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早已卸甲养老,舅舅又有病在身,言家此刻在京中,也只能算得上闲散勋贵,没有实权。

    若是家里儿郎没出息,过不了几代,说不准就要没落下去,太子身边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接近言定野?

    除了通过这个傻子,打他这个表哥的主意,还能为了什么?

    倒也不是说,如今贺顾多值得拉拢,只是贺南丰刚从承河卸了武职回京,他也的确有几分本事,尽管朝廷为防武将拥兵自重,这些年来,朝中武将戍卫之地,都是一变再变,但贺南丰却仍然在军中博出了名头,也带出过不少,很认贺字军旗的旧部。

    如今,虽然长阳候的兵权,已然交还陛下,但贺家的名望,朝廷却收不回去。

    若是贺顾将来,能够子承父业,重回军中,不说一呼百应,也肯定比旁的将官在军中打拼,容易得多,然而他现在已经做了驸马,太子却还不放弃拉拢,这就耐人寻味了。

    贺顾看了看满脸傻气的言定野,忽然凉飕飕道:你最近是不是闲得很?

    言定野茫然道:啊?

    贺顾道:我看你就是闲了,整日不是逛窑子、就是喝酒,既然如此,今年你也十五岁了,不如去国子监念书吧。

    言定野一愣,顿时大惊失色,道:这,这怎么使得,我是将门子弟,将来又不科举,去国子监读啥书啊!

    贺顾被他逗乐了,嗤笑道:亏你还有脸说得出将门子弟四个字,真是城墙厚的脸皮,怎么着,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继承外祖父衣钵,将来从军不成?

    言定野脸上忽红又忽白,道:我我今年才十五岁,表哥你得给我时间准备啊!

    贺顾歪着头道:噢?那要不咱俩比划比划,哥就比你大一岁,也不算欺负你吧?

    言定野瞬间怂了,道:你你你这还不算欺负,那什么算欺负,我哪儿打的过你啊!

    贺顾瞬间冷脸道:少废话了!我去年和你一样十五岁,已在承河杀了不知道多少贼寇,你呢?不是不给你时间,只是你扪心自问,你的确日日习武、以待将来了么?你可曾虚度光阴,你自己心中不知道吗,还用我来告诉你?

    言定野被他说的终于无话反驳了,只嘴唇喏喏,半天没下句话。

    贺顾道:与其整日鬼混,气的家中长辈肝儿疼,倒不如好好去国子监读书,不求你将来考功名,也好好学学什么是为人子女的孝悌之义,别的我都不说,你爹躺床上多久了?你可曾为他操过一点心?

    言定野这下,被他数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三分惭色,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了。

    贺顾把言定野提溜回了言家正厅,将此事告诉了言老将军,言老将军愣了愣,道:这这小兔崽子若能进国子监收收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国子监需得在朝五品以上官家子弟,才可入读,我已致仕多年,你舅舅身子又不好,不曾做官,他如何能进得了国子监?

    贺顾道:这却不难,我当初是有入学名额的,又一直未去读书,我恩师王大人的长子如今在朝,便是做的国子监司业,回头我去求求他,若能把当初我的名额通融一下,换给表弟,那就最好,不行便再想想办法。

    外祖父不必担心,国子监中,亦有不少监生是走后门进去,没道理他们能寻到门道,咱们就寻不到,读书求学之事,上点心,总会有办法的。

    贺顾这番话说的胸有成足、气定神闲,只看他神色,便莫名让人安心几分,不由得就信了他的确能做到。

    言老将军看着他沉默了一会,眼神有些惆怅,也不知又在想什么,半天才道:那好,便依顾儿所言,只是要劳你这个兄长,为你这不争气的表弟费心了。

    贺顾自然连道没有。

    言定野一句话也没插上,就被安排了个明明白白,心里有点哀怨,暗自琢磨,看来是真逃不过去国子监念书的悲惨命运了。

    欲哭无泪。

    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和人喝个酒,又怎么招了他表哥了?

    贺顾却忽然转头对他道:你先出去一下。

    言定野一愣,没动。

    旁边陆氏倒是很有眼力见,立刻拉着儿子出了正厅去。

    贺顾这才扭头看着言老将军,沉默了一会,道:外祖父,日后务必要好好看住定野,不能让他再和与东宫亲密之人结交。

    言老将军听他这么说,皱了皱眉,道:顾儿,你可是听长公主殿下说了什么?难道是陛下有意动储?

    说到后一句,面色一变,声音也不由得压低了三分。

    言老夫人在旁边听得也是脸一白,连连道:老头子,这话可不敢瞎说啊!

    贺顾道:与长公主殿下无关,只是太子殿下刚刚被关了半年禁闭,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触怒君父,如今二殿下也已成人,他和他生母闻贵妃娘娘,都不是省油的灯,储位之争恐怕才刚开始,即便日后真是太子殿下得登大宝,难保这中间的风波,将来不会牵连到和二位殿下亲厚之人。

    表弟年纪尚轻,头脑又简单,行事不知分寸,我担心一个不好,他自己都不知道,给人当了刀使,最后还出去挡罪,这事儿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有那么一天,整个言家都要被波及。

    言老将军此前还真是未考虑到这一层,眼下听了贺顾一说,他立刻便明白了,甚至想得更多一层

    若真如贺顾所言,被波及的又岂止是言家?

    眼下他外孙尚了长公主,长公主殿下又是三殿下的亲姐姐,贺顾身为三殿下的姐夫,无形之中便已是站在了三殿下一边,若是外祖言家出了什么幺蛾子,陛下岂能不联想到贺顾身上?再从贺顾身上联想到长公主、三殿下身上?

    当今圣上,虽然如今看着仁厚,但他当初是怎么登上皇位的,言老将军两朝老臣,那可是亲眼目睹。

    陛下何等多疑,他岂会不知?

    当即便胡子一颤,看着贺顾道:好孩子,你说的外祖父都知道了,今后定然好生看着定野真是叫你替我们操心了。

    贺顾微微一笑,知道外祖父这是闻弦歌之雅意,心里门儿清了,他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当即便起身告辞。

    处理完言家的事,贺顾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回公主府时,已经暮色四合,天光昏暗。

    还好天光昏暗,汴京城的街市却不昏暗,反倒灯火通明,贺顾回府的路上,在街边卖彩陶小人儿的铺子前驻足,一眼就看见了里面的一对小人儿。

    一个蓝衣服的男小人儿,和一个红衣服的女小人儿。

    两个小人摆在一处,圆头圆脑,脸上挂着笑容,嘴巴都能咧到耳朵旁边,看起来虽然好笑,却显得很有福气。最关键的是,那个红衣服小人儿的怀里,还揽着一个在襁褓中的小娃娃。

    贺顾简直觉得这两个小人儿,就是贴着他和长公主夫妻二人做的,当即便美滋滋买了下来,又和那店主比划了一下,问他:能不能再捏个别的姿势的?

    店主挠头:小公子是要和这对一样的模子,捏个别的动作的么?

    贺顾连连点头,道:对对对!

    店主道:那小公子想要什么动作?

    贺顾想了想,街市暖黄的灯火里,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一张如玉般俊脸微微一红,凑到那店主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店主是个三十来岁的老大哥,听了他的话,也不由得老脸一红,低声道:这这这岂不有伤风化

    贺顾啧了一声,道:你一个捏泥人儿的,还计较什么风化不风化,我给五倍价钱,够不够?捏么?

    店主立刻道:捏捏捏,小公子明日来取就是,今晚我定然就给公子捏出来。

    贺小侯爷这才满意,付了钱,揣上两个小陶人儿,美滋滋的走了。

    征野忍不住问他:爷,您叫那店主捏什么了,瞧把他给臊的。、

    贺顾眼一瞪道:你管那么多作甚!

    征野:

    世子爷变了,有了自己的小秘密,竟然也不告诉他了。

    成亲果然会改变一个人

    征野惆怅的想。

    所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呢?

    等回了公主府,贺顾才知道,长公主竟然一直在等他回来吃晚饭。

    饭桌上长公主问他:你今日出去做什么了?

    贺顾想到今日,提及三皇子的病时,瑜儿姐姐似乎不太高兴,就琢磨着要么还是等舅舅那边,颜之雅为他医治的有了起色,再告诉姐姐好了。

    便没直说,只道是回言府去看了眼妹妹贺容。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道: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你可生我的气了?

    贺顾茫然:啊?姐姐什么时候发脾气了?

    长公主:

    看来兰姨说的没错,的确是他多心了。

    只是今日那马房小厮回来,他让兰姨去问过,驸马今日做什么去了,马夫只说他接了个姑娘去言府,后头又给送回去了,怎么晚上贺顾回来,却只字不提此事?

    但若说是外室,送到他外祖家又给送回去,这行为却又有些古怪。

    裴昭珩沉思了一会,心道,难道是他搞大了人家姑娘肚子,不知如何解决,这才去跟长辈求助么?

    这么一想,若真如此,贺顾不与他提此事,便再正常不过了。

    本来裴昭珩还担心,贺顾若真的对这个,他伪装出来的长公主种下情根,日后恐怕不好收场,眼下他若能转移注意力,到别的女子身上,也是好事。

    如果那女子有了身孕,自然更好不过了。

    裴昭珩想及此处,也不戳穿,只看了眼贺顾,云山雾罩的淡淡说了句:有什么事,尽可告诉我,咱们当初成婚前,便说好的相敬如宾,我不会怪你。

    贺小侯爷一脸茫然:啥?

    裴昭珩:

    罢了,等子环想告诉他时,他再自己提吧,总归女子有了身孕,捂着也是捂不住的。

    只是裴昭珩此刻以为,贺顾外面有了女人,对长公主应当没什么太深情意,之前表现也不过是知慕少艾,换谁都行,然而

    时光如梭,二人成婚,转眼便过去了八九天。

    这些日子,贺顾时常有事出门,只有两件事,从不曾耽误,一是晨起和他练剑,二是上午和他习字。

    其间看他的眼神,更是目光灼灼,一口一个腻腻歪歪的瑜儿姐姐,别说是裴昭珩,兰疏都看出来驸马爷这是对他们三殿下情根深种了。

    有时候裴昭珩不察之间,低头看他写的字,一抬起头来,便能看到贺小侯爷火苗般炽热明亮的目光。

    贺小侯爷刚开始,被他逮住偷看,还会小脸一红,若无其事的扭过头去,假装四处看风景。

    等次数多了,许是脸皮磨练出来,被裴昭珩逮到,也不挪开目光了,反而要定定的盯着他,露出一个春光灿烂的傻笑,道:姐姐,你真好看。

    裴昭珩:

    转眼之间,七夕将至,距离公主和驸马回门,入宫拜见帝后的日子,只差一日了。

    这些天来,除了成婚那日,贺顾与长公主同居一室,第二日,他便很自觉的搬到了,公主府主院旁边的一处小侧院,没让裴昭珩多费一点心跟他解释,为什么他俩不能住一屋子。

    贺顾只道:我知道的,姐姐,你什么也不用说,我等得起。

    裴昭珩:

    这些日子,越是发现贺顾秉性纯良,又对他这个长公主多有体贴,他心中便越是难安。

    但不可否认的是,二人相处,也愈发亲昵了。

    这个亲昵,倒也不是说如何挨面贴耳,而是言谈之间,顾及的东西,与不能说的话,越来越少。

    裴昭珩自问已将贺顾视若亲弟,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份仅仅维持了短短十余日的兄弟情,在入宫回门,拜见帝后的前一个晚上,便被贺小侯爷给彻底搅黄了。

    贺顾晚些时候,正要歇息,准备明日精神头足足的,陪瑜儿姐姐进宫去见陛下和娘娘,临睡前却听到主院传来了一阵低低琴声。

    琴声很低,像是弹琴的人有意不叫它吵到别人,若不是贺顾自小习武,耳力颇胜常人,大约是不可能听到的。

    他循着琴声到了主院,看着门的丫鬟见到是他,自然不会阻拦,只屈膝行礼,放了他进门。

    长公主穿着素白中衣,也未带面纱,只挽了个简单发髻,坐在庭中对月抚琴。

    她闭着眼,纤长眼睫微微颤动,纯白月光洒在她身上,愈发显得长公主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更加似真似幻,飘渺如神仙中人。

    贺顾站在庭前月下,愣愣的看着她,这场景太美,一时竟叫人忘言。

    但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瑜儿姐姐的琴声,和她脸上神态

    似乎有些落寞。

    尽管兰疏侍立在侧,看到驸马前来,也没说话提醒,长公主却很快察觉到了,修长五指按在琴弦上,琴声忽然停住。

    裴昭珩睁开眼看到是贺顾,道:怎么还没休息?

    又蹙了蹙眉:我虽有意压低琴声,还是吵到子环了吗?

    贺顾在他对面的石凳上一屁股坐下来,闻言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是姐姐弹得太好听了,我便是在梦里,也要被姐姐的琴声勾来的,不能算吵!

    裴昭珩:

    有时候贺顾说的话,真的让他很难想到该怎么接茬。

    还好贺顾又兴致勃勃,双眼明亮的看着他道:姐姐武艺好,写字好,弹琴竟然也这般好,瑜儿姐姐怎么什么都那么厉害?

    他这马屁拍的,十分发自内心,但不知为何,长公主听了,却沉默了一会,半晌,才淡淡道:我不过是个闲人,整日里又没什么事做,自然也只能琢磨这些了。

    她这话说的,越发让贺顾确定,刚才,她神情中的落寞不是自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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