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无垠,星野沉默。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而他马上就对她做了更加严重的事。

    他毫不犹豫地吻住了她。

    ☆、第72章 艳痕【新文已开】

    她略微惊愕,伸手便推他,他没有防备,竟被她推得一趔趄。她自己却也往后退了几步,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水上浮冰,风中梅信,幽浓的夜色里唯闻得两人的喘息,像负伤后亟待再次一搏的兽。

    她梗着脖子看他,他却也没有服软,脸庞的轮廓冷峻如钩月。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粗鲁,可是他竟然为她的话感到愤怒,他不想再朝她伸手也不想再与她说分毫的好话,她不乖,她已经再也不是他的小徒儿了。

    最终却是她,颤声开了口,像压弯了草茎的冷露终于滴落下来,一如所期待的,一如所命定的,往而不返。

    “师父,”她说,“真的……真的没什么大事。你看,我完好无缺地回来了,也没有人发现我……”

    他不言。

    “师父,”她又说,“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朝他走过来,轻轻去拉他素色长袖下的手。冰凉而修长的五指,扣紧了,她慢慢地展开一个笑:“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是吗?”他忽然道,“就连莫姑娘要被行刑处斩,你也不在乎?”

    她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便看见他残忍的直截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剖断。她突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她近乎大哭大叫,“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你是仙人,你通天彻地,你告诉我,我有什么法子?!”

    他冷若玄冰的眼神终于松动了些许,有些什么酸楚的东西自那裂隙中细密倾泻了出来。想上前,想抱住她,想亲吻她,想告诉她不用怕——可是脚下灌了铅,每一步都拉扯得骨骼钝痛。

    他嘴唇微张,声音轻不可闻:“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她伸袖抹了一把泪,冷冷地道:“不错,她死了也活该。”

    他静了片刻,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守护的东西。”

    她不说话了。

    他侧首,对她温和地道:“我去年便与你说过,今年冬十二月,有星孛。”

    “什么?”

    她的话音还未落,天空突然暗灭下来。仅仅一瞬之后,仿佛大幕拉开,在那遥远的、泛着瑰红光彩的苍穹尽头,接二连三地划下流星来!

    她呆住了,忍不住上前两步。

    一道连着一道璀璨的光芒,从不可知的远处坠落到天与地的终极,风在这一刻呼啦啦吹出了动天坼地的声响,寒冷中燃烧的火焰倒映在女孩幽亮的瞳仁,幻化作梦寐的冥火。

    灿烂的,美丽的,转瞬即逝的,一触即破的。

    未殊安静地凝望着,忽而,他回过头来,看她面对天空出神的样子。

    凝紫,明黄,绯红,耀白,无数种光彩随着夜空的变幻在她的脸庞上流动漂浮,她的目光仿佛与那流星一同灼烧。

    不知过了多久,流星沉没在不可知的远方,她身上微暖,是他自后方抱住了她。

    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他的呼吸萦绕在她的发梢:“中宫有丧。”

    她闭上眼。她对他的神机妙算已经麻木。

    “阿苦,”他轻声说,“方才是我错了。”

    她没有料到他竟会认错,一时睁开眼,侧过头,狐疑地看着他。

    他不由失笑,搂着她腰身的手臂略略收紧,眼睛里跳动着光,语气变得出人意料地软:“冷不冷?我们回去吧。”

    她心中仍旧疑惑,可到底被他软化,低声嘟囔:“我也不对……我不该大吼大叫。我们……我们好不容易……我们总不能回去送死。”她吸了吸鼻子,对他展颜一笑,流星划过的夜空之下,仿似倏忽开落的优昙花,“是我太任性了,师父。”

    一场流星雨,仿佛便令她安静了下来,令她不再与他争执西平京里的是是非非,很奇怪,又很自然。

    他没有多问,面对她的笑容,他竟有些手足无措。眼里的微光浮浮沉沉,半晌,却将她用力地揽向自己,深呼吸道:“你如今可见到彗孛了,开心么?”

    她点了点头,“但有师父在,我总开心极了。”

    这话很诚实的,她没有半点作假。抬头,眨眼,他习惯黑夜的眼睛看见自己在她眼中的倒影,缥缈得仿佛水底游鱼。

    他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终于,带着几分讨好的忐忑去吻她。这一回他仿佛立意要她舒服,吻中添了幽幽的欲,双手恍惚般游移。她闭上了眼,承接他突如其来的奉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知道了她自己的长短分量,也知道了有些东西看起来危险但其实不过是刺激。她知道了女人和男人应该是什么样,远远不是她过去在扶香阁中所知的那样浅薄。她知道了他是她的男人,从而也知道了自己对他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她竟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可是又对这样对待自己的他迷恋到无可自拔。

    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温柔,可她迷恋这样的温柔,迷恋到不想多作提醒。

    他将她小心放倒在水边的大石上,将外袍给她垫着,又总觉不够似的,要用臂弯圈住她。他细细地啮吻,男人的身躯压上来时好似水流经过般自然,她被他吻得不知南北,自喉咙口逸出了轻微的呻-吟。

    明明前半夜的痕迹都还未消去,两人竟然都控制不住自己。

    她确乎是醉了,她看见月亮在他头顶摇晃,枯树枝拌着风沙沙作响,冰河之畔,寒气入骨。男人紧抿着唇,只听见愈加粗重的呼吸,额上的汗水铮然落下,滑过她的脸,像她流的泪。谪仙一样的少年,竟然连欢爱的时候都是风度翩翩,他让她全身没有一处不是舒适的,没有一处不是快乐的,可是却从不表达自己是不是满足。

    她咬他的耳朵,被他颠得话音零散:“师父……”

    “嗯?”

    “你……你欢不欢喜?”

    他不答,却低头去舔吻她的肌肤。她敏感地叫起来,他的唇反而无法无天地向下移,她不能承受地去推拒,他抬起头,黑暗中的笑容温润如水:“你欢不欢喜?”

    她眼前一眩,他已笑出声来,胸腔轻微地震动,朗朗如此夜的月华。

    “阿苦,”她将要攀至顶峰时,他忽然低低地开口,初冬里虫鸣消歇,只闻见瀑布携着冰凌漱流冲下,激得两人身躯一阵发烫一阵冰凉——“我将一切都给你了,你知道么……”

    ***

    阿苦是被马鼻子蹭醒的。

    起初她以为是未殊在蹭她,还皱了皱眉唤了声“师父”;然而对方竟变本加厉,往她脸上打了个响鼻。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呆呆地看着这匹跑进了屋里来的马。

    这是他们当天从静华宫逃出来时牵的马,原有两匹,师父将它们拴在屋后。此刻却只剩了这一匹母马,双耳无辜地耷拉着,两只浑浊的大眼却很是执着地盯着她看。

    她缩着手打了它一下:“不乖!怎么自己挣出来了呢!”

    马儿又嘶了一声,骇得她直跳:“别叫了别叫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更衣,跑去屋后一看,果然,那匹公马不见了。拴马的绳儿还缠在房柱上,柱子没有断,房子也没有塌,那公马显然不是自己跑掉的,而是被人放掉的。

    师父也是,怎么没事把马放了?

    她笼着袖子,踏着积冰,绕着这简陋的木屋走了一圈,又将两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搓了搓,空中雾气蒸腾,迷蒙了她的眼。

    那母马也傻傻地跟着她绕屋走了一圈,最后回到原点,见到那一截被解开的绳子,仿佛不甘心被骗一般愤怒地朝她哼了一鼻子。

    阿苦盯着那截绳子静了半晌,伸手拍拍母马长长的脖子,懒懒散散地道:“没事,没事的啊。不就一男人。”

    太阳已经落到了山的西边。她没有料到自己睡了这样久,于是又去回想,昨晚究竟是几时入眠的?前半夜也闹,后半夜也闹,自己直到现在还觉腰酸,抱怨了些时,傻乎乎地笑了。

    师父看起来清瘦,其实床笫之间,还实在不那么好对付呢。

    她走回厨房,看见集市上买来的东西都被师父码得整整齐齐,肉类、菜类分得仔细,还有她的药材,放在角落的药篓子里,药篓子也是师父自己用竹篾编的,分了四层。

    大约要过年了吧?寒冷中总似飘着喜乐的香味。——师父会去买年货了吗?不不……怎么可能呢。

    想象着师父在年货间挑挑拣拣的样子,她都要被自己逗乐了。

    大雪封山,师父许久没有去打猎,顶多往邻近的村子赶个集。屋里屯了不少货了,师父哪里还需要出门呢?

    阿苦正思索着晚饭做什么菜,那母马却又在门口哀哀地嘶鸣了一声。

    她回头,原来厨房的门半合着,将它的脖子卡在了门口。它便这样探出一个脑袋来对着她叫,大大的眼睛湿漉漉地反射着外面积雪的光。

    当啷——

    她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

    “马儿啊,马儿。”她说,慢慢地走过去,一下下地抚着马儿的鬃毛,眼睛里的神色很安静,“师父去了哪里?”

    母马眨了眨眼。

    “他会回来吗?”

    母马往她身上蹭了蹭。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对不对?”

    母马抬起头来,仿佛有些奇怪地看着喋喋不休的女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昨晚,星孛紫微,侵后妃四星。他抱着她说,中宫有丧。

    昨晚,他的声音有些泛冷,目光忧伤而沉默,他问她,就连小葫芦要被处斩,你也不在乎吗?

    昨晚,他终究是仿佛屈服了一般地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然后,他却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所有突如其来的热情,所有忐忑掩藏的期待,所有要守候的,所有要争取的——

    仿佛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阿苦突然蹬上了那匹母马,低下身子拍了拍它的脖子,大声道:“走!”

    ☆、第73章 虚影

    大雪的天气,原该瑟缩在家中的人们,此刻却都涌上了街头。

    冷得搓手顿足,却还是要拼命伸出脑袋去,看那东市上跪了一行的死囚。巍峨的皇城在凝重的铅幕下形同顽铁,只是上了色,镀了金,闪闪发亮,将死囚们惨白的脸色和囚衣都掩盖了下去。

    刽子手将他们踢了几脚,迫得他们又往前挪了挪。

    一个女孩,蓬头垢面,让人看不见脸。但是人们最想看的就是她的脸,因为据说刺杀皇帝的就是她。

    她在哭吗?她在笑吗?她会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吗?她会突然挣扎吗?围观的人们仿佛有些蠢蠢欲动了,如果这只是一场简单的行刑,那未免也太对不起那个亡灭的前朝。

    莫嫮很安静地跪着。

    她知道该来的今日不会来。

    那个从前朝一直伺候到本朝的老宦官到诏狱来看过她一次。他说,你母亲是谁,圣上根本就不知道,他杀了很多人,原就不必一一问过姓名再杀。但是,他又说,你看你们现在,太太平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们总说舍卢人待汉人不好,难道过去汉人待舍卢人便很好了?杀来杀去都没什么意思,太平才是最实在的。

    莫嫮没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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