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那一刹,晏凌捂住了流血的左肩。

    “晏凌!”萧凤卿大步流星跑过来:“你受伤了?伤的重不重?”

    晏凌沉默,垂眼看了看肩膀,箭头擦破皮肉,血迹渗透了衣料。

    她安抚萧凤卿:“只是皮肉伤而已,殿下不用担心,我没有大碍。”

    萧凤卿冷眼看向卓玛。

    卓玛也受了伤,但她伤的比晏凌重,晏凌有一箭射穿了卓玛的手肘,滴滴答答的血珠在卓玛脚底晕开小团血泊。

    熟胜熟负,一目了然。

    晏凌对卓玛不疾不徐施了一礼:“承让了。”

    尔后,她冷泠泠地看向贺兰谌:“本妃赢了。”

    贺兰谌的脸色极其不好看,卓玛的箭术在西秦女子中算是翘楚,而这个纤瘦的晏凌竟比卓玛还略胜一筹。

    建文帝朗声大笑,直接从龙座上起身,他满脸愉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声如洪钟:“卫国公,你养了个好女儿!”

    晏衡暂时压下担忧,出列,拱手谦虚道:“谢皇上赞赏,小女才疏学浅,微臣自觉对她的教导仍是不够。”

    “大楚真是人才济济。”贺兰谌内心郁卒,面上仍洋溢着爽朗笑意:“宁王妃的箭术神乎其技,小王佩服,不知王妃刚才说的条件是什么?”

    贺兰谌之所以答应的那么爽快,是他笃信晏凌不可能提出太不切实际的要求,毕竟他在西秦的话语权不多,涉及国家大事,就算晏凌提了,他也不可能做到。

    晏凌淡淡一笑,并无胜出之后的趾高气扬:“我希望三皇子能交出你亲卫队的一个人。”

    贺兰谌皱眉:“是谁?”

    晏凌的视线飘向贺兰谌身后,少顷,抬手指向其中一人:“就是他。”

    被点名的亲卫诚惶诚恐地站出来,脸上已不见半分嚣张跋扈。

    贺兰谌不解:“你要巴鲁做什么?”

    晏凌瞥一眼巴鲁,道:“今日下午,本妃的车架途径一家酒肆,亲眼见到他调戏良家妇女,态度非常张狂。三皇子,我父皇爱民如子,在他统治的国土内,你的部属公然欺辱大楚百姓,你说,这是在打谁的脸?”

    闻言,萧凤卿微讶。

    他想起傍晚入皇城那会儿,晏凌确实盯着车窗外看了许久,原来竟是为此事。

    建文帝本来不悦晏凌自作主张,听到那句爱民如子,他眼底的愠怒又缓缓消散,转而漾起畅快的笑色。

    “确有其事?”贺兰谌怒目扫向巴鲁。

    巴鲁支吾半晌都说不出话。

    有宁王妃这个目击者在,他无法狡辩。

    见状,贺兰谌面色发黑:“楚皇陛下,是小王治下不严,小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建文帝大度地摆摆手:“三皇子言重,不过就像宁王妃说的,大楚子民皆是朕的儿女,儿女受了欺负,朕这位君父难道还能置身事外吗?”

    贺兰谌勉强笑笑:“还请皇上息怒。”

    晏凌直视贺兰谌:“除我父皇,三皇子是否还应当给那位民女一个说法?”

    贺兰谌脸色一僵,沉了沉气,颔首:“自然,稍后小王就会押着巴鲁亲自去赔罪。”

    太子妃忍不住面露钦佩:“弟妹真是菩萨心肠,以命相搏却是为了一介民女。”

    晏凌凤眸噙着清浅笑意:“谈不上以命相搏,只是该有的公道,不能少,这世间的是非曲直,焉能凭强弱贵贱论断?”

    这话令全场鸦雀无声,众人纷纷看向身姿纤秀的晏凌,有高大俊美的萧凤卿衬托,她显得格外娇小可人。

    萧凤卿亦是心中一震,一时间亦是感佩在心。

    他一早就断定丁鹏把晏凌教导的极好,却没成想晏凌的心胸比他想象的还要广阔。

    “说得好!”建文帝龙颜大悦,微微动容:“倘若大楚子民人人都有宁王妃这样的觉悟,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开疆扩土?”

    建文帝饶有兴味地抚须:“宁王妃,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给你!”

    晏凌轻笑,俯首道:“谢父皇,不过儿臣想要的赏赐,父皇已经给了。”

    建文帝错愕,晏皇后柳眉轻扬。

    晏凌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父皇给了儿臣一次为大楚奉献的机会,这便是最好的赏赐。”

    建文帝瞬间被晏凌取悦了,他也没再过问晏凌的意见,径自吩咐邢公公开库房拿赏赐。

    转眼看到无所事事的萧凤卿,建文帝又觉得头疼,思索片刻,他道:“宁王,让你王妃教你几招,学好了,朕有重赏。”

    “啊?”萧凤卿苦着脸拒绝:“我能不能不学?”

    建文帝一瞪眼:“这是圣旨!”

    睿王眸露深思,目光在萧凤卿身上转了转。

    “哦,好吧。”

    萧凤卿扁扁嘴,万般不情愿地领了旨。

    晏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暗一哂。

    这么奸诈,也不晓得像谁。

    建文帝又看向晏凌:“朕宣御医来给你治伤。”

    晏凌施礼:“儿臣谢父皇。”

    晏衡心里不是滋味儿,建文帝生性凉薄贪婪,之前施压逼晏凌比箭,如今瞧晏凌得胜,立马换了和蔼可亲的嘴脸。

    为人臣子,不敢妄言君上的行事,但以人父亲的角度而言,晏衡别提多膈应了!

    看着灯影中携着晏皇后离去的明黄身影,晏衡不期然想起了另一张坚毅面孔。

    假若当初是那个人继位,说不定大楚还能回到鼎盛之时,可叹那人早就化为一抷黄土,连条骨血都没能留下。

    一阵冷风袭来,晏衡不觉打了个寒噤。

    ……

    樨香轩。

    御医给晏凌的伤处上了药,细致地叮嘱绿荞需要注意的事项。

    萧凤卿托着一盏蓝釉描彩的茶碗,跟在晏凌后头嘘寒问暖,似乎唯恐晏凌有个三长两短。

    晏凌正好口渴,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萧凤卿悄悄瞟了一眼晏凌的左肩,语气饱含关切:“王妃还疼吗?”

    晏凌摇头。

    她从小到大不知受过多少伤,破点皮肉压根儿不值一提,她已经习惯身上挂彩了。

    绿荞随小童去御医署拿药,绿萝被胡嬷嬷叫去了正殿。

    屋里仅剩萧凤卿陪着晏凌。

    许是晏凌的表情太平静,萧凤卿坐到她身边,状若无意地问:“女人家家别老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以前经常受伤?”

    晏凌点点头:“我是捕头,每次抓捕犯人都要身先士卒,哪里能不受伤,受过的最重的伤是差点废了腿,今夜不过是九牛一毛。”

    萧凤卿眸色轻飘,盯着晏凌弧度清冷的小脸,眉心倏然不露痕迹地拧了一下,低低道:“你真不怕死?”

    晏凌一怔,随后自嘲地弯起了唇:“怕。”

    紧跟着,晏凌淡若云烟地笑了笑:“可是,我习惯了,一开始也怕疼,疼久了就会耐得住。”

    “我师父说,做人不能像海葵,疼一次就把自己缩起来,那样早晚变成木头。”

    萧凤卿眸光微敛,顿了顿,捻着指腹,忽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很崇拜你师父?”

    晏凌深以为然:“我爹每年都会抽空来杭州探望我,比起他,我更亲近张世叔还有师父。”

    萧凤卿望着晏凌眼底不加掩饰的孺慕之情,黑眸一闪:“你师父是何来历?”

    晏凌又摇头:“不清楚。”

    萧凤卿忽然轻笑出声:“你连他什么底细都不知道,就这么掏心掏肺信任他?小心被骗。”

    晏凌奇怪地看他一眼:“为什么不信?”

    不等萧凤卿接话,她惆怅道:“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骂你是野孩子,把你摁在地上打,在你觉得最屈辱最难过之时,有人神祇一般从天而降,他救下你,安慰你,还教你各种本领,你也会毫不犹疑地选择信任。”

    萧凤卿意味深长地勾唇:“或许你师父另有图谋也说不一定。”

    “你这人就是小心思多,怪阴暗的。”晏凌翻了个白眼:“那时的我,一穷二白身无长物,有什么值得我师父处心积虑算计的?我不过问他的来历,是因为我信他,尊重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干嘛非得挖出来?”

    萧凤卿突然在晏凌脑门弹了一下,酸不溜秋道:“偏偏你就不信我。”

    晏凌不甘示弱地踹了萧凤卿一脚:“你扪心自问,你值得我相信吗?一肚子坏水,时时刻刻都想着给人刨坑。”

    萧凤卿得寸进尺地捏住了晏凌腮帮子:“我是你救命恩人,你说话还这么刻薄,不怕天打雷劈吗?”

    “老天是有眼的,要雷劈也先劈你。”晏凌索性双手扯住萧凤卿的两边嘴角往外拉:“把你劈得外焦里脆,做成人形驴打滚。”

    萧凤卿忙捉住晏凌的细腕,哼笑:“小毒妇!”

    晏凌直接扑倒萧凤卿,双手作势掐住他脖子摇晃:“那就让你看看我多毒。”

    正打情骂俏,沈淑妃含笑的声音倏然兀自插进来:“这两孩子多大的人了,还打打闹闹。”

    瞥见沈淑妃,晏凌尚未反应过来,萧凤卿就抢先坐起了身。

    晏凌腹诽:多大的人了,还怕娘。

    “母妃。”

    萧凤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晏凌也迅速起身福了福:“母妃。”

    沈淑妃幽深的眸子淡淡掠过萧凤卿,最后停在晏凌红潮未褪的脸庞,她睫毛微动,笑着走上前,挽起了晏凌的手:“母妃让绿萝端来了红枣枸杞茶,你方才受伤流血,得赶紧补补。”

    晏凌也顺势扶着沈淑妃走到临窗的榻边:“谢母妃关心,儿臣并无大碍。”

    沈淑妃瞥了一眼罕见沉默的萧凤卿,明知故问道:“小七,怎么不说话?平时你是最咋咋呼呼的,是因为被本宫撞见你欺负阿凌,所以心虚吗?”

    这话,一语双关。

    萧凤卿浑身一震,他抬眸看向沈淑妃,沈淑妃面色和善,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的那双眼总是清明锐利的,宛似能洞透许多事。

    “母妃偏心,儿臣何时欺负过她?”萧凤卿佯作无辜,耸耸肩,蹭到沈淑妃身后,帮她殷勤地捏肩:“自从儿臣娶了阿凌,母妃就事事偏袒她,这么下去,儿臣可要吃味了。”

    沈淑妃笑了笑:“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本宫还没来得及有此忧虑,你倒是先数落本宫了。”

    萧凤卿眉心一跳,斩钉截铁:“怎会,母妃永远是儿臣最重要的人。”

    沈淑妃欣慰:“有你这句话,母妃就放心了。”

    她不介意她在萧凤卿心目中地位几何,她只是由衷希望,萧凤卿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

    沈淑妃瞥着萧凤卿,他的轮廓与那人年轻时如出一辙,惟愿结局能有所不同。

    灯烛传来轻微的炸裂声,沈淑妃赶紧收起了突如其来的愁肠,她抬手摒退侍奉的宫人。

    “阿凌,皇上把小七嘱托给你,你以后多费神。”沈淑妃看向安静喝枸杞茶的晏凌:“皇上似乎有意给小七找个差事,先成家后立业,小七也该‘长大’了。”

    她在长大这个词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晏凌顿悟,看来沈淑妃真知道萧凤卿的计划。

    “母妃,我会好好辅助王爷的。”

    沈淑妃轻叹:“小七未来走的是一条荆棘之路,本宫和沈家能帮到他的地方其实不多,你既然是宁王妃,就要好生陪着他,荣辱与共。”

    晏凌缓缓点头:“儿臣明白。”

    沈淑妃仔仔细细打量着晏凌,晏凌被她看的有些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阿凌,小七的决定想来你也是支持的。”沈淑妃语重心长:“小七是个有主见的人,他第一次告诉本宫他的志向时,本宫被吓了一大跳,可是……你也看到了,按照眼下这样的局面,倘若睿王登基,本宫与小七的日子只会一天不如一天,仰人鼻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更何况,”沈淑妃短促地冷笑了一声,眸底划过一丝坚定:“都姓萧,都流着大楚皇族嫡脉的血,凭什么我儿便要低人一等?”

    晏凌颔首,等太子没了,睿王如果如愿继承大统,无论萧凤卿是好竹还是歹笋,他都没好果子吃。

    再看看大楚现今的形势,西秦人都跑到大楚门口耀武扬威了,建文帝依然无心国事。

    大楚眼下风雨飘摇,正值内忧外患交困之际,再也经不起太多的折腾。

    “小七心怀天下,做他的妻子当然非常辛苦,可本宫只相信你,只有你,能助小七登上那座至高山巅。”

    沈淑妃握住晏凌的手,扬唇道:“阿凌,本宫把小七交给你了,你能答应本宫吗?”

    晏凌心潮起伏,倒并非因为沈淑妃的交托,而是突然想起了丁鹏多年来对她的灌输——大楚缺一位明君。

    沈淑妃明着是向她提出期许,其实何尝不是看中了她身后的卫国公府?

    帮萧凤卿拉拢卫国公府,她做不到也不会去做,可她能尽量保证萧凤卿的安全。

    这也是她跟萧凤卿早就达成的共识,是她换取自由的代价。

    虽然晏凌不晓得为何沈淑妃母子待她如此重视,但她觉得无非就是因为卫国公府和破解孟氏之死的缘故,至于她本人,应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他们大费周章。

    直至含恨坠崖,带着此生所有的爱与恨独赴黄泉,她才幡然醒悟,自己傻得多可怜。

    可这份沉痛的觉悟,终将是许久以后的事了。

    它来得太迟太迟。

    而这一刻,晏凌郑重其事:“儿臣能答应。”

    听罢,沈淑妃的眼神越发慈爱了:“好孩子,他日小七顺利执掌天下,你就是他唯一的皇后,有本宫在,他绝不敢负你。”

    晏凌抿唇,没接腔。

    她不稀罕当皇后,她只想离开骊京,彻底脱离大楚皇室的桎梏。

    晏凌无声的拒绝如此明显,萧凤卿看着这样的她,鬼使神差的,心底无端生出一股郁结。

    ……

    离开樨香轩,时值亥时。

    比试太过消耗体力,晏凌坐上马车没多久就犯起了困,靠在车厢壁昏昏欲睡。

    街道平整宽阔,马车行驶的很稳,晏凌很快就陷入了深眠,卷翘的长睫在眼窝处投落阴影。

    萧凤卿抬眸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信手拿起小几上伪装过的春宫翻阅,过了一小会儿,他不自觉地又抬眼瞥向了晏凌。

    女子睡容恬静,呼吸匀停,巴掌大的小脸白皙英秀,朱唇有着天生上扬的弧度,分外讨喜。

    萧凤卿的眸光徐徐下移,顿在她的左肩。

    沈淑妃命人找了一套宫装给晏凌换上,但萧凤卿仿佛仍能透过那层华贵的衣料,清晰窥见她的伤口。

    萧凤卿回忆,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天起,她展现的面貌做派就是拼命三娘那样的,鲜少有女儿家的娇柔,言辞爽朗甚至于比男人还豪放不羁,真不像是大家闺秀,更不适合做王妃。

    良久,萧凤卿悠然一叹,抖开身边的毛毯给晏凌轻轻披上。

    睡梦中的晏凌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浅浅翘起,蹭了蹭毛毯,呓语一声又投入了梦乡。

    萧凤卿眸色复杂地凝视着晏凌,烛火跳跃,他的双眸好似盛满了一川暗波跌宕的海水。

    “我可不是在对你好。”

    他将晏凌的手放进毛毯,眨眨眼,想起晏凌在樨香轩的承诺,倏然改口道:“在你失去利用价值以前,我会对你很好的。”

    所以,在我放弃利用你之前,你也要对我很好很好,忠于我,只看着我,只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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