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雅果然贴心的一如既往,离开时还不忘带上驿站正堂的门。

    贺顾听见门关上的吱呀一声,原本恍惚的神志这才恢复清醒,心中猛地打了个突,喉结滚了滚,转目去看,果然正对上裴昭珩一双不错眼的定定看着他的桃花眼。

    此情此景,贺顾莫名被他看出了三分尴尬和羞耻来,被烫着一般迅速转开了目光,低声道:殿下,我我知道,本不该瞒你,但一时没有办法,我也只能

    裴昭珩摇了摇头,道:你并无对我不住的地方。

    贺顾沉默了一会,道:殿下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男人,却却能

    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三分,道: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怪物

    裴昭珩自然不曾想到,他竟然生了这样的念头,微微一怔,半晌立刻皱眉道:子环怎会这样想?

    贺顾顿了顿,沉默了一会,才道:男人哪有会生孩子的,便是如今,我也总觉得,许是颜姑娘诊的不对也未可知,可是我的身子

    最近的确胖了。

    瞌睡也很多。

    而且饭也很能吃。

    贺顾沉默了一会,还是觉得尴尬,小声道:我以为征野是给我熬了落子汤,这样孩子掉了,不影响差事,我

    悄悄打量了一下裴昭珩神色,才更小声的继续道:我也不知道他弄错了。

    裴昭珩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贺顾的神色隐约有些无奈,道:既然三个月了,若是喝了药打掉孩子,怎么会毫无声息,为何不多问一句?倘若今日未曾觉察此事

    贺顾见他有责怪的意思,心中也带上了三分内疚和心虚,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垂着脑袋,瞧着倒像是条没精打采的小狗。

    裴昭珩看他这副模样,心中莫名软了三分,原本怪他不看重自己身子的责备之言,也无法再说下去了,沉默了一会,才道:罢了,好在眼下发现,还来得及,想个法子落了落了这个孩子,也就是了。

    贺顾闻言,偷偷抬眸瞅了他两眼,打量了一下裴昭珩的神色,有些犹疑不定,但最后还是没忍住低声道:殿下你是不是不愿意叫我落了这个孩子啊?

    话刚一出口,就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这不是问废话吗?

    倘若三殿下也喜欢他,那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不想叫心上人给自己生孩子的呢?

    想想他自己,之前以为三殿下是长公主时的德行

    他自己就未能免俗啊。

    贺顾想及此处,忽然觉得有些愧疚。

    他似乎有些对里对外,太过不一了。

    原来三殿下是长公主时,他就整天惦记着让人家给自己生孩子,如今他倒是也真的喜欢变成了男人的三殿下,可知晓了自己能给他生孩子,却拐弯抹角的怎么也不愿意,还瞒着三殿下,一个人就想把孩子落了

    似乎是有一点过分。

    尽管孩子没打掉,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贺顾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给三殿下道个歉。

    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昭珩却不知想起来什么,却忽然抬手,碰了碰贺顾的颊侧,低声道:不必自责,我都知道,且子环不是一向如此吗。

    贺顾听了前两句,发现三殿下竟然真的不怪他,还这样善解人意,心中真是越发不好意思了,然而听到后一句,却愣了愣。

    什么叫子环一向如此?

    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裴昭珩却也怔住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方才他为何会说这样一句话。

    眼前不知为何浮现起许多画面,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与贺子环有关,他看着贺顾,心中不知为何便涌现起了一股浓烈到无法忽视的哀戚和

    思念。

    就好像已经找寻了这个人、这个温度、这个声音。

    许久,许久。

    身上某个小小的物什,忽然微微的发起热来。

    然后更多的画面,在裴昭珩的眼前闪现。

    贺顾见三殿下的神色忽然不动了,看着他的眼神也很古怪,还以为他是心口不一,嘴上说不生气,其实心里还是恼的,便开始盘算起怎么使个苦肉计来

    三殿下一向最吃这个。

    肚子里的那个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还在的小崽子,倒是不叫他那么担心了。

    毕竟事已至此,再气再恼再悔,也于事无补,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想生孩子不容易,想落孩子难道还能走投无路吗?

    找颜姑娘再想想办法,真要是实在不行,总归还是有神仙道长给的神奇小药丸,说不定他一口下去,就能解决眼下所有的烦恼

    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贺顾有些苦中作乐的想。

    然而还没等他施展开苦肉计,裴昭珩看着他的眼神却忽然一变,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一把拉住了贺顾的胳膊,那力道大的皮糙肉厚如贺顾,也隐隐觉得有些吃痛。

    贺小侯爷一个没忍住,哎呦了一声,裴昭珩似乎是被这声音惊到了,抬眸看见他被抓的变了脸色,立刻松了手。

    贺顾揉了揉胳膊,正要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然而他话还没出口,就见到裴昭珩抬手捂住了额角和太阳穴,十二月开口冒白气的大冷天里,青年那皮肤白皙通透的额头上竟渗出了一粒豆大的汗珠。

    他的牙关也在微微打颤。

    贺顾立时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两步走到他身边,道:殿下,你怎么了?

    裴昭珩却没回答。

    他只是低垂着眼睫,胸膛急促的起伏,似乎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贺顾顿时更着急了。

    毕竟是曾今用身体不好做借口搪塞过别人的,他身子不好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只有他自己知道,难不成如今这便是犯病了?

    还是赶紧去叫来颜姑娘。

    贺顾扭头就想出去叫颜之雅回来,然而才刚一转身,便叫裴昭珩一把拉住了。

    这次拉着他手腕的手,攥的更是死紧死紧。

    贺顾一个不防,重心失衡,恰好向下倒去,正巧倒在裴昭珩身上,被他仰倒着抱了个满怀。

    贺顾回过神来,看见的便是裴昭珩在他眼前放大的脸

    还有他通透如玉的皮肤、挺拔的鼻梁、以及那对远看是深黑色,近看却剔透到隐隐带着几分浅灰的瞳孔。

    以及他近在咫尺的气味,和拍打在他脸上的温热呼吸。

    贺顾感觉到他的气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本来自与他在一起厮混后逐渐变厚的脸皮,此刻一下就薄了回去,忽然就觉得自己浑身僵硬,手足无措,脸颊发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几乎动也不会动、话也不会说了。

    裴昭珩的气息,正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淡漠、清冷,虽然并不特别浓烈,却如同一抔细细燃烧着的檀香,疏离中散发着几丝幽远的诱惑。

    这样被他的气息覆盖

    实在太要命了。

    贺顾想要伸手去推他,身上却不知为何撞邪了一样,又开始使不上力气。

    全个汴京城,谁人不知道言家血脉天生大力?

    他贺子环更是个中翘楚,原来还是个襁褓里的奶娃娃时,便嘬跑了一个又一个的乳娘,后来长大成人,也是汴京城年轻勋贵子弟里头一分的好力气和好身手

    问谁都会觉得,他若是真要推,岂会推不开?

    这样软绵绵的伸手在人家胸膛上弹棉花

    都欲拒还迎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然而只有贺顾自己心里知道,他是真的使不上力气。

    以前不信邪,最近发生的事却接二连三,一个比一个邪性。

    三殿下显然也从贺小侯爷这欲盖弥彰的绵绵掌里领会了几分暗示,一把按住了贺顾的手,却只看着他没说话。

    贺顾咽了口唾沫,抬眼看着他,道:你你到底怎么了?

    裴昭珩沉默了一会,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你为何不告而别。

    贺顾愣住了。

    他本来以为三殿下多少要疑惑一下,他刚才有气无力欲拒还迎的推那么两下是做什么,却不想他竟似乎并不太介意。

    倒是问他为何不告而别

    什么不告而别?

    这又是哪一出?

    三殿下果然言出必行。

    那日他说会想办法,果然转头就想了办法,一封六百里加急急递回京,隔日便有驿官带着皇帝的圣旨回来了

    阳溪流民成患,北地山匪作乱,阳溪知县钱文翰抚恤不力,放纵以生民怨、起民变,朕闻之心甚忧,拟旨特命粮饷兵马使贺顾率兵八百,暂调昆穹山营地,协助恪亲王设场搭棚,赈济灾民,除慑山匪,非御诏不必回,钦哉。

    贺顾一得了这道圣旨,立马傻了。

    虽然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昆穹山营地屁大点地方,又不像承河、洛陵两处大营一样前后坐镇大越朝疆土一南一北,拥卫京畿,掌着生杀大权,闻修明、杨问秉二人尚且不敢托大,何况周将军,皇帝说的他自然要听。

    但是贺顾一个粮饷兵马使,原只是个小头头,就算要往上升,也是有路数有规矩的,哪个等级哪个身份,手底下管多少兵也都是有迹可循,可他如今这样直接调离昆穹山,自己带兵八百,基本已经是一个杂号将军,也就是佘偏将这样的身份才能有的数量,且最重要的一点非御诏不必回,也就是说,以后昆穹山营地,他不再归周将军管,谁的话也不必听,只需受命于君

    这得的可就不是鸡毛,而是尚方宝剑了。

    起码他原来琢磨着准备一点以后可为三殿下驱策的人马,这打算眼下总算能实现了。

    也不知三殿下究竟和他爹说了些什么,竟然能说动疑心重重的笑面虎老皇帝。

    贺顾眼下已然没有什么脑力和心情再去琢磨皇帝的心思,想了想也只把那日在山上见到的异状,告诉了裴昭珩,并没有再告诉任何旁的人,裴昭珩听了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不对,却也只说他做得不错,这事的确不该告诉任何人,叫他别再管这事。

    贺顾心中不太明白这是唱的哪出,三殿下又为何放任不管,但足足担心了好几日,佘偏将顺利把粮草押运到了承河,又好端端的回来这事,证明了他的担心似乎完全是多余的,贺顾也只得将此事按下不言。

    只是心中却留了疑云。

    裴昭珩这一趟是要往北地三府去督修河工,不好在阳溪耽误的太久,因此等得了皇帝的回信和旨意,便又再次启程动身了。

    贺顾心知他上书给君父,不惜引得皇帝猜忌,也要把他单独弄出昆穹山大营来,多半是因为他肚子里眼下这个孩子,一时心中有点窝心、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一个大老爷们,如今更是还在军中,倒让三殿下因为这种事替他操起心来,这到底都是哪门子的孽障,唉。

    本想着幸好还有那瓶小药丸,谁知贺顾想起此事后把那瓶子翻箱倒柜的寻出来,却发现瓶口的塞子竟然仿佛粘了胶一般,不管他怎么拔都纹丝不动。

    这就有点离奇了。

    贺顾何等力气,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瓶的塞子,如何就会这样牢固,不管他怎么拔都巍然不动了?

    且那瓶子瞧着是玉质的,可不管贺顾怎么折腾,却是毫发无伤。

    处处透着诡异。

    贺顾盯着那个瓶子,心中既疑云重重又不敢真的不管扔了它,索性天天把它揣在了身上,没事就拿出来琢磨,这一个小小的瓶儿,到底是有什么古怪机括,叫他这样死活打也打不开。

    小药丸没了着落,落孩子的事自然又只能指望颜姑娘了。

    只是这次一向有求必应的颜神医,竟然也束手无策起来,只说是见过这个月份的孕妇,却着实没见过这个月份的孕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给贺小侯爷滑胎,也不敢贸然开药,怕出了差错误人。

    简而言之,请小侯爷另请高明。

    贺顾很茫然。

    若说连颜姑娘都束手无策,哪里又还有能有策的大夫呢?

    病急乱投医,连叫人回京城去寻那个黄脸道士的事,他都干出来了。

    只是不出所料,一无所获,回来通秉时,办差的人还很茫然。

    小人就说是侯爷记错了吧,观音是佛门神仙,观音庙前怎么会有什么道士呢?

    贺小侯爷很惆怅。

    还好最后靠谱的还有三殿下。

    裴昭珩在武灵府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个方子,寄回到阳溪给了贺顾。

    只是他从阳溪出发到武灵、后头又不能放着成堆的差事不管,督修河工很是耽搁了几日,等寻到药方子,药方子再到了贺顾手上时,已经快到年关了。

    这两个月贺顾倒是过得很忙碌,自皇帝的圣旨下来,三殿下走后,他就奉命带着手下的兄弟们配合着阳溪县衙安置流民、搭设粥棚,其实说是配合,倒也不很贴切,因为三殿下临走时也不知道和那钱知县说了些什么,只说的一把年纪的小老头连连赔笑、额头冒汗点头哈腰,一副被治的服服帖帖的模样。

    果不其然他走了以后,贺顾按照裴昭珩留下来的方案设场搭棚,赈济安置流民,要从阳溪县的粮仓里放粮,他也没敢多说一句话,只是老老实实依言做了,很是配合。

    瞧着倒像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了三殿下手里。

    贺顾当然是不会同情他的,毕竟这个钱知县话少些、管的少些,对他而言全是好处。

    钱知县是个没头脑,开仓放粮这样的事不愿做也就罢了,如今不得不做还心不甘情不愿,明明赈灾的粮许多都是他被恪王爷逼着募来的,却没讨到几分好,倒是成日被流民戳着脊梁骨骂狗老钱,好处全让贺顾这个只负责搭棚子、设粥场的卖了。

    征野也一样,并不很同情钱知县,只忒一口道:有什么好同情?他本也无心救济灾民,若不是被三王爷拿刀架在脖颈上了,侯爷且瞧他会管谁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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