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吴湘儿被禁足之后,睿王便夜夜都歇在了周静姝的院子。

    还有四个月就要临盆,周静姝的肚子越来越大,天气凉爽,思思扶着她在廊下散步。

    眼见周静姝又一次望向深浓夜幕,思思浅笑:“侧妃是在等王爷吗?王爷今晚留在云华楼陪皇后娘娘用膳,一会儿就回来,侧妃可是累着了?要不我们进去等吧。”

    周静姝轻轻摇头,面色仍旧有些不太舒展:“无妨,房里太闷了,我们就在外头。”

    思思应了,搀着周静姝在长廊慢腾腾地走了一个来回,她瞥着周静姝心事重重的模样,小声道:“侧妃,您最近都不太开心,是为了睿王妃的事吗?”

    周静姝一愣,尔后抹去眼底异色,不置可否。

    “侧妃,虽然以前的睿王妃被废了,不过王爷最宠爱的还是您,您如今有王爷的骨血,就算王爷将来再娶,新妇也暂时越不过您去的。”思思劝慰道:“奴婢知道您担心什么,您怕新王妃不好相处,可奴婢觉着,没有哪家姑娘会比从前的睿王妃更难伺候,而且侧妃性情温柔又贤淑,新王妃是不会故意刁难您的。”

    周静姝面色晦暗,素手轻柔地抚上了自己凸起的肚腹。

    还有几个月,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萧凤卿曾派人传话告诉她,这孩子的去留由她自己决定,但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父亲,与其做个被人嗤笑有娘没爹的野种,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生出来。

    可是……

    周静姝抚摸着隆起的孕肚,一时间百感交集。

    尽管孩子并非是她自愿怀上的,终究在她身体里待了六个月,他们血脉相连,轻易无法割舍。

    还有萧凤卿,倘若这孩子是男婴,萧凤卿真能允许他活着吗?

    想到那个仿若皎皎玉山一般的男人,周静姝就忍不住揪心,此前看他对谁都是漫不经心的,倒也不觉得特别难受,眼下亲眼目睹他为晏凌不管不顾的样子,强压的酸楚苦涩就成倍滋长。

    正思量着,睿王的身影蓦地出现在院门口,他醉醺醺的,大半边身体都倚着郭浩。

    周静姝敛回神思,轻步迎上去。

    郭浩恭声道:“侧妃,王爷喝醉了,属下替您把他送进房。”

    周静姝点点头,吩咐思思去小厨房端一盆热水过来给睿王洗漱。

    睿王今晚显见心情不错,双眸酒意熏染,眼角绯红,刚被郭浩扛到软榻上就大着舌头呼唤:“静姝……静娘,你在哪儿?”

    “王爷,妾身在这儿呢。”

    周静姝面露关切,她拾步上前,示意郭浩退下,随即自己顺势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

    凝视睿王泛着红潮的面孔,周静姝的眸光平静至极,根本没有看心上人的欢喜。

    思思捧着热水进门,周静姝连忙转头嘱咐思思:“拧一把热毛巾给我,醒酒汤可备好了?”

    “在炉子上煨着呢,奴婢这就去端。”思思放下木盆拧好毛巾又转身出去了。

    周静姝挽袖捏起热帕,心不在焉地给睿王擦拭脸庞,看着睿王写满畅意的眉眼,她心念一动,温声道:“王爷,今儿遇到什么好事了?妾身觉得您特别开心。”

    睿王半阖着眼,喃喃:“也不算特别好的事,只是萧凤卿那狼崽子要倒霉了而已。”

    周静姝动作一顿,她眼睫微颤,顺着睿王的语气笑道:“是吗?宁王若能倒霉,王爷这阵子受的气也能全消了。这俗话说呀,知人知面不知心,妾身以前看到宁王以您马首是瞻的样子,还以为他是真的臣服于您,想不到竟然是装的,而且还装的那么像,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睿王享受着周静姝的贴心服侍,洋洋自得:“任他装的再像,母后照样有办法做出照妖镜让他乖乖显形,他就算再能装,也装不过今夜了。”

    周静姝心头一跳,暗暗急切起来,然而面上仍是不露端倪:“母后素来杀伐决断,任何小鬼到了她面前都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经过今晚,想必宁王以后再不敢装神弄鬼了。”

    “以后?”睿王冷笑一声,他突然睁开猩红的眼睛,眼底掠过沉沉戾气:“萧凤卿没有以后了,今天晚上,他、他就会死在母后的布局之下!”

    周静姝立时大骇,她脸色微微泛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母后算无遗策,不过宁王鬼主意那么多,好像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谁让他有把柄呢?”睿王讽刺地冷哼,许是觉得畅快,说话也不结巴了:“这家伙还以为璇玑钗在回雁峰,其实璇玑钗根本就不在回雁峰,他把宝藏的事推给太子,无非是看太子草包,从他手里夺宝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只要他今夜出现在回雁峰,等着他的就是母后的死士还有早就埋妥的火药!”

    周静姝脸上的血色尽数消退,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

    “太子手中的人,有不少都是母后的暗桩,母后随便一句话,他们就能唯命是从。”睿王坐起来,长衫松垮地套在他身上,他拉着周静姝,笑嘻嘻地比划:“那些金银珠宝不怕火,烧了也还在,但肉体凡胎不可能不怕,萧凤卿就算再厉害,他还能比火药威风?”

    “这天女散花还是本王亲自为他挑选的大礼,看在他这么多年为本王鞍前马后的份儿上,本王特意用了最猛的。”说着,睿王的笑容越来越狂妄得意:“届时把萧凤卿炸得尸骨无存,砰!”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周静姝禁不住被睿王的描述吓得娇躯一震,满脸皆是毛骨悚然的慌乱。

    冷汗从周静姝贴身的小衣渗透到了外裳,她手足俱是冰凉无比,整个人都心神大乱。

    睿王依旧沉浸在萧凤卿将要粉身碎骨的想象中:“父皇昏迷不醒,太子不能主事,他也根本不会帮萧凤卿出头,反而会因为看守宝藏不利而被父皇责问。到时候等父皇醒来,米已成炊,萧凤卿一个擅闯禁地的盗宝贼死不足惜,反正他也不在乎萧凤卿这个儿子。”

    周静姝只觉呼吸急促,心惊肉跳,回想着睿王的字字句句,她焦灼难言,满脑子都是萧凤卿的安危,唯恐他真的有什么不测之祸。

    睿王絮絮叨叨地说过这一通后,酒劲上涌,迷瞪瞪地睡了过去,他歪头靠着弹枕,嘴里模糊不清地念叨着“淼淼”这名字。

    周静姝对睿王的异样毫不在乎。

    她咬唇思索片刻,下意识起身欲走,束带忽然被什么牢牢扯住,她回眸,映入眼帘的是醉眼朦胧的睿王。

    睿王双眼紧闭眉头皱起,满面潮红,嘴中念念有词,一会儿叫着“淼淼”,一会儿叫着静娘。

    周静姝面无表情地把束带从睿王的手中拽出来,握着拳头在原地走了几步,脑中倏忽灵光一现,想到那人的能耐,她心下稍安。

    恰好思思奉着醒酒汤进来,周静姝立刻佯装不适地捂住了胸口。

    思思见状连忙大步上前:“侧妃,您怎么了?”

    周静姝的面色很不好看,轻声道:“大概是我晚膳吃多了鲟鱼肉,胃里不太舒服,现在就想吃点能开胃的梨花糕。你去后花园帮我弄点新鲜的梨花,我上次见到里头有棵最茂盛的梨树,你就采那儿的。”

    思思不疑有他,当即便挎上周静姝最常用的提篮去了后花园。

    周静姝按捺着心头的焦急,暗自祈祷一切都还来得及,希望她的消息能及时传递出去。

    ……

    云华楼。

    晏皇后与朱桓分坐案几两侧对弈,卉珍领着宫婢在煮茶,茶香袅袅,红泥小火炉搭配紫砂茶壶,看着相得益彰,令人赏心悦目。

    煮茶完毕,卉珍带领宫婢退了下去。

    “你何时知道璇玑钗不在回雁峰?”晏皇后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瞥着朱桓,淡声道:“厂臣如今做事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朱桓欣赏着晏皇后的倾国美貌:“微臣虽然不知道萧凤卿是从何处得知前朝宝藏的存在,但很显然,微臣手中掌握的线索远比他多。”

    “那本记载前朝宝藏的札记有一部分是吐蕃文,是当初建立地宫的巧匠所著,微臣亦是花费了些心思才解开其中谜团。原来创立天一阁的人本就是前朝遗族,这璇玑钗是镇阁之宝,后来被前朝皇室夺走,自此下落不明,外人以为它随着大齐埋葬于地底,其实根本没有,所以萧凤卿注定无功而返。”

    “哦?”晏皇后起了兴趣:“那这么说,璇玑钗依然不知去向?”

    朱桓抬眸笑了笑,白皙修长的手指从棋盒内拈了一颗白子放在晏皇后的黑子旁:“倘若那本札记属实,那么璇玑钗确实是不在回雁峰的,萧凤卿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晏皇后掩袖轻笑一声,秾艳的脸孔风情妩媚,曼声道:“看来沈缨是回天乏术了,眼下不但找不到续命的法子,连她儿子都快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真叫本宫好生唏嘘她的运道。”

    “这世间的福气,娘娘全占了才是正理。”朱桓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娘娘派出的那批死士是豢养多年的精锐,纵使萧凤卿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生天了。”

    “宸儿还在回雁峰附近埋了火药,其实照本宫看,这都是多此一举,他要出气,本宫也就由得他了。”晏皇后不屑地扬唇:“萧宜修也好,萧凤卿也罢,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萧鹤笙的身体每况愈下,只等他一闭眼,我们就可以把宸儿推上皇位。”

    “到了那一日,娘娘的梦想也能实现了。”朱桓温和一笑,他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晏皇后,眼底闪烁着分外激荡的情愫。

    晏皇后淡漠垂眸,朱桓的眼神让她作呕。

    她这辈子永远都忘不了,当她被囚禁在永巷孤立无援受尽磋磨之际,朱桓就是带着这样恶心的眼神爬上了她的床……

    后来发现怀上孽胎,朱桓半带威胁让她生下来时,也是目下这般惹她反胃的作态。

    往事犹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转动,晏皇后凝神,深深吸气,将心中沸涌的杀意屏住。

    朱桓眸色复杂地看着晏皇后,面上半是纵容半是无奈,他微笑:“娘娘又想杀微臣了?”

    晏皇后的目光仍旧落在棋盘上,大多时候,她都是不愿意直视朱桓那张脸的,每多看一次,曾经在他身下所遭受的屈辱就仿佛钝刀子割肉,将她折磨得体无完肤,几近崩溃。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从不后悔踏足这锦绣之地,只恨自己当时既没有能力自保,也没有得力的母族能够依仗,结果沦落到取悦太监来翻身的下场。

    “本宫这些年也并非没对厂臣痛下杀手,可厂臣你不还好端端地坐在这儿?”

    朱桓苦涩叹息:“微臣这命本就是娘娘您的,娘娘若想要,微臣自然毫不顾惜,只是……”

    晏皇后冷然一笑:“厂臣神通广大,本宫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宸儿的大业还需要厂臣帮衬。”

    “睿王登基是早晚的事,可能令微臣俯首称臣的并不是他,”朱桓凝眸看向晏皇后:“睿王他刚愎自用,有勇无谋,这么多年都没能真正脱离娘娘的庇护,大楚的江山交到他手里,前景堪忧。如果是太平盛世,以睿王的本事,他勉强能做个守成之君,可眼下的情势危机四伏,依微臣所见,睿王并不适合那把龙椅。”

    闻言,晏皇后沉默一瞬,哂笑:“但本宫只有这么两个儿子,宸儿再不济也比晋王要强,毕竟本宫在宸儿身上也耗费不少心力。”

    “本宫想走上垂帘听政的路,不依靠自己的亲儿子,难道还依靠别人?”晏皇后抬眼,眸光冰冷,饱满的红唇噙着讥诮:“晏国忠当年嫌弃本宫是女儿身,一直埋怨本宫的母亲生不出儿子,见到本宫就骂本宫赔钱货,宁可娶一堆小老婆生儿子去和晏衡抢爵位,也不愿多给本宫一个好脸色。”

    “若非本宫随着年纪渐长,有了一副如此出众的皮囊奇货可居,他甚至恨不得掐死本宫!”晏皇后的美眸含着霜雪,嘴角勾起冷酷的弧度:“可是你看他而今又怎么样,还不是靠着本宫得了忠国公的爵位?他生的那些儿子没一人成材的,全都凭着本宫的裙带关系像阴沟里的耗子往地面爬,本宫瞧着都觉得有趣,真是可笑可悲。”

    言罢,晏皇后又咯咯娇笑起来,她眉眼带笑,娇艳欲滴,宛若是世上最美最张扬的风景。

    朱桓一言不发地睇着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那个在茫茫雪地给他麦芽糖穿着红斗篷的小女孩。

    那天是朱桓此生未曾再经历过的极寒之日,同样是他此生未曾再拥有过的铭心刻骨。

    当她把自己的麦芽糖分一半给他的那刻起,他就不再是卑贱如虫俎的小太监,他是朱桓,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的朱桓。

    他为她生,也为她死。

    他知道她所遭遇的全部苦难,也看过她享尽万丈荣光的模样。

    “娘娘,”朱桓忽然郑重起身,撩袍跪地。

    晏皇后停住笑声,慵懒垂下眼角,漫不经意地瞥着他,她的眼光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朱桓仰视着晏皇后,双掌轻柔捧起了晏皇后的手,儒雅面庞流露不容置疑的坚定:“只要有微臣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到你,你想要这天下,微臣会竭尽全力达成你的心愿。”

    晏皇后不为所动,眼底溢出讥讽,好像在嘲笑朱桓的不自量力,尽管他已然做到大半。

    “你想取微臣的性命,微臣暂时不能答应你,非是微臣贪生怕死,只是……微臣害怕自己一旦死了,这世界就再没有能护着你的人。”

    朱桓的眼眸闪烁出奇异的光芒,他定定地仰望着晏皇后仿佛冰雕的美丽容颜,一字一顿:“微臣绝不会走在娘娘前头,微臣要伴随着娘娘,生生世世都做娘娘的影子。”

    桌上的红烛发出刺啦爆响,晏皇后与朱桓对视着,漂亮的凤眼流光耀金,格外动人。

    四目相望,光影斑驳下的往昔似幽墟。

    她盯着一脸诚恳的朱桓,冷冷甩开了他的手,嗤笑:“你也配?”

    朱桓脸上的笑意略略一僵,他笑笑,尔后从善如流道:“是,微臣不配,所以微臣从不敢让自己的血玷污了娘娘的手。”

    ……

    丑时初,窗外的淅沥小雨逐渐转为滂沱大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同于初来山庄时的闷热,白日热力依旧,入了夜,便平添一丝凉意。

    晏凌看了眼滴漏,莫名有些忐忑紧张。

    她想起自己上次在此地等待萧凤卿回来也是这种心情,此时,经过小半夜漫长的等候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和他一起去。

    念头转过,晏凌郁闷地挠挠脸,萧凤卿没主动开口,她是不能毫无原则倒贴的。

    眼看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晏凌索性合上了手札,在屋里抱臂踱着步子,若有所思。

    孙氏回了老家,她们祖孙隔段时间就会有书信往来,孙氏不曾向她提到过前朝宝藏的事,也没提到过璇玑钗的妙用。

    身为前朝皇室的唯一幸存者,孙氏为什么对宝藏闭口不言?

    可宝藏也非不经之谈,没什么好避讳的。

    就在这时,房门倏然被人轻轻叩响。

    晏凌眼波微动,走过去开了门。

    看到来人,晏凌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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