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府,汀兰院。

    慕容妤特意起了个大早,又吩咐下人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尤其是瑶光阁。

    莺哥替慕容妤整理发髻:“夫人,大……二小姐此前来信说,她怕是要近午时才能回来,您起得这么早,二小姐知道又要数落您了。”

    其实莺哥是替晏瑶不值的,原本她是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千金,若不算夭折的嫡长女晏瑄,晏瑶在府里的地位等同于嫡长女。

    现在多出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晏凌,晏瑶莫名其妙就往后头排了一位,庶女压在自个儿的头顶作威作福,任凭谁都觉得憋屈吧。

    慕容妤对莺哥的口误似乎浑然不觉,淡淡一笑:“小厨房煲着我给她炖的鸡汤,里头还加了很多我亲手配的药材,她从小到大都爱喝,离家好几个月,也不知瘦了多少。”

    朱嬷嬷笑道:“你就是爱操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只有瑶瑶这一个女儿,哪能不操心?”

    朱嬷嬷帮慕容妤整理衣襟:“您的一片慈母心,二小姐她都看在眼里呢,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你。”

    “孝顺不孝顺的,我倒不强求。”慕容妤叹了口气:“我只盼望她能找个好人家,成亲生子,平安顺遂地过完这辈子。”

    朱嬷嬷深有同感:“二小姐的年纪也不算小了,是得开始相看人家,就是不晓得二小姐自己对姻缘怎么想,有没有合意的人选。”

    提起这事,慕容妤沉默了一瞬:“我自然巴望着她能嫁给心仪的儿郎,最好不要盲婚哑嫁,别学我……”

    朱嬷嬷心疼:“夫人,往事您就不要再想,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眼下您有二小姐在身边,也算是苦尽甘来。”

    慕容妤点头,紧蹙的眉间终于稍稍舒展,忽地不知想起什么,拧眉道:“瑶瑶的婚事确实得早点定下来,伯府那边传了信儿,晏皇后似乎还是想拿捏瑶瑶的婚配。”

    “啊?那这可怎么办?”朱嬷嬷焦灼:“如果我们为摆脱晏皇后的掌控匆匆给二小姐定亲,将来她过得不幸福那岂非遗恨终生?夫人,我们还是找国公爷商量吧!”

    慕容妤冷淡地摇摇头:“自从他对晏凌上心以后,我们的关系一日不如一日,况且,当初是我自愿搭上晏皇后这条船的,他若知晓,只会痛骂我引狼入室自取灭亡。”

    “说起来,”慕容妤抿着唇:“要是那时晏凌能进晋王府就好了,我何至于这么伤脑筋?她那样的身份,做晋王的小妾也不算辱没她,结果她偏还不知足,居然嫁给了宁王做正妃。”

    “朱嬷嬷,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晏凌是不是早在杭州就和宁王有了首尾?她难道是故意以此逃避晋王府吗?她那个姨娘心术不正,她这个做女儿的,心思同样深沉精于算计。”

    “这……”朱嬷嬷沉吟片刻,犹豫道:“老奴看着宁王妃也并非那等工于心计的人,更何况,连国公爷都不晓得您的打算,她一个远在杭州的庶女又哪里能知晓?”

    闻言,慕容妤苦笑,怅然一叹:“是我魔障了,朱嬷嬷,其实我内心明知那孩子是个好的,也知道上一代的恩怨不该她来承担,可是……”

    “可是我放不下,我连丈夫都心甘情愿让给苏眠了,她为什么还不知足?假若当年不是她开山庄大门引了山贼进来,我的瑄儿根本不会死的那么惨……我九月怀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把她生下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抱一抱她,她就离我而去了……”

    忆起往事,慕容妤毫无焦距的眼眸泛起了红丝,秀丽的面孔被哀伤笼罩。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珍爱非常。

    她本打算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她要她的女儿做世上最快乐的姑娘,她不能亲眼看着她出嫁,但是她会亲手替她缝制嫁衣。

    熟料,一场天灾人祸把一切都给毁了……

    朱嬷嬷的眼眶也湿了。

    当年苏眠陪慕容妤到庄子里散心,谁知道她贪图国公夫人的位置,居然把一批事先约好的山贼放进了山庄,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山贼起了内讧,因为分赃不匀开始自相残杀。

    苏眠和慕容妤在极度混乱中早产,同时产女,山贼大开杀戒的那一刻,乳娘拼死相护,也只保住了苏眠的女儿,一同遇害的,还有彼时借住在庄子上的一位梅夫人。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午夜梦回,朱嬷嬷都责备自己没能始终陪伴小主子,不然晏瑄肯定还活着。

    主仆正感伤着,下人喜道:“二小姐回来了!”

    慕容妤连忙用手帕抹掉了泪,转向莺歌:“快给我补补妆,别让二小姐看出来了。”

    须臾,门口就响起轻巧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悄然蒙上了慕容妤的双眼,刻意清润如莺的声音萦绕耳畔:“猜猜我是谁?”

    慕容妤失笑,拉下那双手,柔声道:“当然是我的掌上明珠。”

    说完,她嘱咐莺哥:“把小厨房的鸡汤端来。”

    晏瑶甜甜一笑:“阿娘,你有没有想我?”

    “日思夜想,你是娘亲的小棉袄,没有你在身边,娘亲总觉得这日子无趣又冗杂。”慕容妤摸索着,在晏瑶圆润的脸庞抚了抚:“瘦了。”

    “才没有,在小舅舅那儿,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都成了猪。”晏瑶嘟囔:“爹还说我胖了。”

    “胡诌,没娘照顾你,你在外哪里过得比府内舒坦?”慕容妤嗔怪:“你爹懂什么,少听他的,既然回了家,娘就给你好好补一补。”

    晏瑶顺从地靠着慕容妤:“都依娘的。”

    慕容妤揉揉晏瑶的头:“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这都快过午时了。”

    晏瑶直言不讳:“在北城遇见晏凌了。”

    “晏凌?”慕容妤眉尖微拢:“你们是怎么碰面的?说了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东厂的蔡仁……”晏瑶边喝着鸡汤边把偶遇晏凌的经过言简意赅地说了。

    听完,慕容妤的脸色不太好看:“你这孩子跟着她胡闹什么?晏凌素来爱出风头,你怕是不晓得,她回京以来,大大小小的祸事不少。”

    晏瑶不以为意:“娘亲,我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胡闹,父亲常教导我,出门在外,倘若遇着不公之事,该出手时就出手。”

    慕容妤没好气地戳了下晏瑶的眉心:“别的事,娘不干涉你,只东厂和晏凌这两样,以后再不许沾。”

    晏瑶小口小口抿着汤,对慕容妤的叮咛并不应答。

    慕容妤深知这个女儿的脾性,自小就被娇惯得无法无天,性情亦是固执,她叹气:“瑶瑶,娘就只剩下你了,娘什么都不求,只想你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你不要总让娘提心吊胆。”

    晏瑶听懂慕容妤的话中深意,无声地点点头:“女儿记住了,女儿以后不会让娘担心的,我都快及笄了,行事会注意分寸的。”

    慕容妤害怕引起晏瑶的反感,点到即止,忽而又提到另一桩事:“晏凌已经成亲了,接下来便该好生操办你的婚事。瑶瑶,你明年夏天就及笄了,告诉娘亲,你心目中可有钟意的?”

    闻言,晏瑶心脏噗通乱跳,脑海中立时掠过一张既温雅又轻挑的脸庞,她挠挠发痒的脸,支吾道:“我还小……娘,不着急的。”

    慕容妤慈爱地笑了笑:“哪儿小?十四岁定亲,十五岁及笄,十六岁就出嫁,娘都替你盘算好了。届时,还有大批嫁妆筹备,这会儿要再不相看,就真的赶不及了。”

    “哎呀,这些事以后再说,您别急着把我嫁出去,我还要在府里多玩几年!”

    晏瑶腾地站起身,朝慕容妤的小佛堂大步走去:“我回家还没给姐姐上过香,先走了。”

    慕容妤微微一愣,随后无奈道:“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如何能让我放心的下?”

    朱嬷嬷打趣:“老奴方才看二小姐的脸比苹果还红,全然一副被说中心事的小女儿情态,老奴斗胆猜测,兴许二小姐心中已有了人选。”

    慕容妤欣慰道:“那便是最好了。”

    ……

    晏凌在一家酒楼简单地用了膳。

    因为嫌宁王府的马车太招摇,晏凌选择步行。

    赤鹄跟随左右,耐心地给她解说骊京的风土人情,言谈风趣,用词形象,他曾冒充萧凤卿走南闯北,算得上见多识广。

    绿荞和紫苎都被赤鹄逗得忍俊不禁,晏凌也屡屡展颜,她本颜色极好,一路上,惹来不少过客纷纷注目。

    赤鹄有意无意地帮晏凌挡掉那些探究的视线,又特地把她往人群不那么拥挤的地方带。

    除却那日随同萧凤卿到湖畔居查案,晏凌再没游玩过骊京了,偶尔,她看着前方赤鹄挺拔的身影,会不自觉地恍惚走神。

    难怪赤鹄能把萧凤卿扮演得惟妙惟肖,他们实在太像了,可再像,他终究不是萧凤卿。

    周遭人语喧阗,日光灿烂,却不及那晚的火树银花,茉莉飘香。

    莫名的,置身喧哗热闹的人堆,晏凌感觉到了孤寂,原本兴致勃勃的心情倏地索然无味了。

    “王妃,这是四喜班,骊京最出名的戏班子。”

    赤鹄的声音拉回了晏凌游离的思绪。

    他们这一行人驻足在一座三层的小楼面前。

    晏凌抬眼,“四喜班”三个雕金大字跃入眼帘。

    赤鹄笑着介绍道:“骊京的达官贵人都爱在这儿看戏听曲儿,四喜班除了在这里唱,还能应邀到各府去,王爷也常来,王妃如若有兴趣,不如咱们进去坐一坐?”

    晏凌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走了进去。

    时人爱将戏子称为下九流的行当,可听戏是上流氏族甚至皇家用来消磨时间的活动之一,所以许多戏班应运而生。

    唱戏的身份低贱,听戏的倒身份高贵。

    四喜班尽管是戏楼,然而装潢颇具典雅气派,里面也没有鱼龙混杂的人,氛围祥和融洽。

    戏台上,正唱着《牡丹亭》,杜丽娘身姿婀娜,妙目盼兮,音声婉转清丽,似燕语呢喃。

    戏楼老板一见到赤鹄就迎了上来,再看赤鹄对晏凌恭敬的态度,立刻眸露了然:“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宁王妃吧?草民久仰大名,如今总算有幸一见。”

    这老板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因着拿不准晏凌此行的目的,是以声音压得很低。

    赤鹄观晏凌面色淡淡,不太想应酬,遂主动道:“程老板,你不用招待我们,我们去王爷常坐的那间雅室便行,你让服侍的人送些点心上来就可以了。”

    程老板连声应好。

    赤鹄领着晏凌从右侧楼梯进到了萧凤卿在二楼包下的雅间。

    晏凌缓步进门,走到珠帘边,随随一眼,戏台下的一切便尽数纳入眼底。

    不仅是戏台上步步生莲的花旦,就连一楼戏迷的举动都一览无遗。

    晏凌别有深意:“你家王爷这位置选的不错,他是看戏,也是看人吧?”

    赤鹄坦言:“王妃聪慧。”

    萧凤卿特地订下此处的雅间,是其位置的视野极为开阔,但凡是从戏楼正门进来的戏迷,都能一个不落地被他捕捉到,就算他们包了其他雅间,萧凤卿也能在此间辨出对方身份,从而推断出他们交谈的对话内容。

    不一会儿,侍奴敲门进来送点心,全是杭州口味的糕点。

    晏凌望向赤鹄,赤鹄含笑:“王爷在自己常去的地方事先打过招呼,说哪天如果王妃去了,他们一定要备上杭州的小食招待王妃。”

    紫苎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提议王妃进四喜班听戏,搞了半天是替王爷邀功。”

    赤鹄理直气壮:“这怎么是邀功,王爷待王妃温柔体贴,这是为人夫君的本分,王爷低调,可不会在王妃跟前小题大做,他也是怕王妃不习惯骊京的饮食。”

    绿荞一针见血:“那为何到现在才做这些事,王妃都嫁给王爷快三个月了,即便王妃之前真的不习惯骊京饮食,眼下也差不多都适应了。”

    “好了,都别争了,听戏吧。”晏凌喝了一口西湖龙井,似笑非笑地瞥着赤鹄:“可别浪费了某些人的心思。”

    赤鹄只好讪讪地站到一边,紫苎与绿荞嗤笑他画蛇添足。

    晏凌侧眸看向戏台,扮杜丽娘的花旦身段儿极为柔美,唱腔余音绕梁,一颦一笑都透着勾人心魄的媚态,梨花带雨时又惹人垂怜怅惋,将为情爱生生死死的杜丽娘演绎得入木三分。

    绿荞感慨:“王妃,以前我们在杭州也听过《牡丹亭》这折戏,可她们都不如这个唱得好。”

    紫苎也点了点头:“除夕的时候,四喜班也去国公府唱过《牡丹亭》,不过奴婢记着当时演杜丽娘的花旦好像不是她,昆山腔也没这么地道,难道四喜班又进新人了吗?”

    赤鹄见她两对这感兴趣,便道:“这确实是新人,可程老板并没把她的真名张贴出来,她挺神秘的,半旬才唱三场,下了戏就走人,曾经有戏迷在后台等她,等来的却是带刀侍卫。”

    晏凌眼波微动:“你认识她?”

    赤鹄意味深长一笑:“整个骊京也就寥寥几人识得她,她叫方含嫣,朱桓的外甥女。”

    晏凌讶然:“东厂督主的外甥女跑来四喜班隐姓埋名地唱戏?朱桓就没意见?”

    绿荞吃惊道:“朱督主手握生杀大权,他的外甥女做这种……下九流的事,他肯吗?”

    “她虽是朱桓的外甥女,但朱桓并不怎么约束她,也就给配备了两个侍卫,养在城外的别苑里。”赤鹄摊手:“原先还以为朱桓会把她送进哪家王公贵胄的门第联姻,没想到竟是近似不闻不问。”

    晏凌的目光重新回到戏台,二八年华的佳人,千娇百媚,水袖如流云迤逦飘开,一身无暇白衣胜雪皎洁,恰是一生中最美好的碧玉韶年。

    思忖片刻,她淡声道:“朱桓的为人诡异莫测,我倒觉得他是故意在冷落方含嫣,或许是为了保护她吧,毕竟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朱桓在骊京又树敌不少。”

    赤鹄冷嗤:“朱桓此人六亲不认冷面寒铁,他会闻雷失箸地来保护一个和自己并没多少血缘关系的人?属下可不信。这方含嫣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值得朱桓花大周折来保全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朱桓再怎么心狠手辣,对自己的外甥女也不至于形同陌路。”紫苎眼珠一转,讷讷道:“太监都是孤家寡人,没后代的,方含嫣也算他唯一的亲人了吧,他如果能善待方含嫣,将来方含嫣投桃报李,他还能多个人送终呢。”

    赤鹄神色讥诮,脱口而出:“孤家寡人?”

    紫苎挑眉:“他是太监啊,生不出孩子的。”

    赤鹄的表情愈加嘲讽,他还想再接腔,猛然意识到晏凌在场,立刻闭上了嘴。

    他下意识偷偷瞟了眼晏凌,正好晏凌侧头去听戏了,因此并未察觉他古怪的眼神。

    赤鹄如释重负,盯着晏凌线条柔和的侧脸,默了默,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方含嫣的《牡丹亭》赢得满堂喝彩,戏迷们呼声如雷。

    听毕,晏凌兀自去了溷间。

    刚从溷间出来,便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晏凌循声望去,一名戴着帷帽的蓝衣少女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躲进了溷间。

    她轻纱遮面,不辨真容,可晏凌一眼就认出她便是在台上唱戏的方含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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