。又有一只手在从上到下轻抚她的背脊,好像在安慰她: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有我在呢……

    她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

    那双幽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正安安静静地凝注着她,距离她不过咫尺,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底那个幼稚而惊惧的自己。

    见她醒来,他放开了她。两人方才紧贴的唇在这一刻分开了,她也没能反应过来。

    她竟然感到一阵悸痛。

    当他吻她的时候她毫无意识,当他不再吻她的时候她没能留住。

    “啊——!”她大叫起来,一把推开了他,自己却没能稳住,径自滚下了床,还把被褥都抽了下来,瓷枕被被子一拖,哐啷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半撑着身子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眉心,并没有看她。“你终于醒了。”

    她一手指着他,口张着,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这动作很不礼貌,他自然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地下床,“好好休息一会。”便欲离去。

    她收回了手,往脑袋上狠狠一砸。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来扶香阁接她回去,然后,在回去的路上,马车遭到了袭击……

    “等等!”她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他转过身,微带不解地看她。

    她咬了咬唇,“昨晚上那马车……”

    “无事。”他明白过来,眼神里竟带了浅浅的嘲讽,“昂统领来得及时。”

    ——昂统领?——金衣侍卫?!

    阿苦险些把嘴皮咬烂。

    他他他一个五品的司天台正,怎么能劳动得了正一品的武官?

    她满眼都是崇拜:“天哪,是不是你算命算得太准,连昂统领都要听你的?”

    他不想理她。“既然不想睡,就去吃点东西。”

    “好啊好啊。”她摸了摸肚皮,笑道,“我正好饿了呢。”

    未殊拔腿便走,她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司天台这地方,她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而这座未殊独居的院落,她是只来过一次的——

    在她五岁的那年。

    “哎,”她忍不住问,“这不是官署吗,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他略微一顿,“因为我只能住在这里。”

    她没有听懂,“答非所问。”

    他不再做声。

    ☆、第18章 先手

    他带着她穿过数进院落,她在一处天井边看见了那一架蔷薇,初冬了,花落了满地,连那曾经嫣红的色泽都已褪得干净。她的心莫名一动,却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最后,他们来到了前院的一间小厅,赵主簿正在那儿啃着包子,一看未殊来了,吓得三两口把包子塞进嘴里毁尸灭迹。

    未殊却看也不看他,径在另一张桌边坐下,不多时,无妄端着膳盘出来,未殊和阿苦一人一份。

    阿苦惊讶地瞪着他:“原来你还干这个活?”

    无妄的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公子吩咐,他也不想干这个活啊!

    他是公子的书童,这臭丫头,知不知道什么是书童!

    未殊的筷子轻敲了敲她的碗沿。她这才回过头来,却还忍不住朝赵主簿做了个鬼脸,可怜赵主簿五十多的人了,经她一吓,那包子险些卡住喉咙。

    吃过早膳,未殊带她在前院里走了走,告诉她这是议事堂、这是天文科、这是漏刻科、这是历科……阿苦听着,颇有些失望:“原来并没有算命科的啊?”

    未殊顿了顿,“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并不是好事。”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寻常算不算命呢?”

    他很想把她话里的“算命”二字纠正过来,却终究只是安静地回答她:“占事牵连国体,寻常岂可妄动?”

    虽然他已经为了她妄动过不知多少回了。

    诸科的管事见仙人竟莅临视察工作,一个个惶恐得不得了,然而仙人却只是在他们脸上淡淡地掠了一眼便又离去了,他们甚至怀疑仙人并没有真的看见自己。却又见仙人身后跟了个小丫头,那小丫头问个不休,仙人便耐心地回答,那温和模样直将这些下属惊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终于,有个司历官被众人推了上去,战战兢兢地问阿苦:“这位小姑娘,如何称呼啊?”

    阿苦被问得一愣,下意识转头看未殊。未殊停下步子,不动声色地道:“劣徒姓钱,颇难管教,往后你们多看着她些。”

    她想抗议他话里不给自己留面子,可是他却伸袖将她揽在身后,一副不让她见人的姿态。她把抗议的话在嘴里嘟囔了半天,终究给咽了回去。

    那九品司历官听得呆了,再看这丫头娇娇小小地被仙人护着,似乎不谙世事又机警伶俐,心里便生了几分爱怜,想着:嗯,大家伙儿一定会疼她的。

    当然,他马上就为自己这念头后悔了。

    如果莫先生看见了钱阿苦刚来司天台时做的这些事情,他一定能写出个极好的话本子,题目可以叫做“钱阿苦大闹司天台”,或者“仗势欺人钱阿苦,鸡飞狗跳司天台”。

    就是这一天。

    皇帝听闻仙人归署途中遇刺,特召他入宫询问。署里没了上司,日子还是照常地过,往常仙人也并不怎么视察工作的。阿苦先到漏刻科去转了转,看着箭壶里的标尺浮啊浮的挺好玩,好奇地伸手将它拔了出来……

    挈壶正想哭哭不出,抽着鼻子把箭漏抱走,去琢磨怎么还原刚才的刻度了。

    于是阿苦又看到了漏刻科房后头的圭表和日晷,日晷上一根细细的针,她这回记得找个人来问:“哎,这根针是做什么的?”

    “是测日影的。”别人回答她。

    她又歪着头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这天阳光不强,针影落在晷盘上也不清晰,她想,还不如拿块石头看影子呢。于是她就拿来了一块石头压在晷针上……

    漏刻博士正好看见,断喝一声:“你做什么!”阿苦吃了一惊手劲一松,那石头咚地砸在晷上,居然把那铜制的晷针都给砸弯了。

    那一日被记在漏刻科的老黄历上,大凶,诸事不宜。科里的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尊大佛请出了自己的科院,跟她说:“你去那边,那个天文科,看到没有?那可是你师父的老本行,你去那边玩,一定玩个尽兴!”

    “……哦。”阿苦懵懵懂懂地应了,由他们推出了门,砰地一声,门关了。漏刻科集体歇业,连天文科那边遥遥射来的仇恨眼神也不管了。

    阿苦其实没有找着天文科在哪儿。

    她有些乏了,想休息,便往回走。可是司天台内部构造别有洞天,她绕来绕去,竟好似离未殊的院子越来越远,眼前展开了一大片园林,回头望,那些官署科房都已在很遥远的地方。

    这里莫不是还有奇门遁甲?她纳闷。原来莫先生的话本里都是真家伙?

    园林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古朴的高塔。她当然不知道那就是皇城正北的考星塔,只有司天台正一人可以上去。她挠了挠头,终于听见了无妄的嚎叫。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大叫,“你不是歇息了么?快跟我回去吧!”

    仓庚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公子花了心思布置的,她这样乱走能困死她。无妄忙不迭地带了她回到厢房里,说:“你好歹睡一会吧!”

    “仙人呢?”她怔忡发问。

    外边天已昏昏,无妄是跟着仙人一道出去的,怎么无妄回来了,仙人还没回来?

    无妄嘴角抽搐,他家公子其实已经进了门,只是被漏刻科的人留下来谈事儿了……

    阿苦见状,唇角轻轻一撇,眼里便有些难过的影,看起来怪可怜的,“我又闯祸了是不是?”

    何止是闯祸,是闯大祸!无妄腹诽,那漏壶还好说,那晷针怎么办?然而看着她这服软的眼神,他满肚子牢骚竟然发不出来,在房里闷着脑袋转了几个圈,便差点撞在归来的未殊身上。

    “我在这里。”

    浅淡的声音,像雾一样,响起来的时候并不引人注意,却能瞬间占据她的全副心神。阿苦欢喜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你回来啦!”

    无妄忍不住翻白眼,这臭丫头,会不会说“您”,会不会?!

    未殊迈步进来,看了他一眼。无妄哼了一声,转头离去。未殊将门合上,才道:“你休息得怎样?”

    阿苦呆了呆,半晌,才想起来胡扯:“挺好的,我睡了一整日呢……”

    “哦。”未殊点了点头,“那你随我过来。”

    她虽然没什么文化,到底知道今天闹出事了,扒拉着床柱子不肯走,“不要,我还想再睡会儿。”

    未殊静了静,“那你睡,我等你。”

    “哎呀我还有点饿,要不先吃饭?”

    未殊便欲喊无妄。

    “——哎别!”阿苦哭丧着脸,“我随你去就是了。”

    未殊看她半晌,没有说话,抬脚就走。阿苦跟在后面,好像被押解的犯人。

    他带着她来到了漏刻科。漏刻官们都走了,那调试好的箭漏正在房中滴滴答答,未殊问她:“现在什么时辰?”

    她揉了揉眼睛,“不知道……”

    “你自己看,这上头是什么时辰?”

    阿苦只好蹲下身子来凑近了看,漏壶中的水流入箭壶,箭壶中的浮箭晃动着,水面上正浮出一个“申”字。她想了半天,“还没到申时?”

    他说:“不对,申时已过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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