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微微一怔。

    裴昭珩道:这几日为了江洛宣抚使一职,朝野上下,争议不休,父皇如今仍是不愿松口,力排众议要我前去。

    贺顾心中一动,道:陛下陛下信任三殿下,这是好事。

    裴昭珩嗯了一声,道:若最后父皇定下的人选确然是我,过几日我便需得动身了约莫要明年年关前后,才能回来。

    顿了顿,又道:这几日我便是在想此事,并非因你之故。

    三殿下性子坦荡磊落,与太子不同,他不是那种会惺惺作态、口是心非安抚人心的人,他说没有定然就是没有了,贺顾听他不是生自己的气,心中这才微微一宽,点头认真道:这机会难得,陛下所托,事关重大,若殿下真能前去必得把握好。

    裴昭珩颔首道:我自省得。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青年爽朗笑声。

    孤听闻今日三弟进宫来给母后请安,还想去芷阳宫堵你,结果硬生生扑了个空,这才晓得你竟刚走,三弟怎么走的这样快,叫孤一顿好追,咦?驸马也在,这倒正好。

    贺顾听到这个声音,整个躯体都随之微微一僵,喉头发涩,一时竟然没法回过头去,还是裴昭珩反应快,转过身朝来人拱手一礼,道:见过皇兄,臣弟与驸马正要出宫,皇兄要寻臣弟,叫宫人通传便是,不必如此麻烦。

    太子朗声一笑,道:孤也是近日新得了父皇赐下的好茶,听说你进宫了,心血来潮,这才起了主意,想叫你去我那儿坐坐,尝口好茶,正好今日驸马也在,不如一同前去?

    裴昭珩顿了顿,道:皇兄亲自来请,臣弟岂敢推辞,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这便改换路径,往东宫去了,裴昭珩正抬步要走,却发现身边的贺顾久久未动,他转头一看,就见贺顾脸色有些发白,额角微微有汗。

    贺顾神色有异,但并不明显,除非是与他极为亲近之人,外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裴昭珩却一眼看出来了。

    他抬头看了看前面太子的背影,微微蹙眉转眸回来看着贺顾低声道:子环,你怎么了?

    贺顾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我没事,走吧,殿下。

    方才太子已叫了他,眼下他便是见了太子再难受,再害怕,也不能不去,更不能给三殿下拖后腿。

    且去吧。看看这一次,太子又有什么新花样。

    可就算他这么鼓励自己,身体的本能、灵魂深处的畏惧,却是骗不了自己的,只是短短片刻功夫,贺顾掌心便已经全是冷汗了。

    身体几乎是克制不住的、不争气的微微发抖。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

    不就是被裴昭元这个忘恩负义、睚眦必报的小人凌迟了吗,贺子环,你至于怕成这样吗?千军万马、尸山血海都过来了,裴昭元不过是个小人罢了,也值得你怕成这样?你是孬种吗?

    贺子环,你就这么孬吗?

    他一遍一遍的在心中对自己这样说。

    可手心的冷汗却一点没少,反而更多了。

    正在此刻,贺顾的右手却忽然被一只温热干燥、骨节修长的大手紧紧握住了。

    贺顾微微一怔,转过头抬眸,便望进了裴昭珩那双既幽深又淡漠的桃花眼里。

    他什么也没说。

    第56章

    东宫。

    自年初太子触怒君父,被皇帝责罚,在东宫思过了半年,许他观政崇文殿的恩典也收了回去,便是后来解了禁,却也仍然迟迟未曾重新恩准他回崇文殿观政。

    但太子找到裴昭珩、贺顾二人的时候,身上穿着的却是储君朝服,再看看这个时辰,明显是刚下了早朝,从崇文殿回来,看来皇帝现下,是真的对这个儿子彻底消了气,也对东宫缓和了颜色,这才重新许他崇文殿观政了。

    进了殿内,东宫的宫人招呼裴昭珩与贺顾坐下,奉了茶水点心、蜜饯果子上来,太子这才捧起茶杯,看着裴昭珩笑道:都说南有金鼎春,北有银松露,金鼎春得喝开春第一道才有味道,这银松露就正好相反了,恰是如今这个时节的,滋味才最上乘,孤近日来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些,三弟和驸马不妨尝一尝?

    见裴昭珩和贺顾捻起茶盏盖子,都抿了一口,他才笑问道:如何?不赖吧?

    裴昭珩放下茶盏,站起身来道:皇兄所赐之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臣弟

    见他要拱手行礼,贺顾也连忙后知后觉的放下茶盏,要跟着谢恩,却叫太子站起身来,将他和裴昭珩一道扶住了,道:欸,三弟和驸马这么客气是做什么?喝杯茶也值当你两个这般战战兢兢,孤有那么难相处吗?

    又看着裴昭珩,顿了顿,低声道:孤与三弟,同出一个外家,你我本该分外亲厚,孤至今还记得,小时候三弟还在京中时,咱们一起在坤承宫花园里堆雪人,总是三弟堆得最大最好看,只可惜后来三弟得了哮症,离京养病,一去竟然就是十年

    神色间不免伤感了几分。

    太子俨然一副怀念旧日时光,心中无比思念幼弟的仁厚长兄模样。

    贺顾却看的心中发冷,太子对三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可以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太子自己,没人会比他贺顾更清楚了。

    太子还是那个太子。

    裴昭元道:好在如今三弟也回京了,咱们兄弟二人,可别生疏了才好,前些时日孤一直不曾得空,也没寻到机会找三弟来孤宫中歇一歇,谈谈天,直到今儿才叫你来喝茶,三弟不会怨孤吧?

    裴昭珩道:皇兄言重了,臣弟岂敢。

    太子这才笑着又招呼他们重新坐下,道:只可惜,今日好容易把三弟逮来我这里,却也跟你聚不了几天了。

    裴昭珩没说话,贺顾闻言微微一怔。

    太子道:今日早朝,瞧父皇意思,看来是有意将主持江洛水患后河堤重建、赈灾抚民一干差事,托付给三弟了,估摸着今日三弟与驸马回公主府没多久,便能接到内官传旨了。

    这些日子,朝堂上总为此事争吵不休,御史台一波人,成天念叨,说什么三弟年纪太轻、资历尚浅,不足以委此重任,拦着不要父皇下旨,岂不知父皇心中自有主意,他老人家既然看中了三弟,自然是有道理的,岂轮得上他们指摘?

    这些日子他们蹦跶的欢,孤却没跟着掺和过,孤心中只觉得三弟年纪虽轻,也是明达干练之人,江洛这份差使,旁人能行,三弟怎么就做不成了?孤倒觉得宣抚使一职,需得督建河堤,调度调配朝廷赈灾钱粮,最是需要耐心细致,沉得下性子,思来想去,三弟岂不正合适?他们要反对,孤倒还要给父皇上了折子,力保举荐你去呢!

    裴昭珩听了太子这话,面上神色未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贺顾却是微微一怔。

    来路上他本来还在因为前世过往,身体克制不住的发抖,这一世和太子对上的次数屈指可数,贺顾也还没完全克服心理阴影,好在有三殿下握了他那一把,才叫贺顾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些,恢复了平静。

    他又开始琢磨起,太子这一趟忽然叫三殿下和他来喝茶,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这一世虽说因他重生,许多事的走向都和上辈子不同,比如他与长公主成了婚、比如贺老头被夺了爵只是这两件事,贺顾还能想明白,直接原因是他。

    可上一世一直养病在金陵的三殿下忽然回京,陛下召他回来时,说的是三皇子身子已经好多了,贺顾看着,裴昭珩的身子确实也没什么大碍,虽说偶尔见他会掩拳轻咳一两声,倒也没什么大影响,再加上如今皇帝又要派他去江洛赈灾这些都与前世的走向,大相径庭。他也想过,究竟因为什么才导致了这些差异,但却实在没想明白,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先静观其变。

    直到今天太子找上了他们。

    是了他怎么忘了,如今三殿下回京对太子而言,裴昭珩自然就不再是上一世那个病体孱弱、远离京城、无足轻重又没什么威胁的弟弟了,三殿下毕竟和太子一样都是皇后所出,便是在朝中并无根基,可毕竟也是皇帝的亲儿子,将来要封王的,三皇子既然重返了汴京、就势必要影响京中势力分布

    裴昭元那样精明的人

    又怎么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太子见裴昭珩没回答,也不着急,只笑道:三弟是不是也听了些传闻,说有人上奏反对父皇遣你前去,推举孤去做这个江洛宣抚使?

    其实只要能妥善赈灾,好好主持重修河堤,谁去都一样,孤并未打算与三弟相争,三弟若是听了这些混帐话,可千万莫当真,这些人目光短浅,他们说的话,实在不必介意,别因此伤了你我兄弟情分才好。

    裴昭珩道:臣弟并未听过这些传闻,也知皇兄胸襟宽阔,不会计较这等小事,皇兄多虑了。

    太子笑道:那就最好了,这趟你去江洛,孤倒不担心你差事办不好,只担心若是太过操劳,会不会累及三弟的身子?这事说起来倒是孤的不是了,三弟身子不舒服,孤也没帮上过什么忙,倒是驸马与三弟同住一府,需得处处打点,才操了不少心吧?驸马这个姐夫,做的要比孤这兄长体贴的多了。

    贺顾听他忽然提起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茶杯揖道:都是琐事,不足挂齿,太子殿下言重了。

    不知是不是贺顾的错觉,他虽然垂着头,却明显感觉到太子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住了,似乎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贺顾听到太子低低笑了一声,道:哦?是吗?看来三弟与驸马倒是相处的不错啊?

    贺顾一怔,他上辈子跟随了太子多年,本能的便听出了太子话里有话,但仔细想又想不出来他到底想问什么,只得干巴巴道:三殿下三殿下是臣的小舅子,如今借住公主府中,臣自然需得上心些。

    他话毕,太子没答话,但那种被他死死盯着打量神色的感觉,却又叫贺顾浑身不自在,那滋味儿如同被一条毒蛇当作猎物盯上了,太子久久不挪开目光,他也不敢抬头起身,背后渐渐起了一层冷汗。

    正在此刻,裴昭珩却忽然抬步走到了贺顾身前,不着痕迹的挡住了他,贺顾听见三殿下站在他前面,淡淡道:劳皇兄替臣弟担心了,只是臣弟身子已好多了,江洛二地离京城也不算远,去一趟没什么要紧。

    太子这才挪开目光,又恢复了那幅春风化雨的模样,他朗声笑了笑,道:那就最好了,三弟在金陵养病这么久,可把母后担心坏了,回头叫母后知道,孤光顾着赈灾之事,跟父皇撺掇着叫你又辛苦一趟,万一累坏身子,孤可怎么和母后交差?

    又道:驸马也起来吧,之前总听闻你是个性子爽朗活泛的人,怎么孤见你两回,成婚那日、今日、你倒一次比一次谨慎小心了?现下只有咱们三个,一家人不必如此拘谨。

    贺顾这才硬挤了一个笑容,谢了恩站起身来。

    太子转回目光,看着裴昭珩道:三弟远行在即,孤有句话,本不该说,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

    裴昭珩道:皇兄但说无妨。

    太子顿了顿,这才道:虽说那些个言官不分青红皂白纳谏反对确实讨厌,只是他们说珩弟如今年纪尚轻,这倒也是事实,珩弟此行,需记得咱们虽然是父皇的儿子,身份不比常人,但也不能逞皇子威风、要以大局为重,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还得虚心学习,行事不要太过操切急躁,伤了大局、伤了和气。

    三弟若做了宣抚使,那便是钦差,代表着皇家颜面,父皇是仁君,咱们做儿子的也该仁和宽厚些,你行事稍稍和缓几分,日后自然有人承这份情,记得你的好处。

    太子这话说得已然是十分意味深长,迟钝如贺顾,都咂摸出了点味道。

    但裴昭珩却仍然是那幅无悲无喜、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模样,只拱手揖道:皇兄提点,臣弟记得了。

    太子却没轻放过他,他定定看着裴昭珩又问了一遍,道:当真记得了?

    裴昭珩道:臣弟记得。太子沉默了一会,他不说话,殿内便一片寂然,侍立在侧的几个宫女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

    一时几乎安静的落针可闻。

    半晌,太子才笑了笑,道:行,三弟心中有数就好,那孤便不多言了。

    这才又闲谈了起来。

    饮过了茶,吃了两块点心,差不多到时辰了,裴昭珩和贺顾才站起身来告辞离去。

    出了东宫,贺顾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裴昭珩道:子环方才怎么了?

    贺顾扭头看了看,对他们二人身后跟着的一排宫人吩咐道:你们退远些,不必跟这么近。

    待与随从宫人拉开一段距离,他才转过头低声对三殿下道:没什么,就是我心中有点犯怵。、

    裴昭珩微微蹙眉道:犯怵?子环是害怕皇兄?

    这一世,贺顾和裴昭珩虽只相处了一个多月时日,又闹了些不大不小的尴尬误会,但有了三殿下帮他处理家事的恩情、又有相交了这么多时日的情谊在,他二人也算得上知己,贺顾知他品性,心中也是信任他的,是以并不忌讳、也不拐弯抹角,只低声道:太子殿下方才是叫您到了江洛,手下留情呢恐怕那边和东宫、陈家都有些关系在,届时殿下若是下手太狠,伤了东宫的人,恐怕恐怕他要记恨的。

    裴昭珩低头看着贺顾:子环怎么会这么想?

    贺顾见状,不由得有些着起急来,心道,难不成三殿下这是不相信他说的?还傻傻的以为他那太子哥哥,是什么菩萨心肠、胸襟宽广的善男信女不成?

    不对啊,上一世三殿下分明看的挺清楚,还劝他趁早跑路呢,怎么现在倒是被蒙蔽双眼了?

    这些日子和他交谈,贺顾便知道三殿下政见与他恩师王庭和老大人相似,贺顾又是王老大人的弟子,这大概也是为何他们两个谈得来的原因,但若是这次江洛之行三殿下也如恩师那样到时候万一牵动了陈家和东宫在江洛的人,叫太子记恨上他如今什么都还没准备好,三殿下羽翼未丰,要是现在就成了太子的靶子,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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