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元儿是是谁教你咳咳教你做咳咳做这些事的?

    裴昭元沉默了一会,道:没有人教儿臣,儿臣所为,皆是自己的主意。

    皇帝闻言,忽然又微微睁开了眼,那双半昏半明的眼睛,便这么定定的注视着太子,半晌,他才缓缓道:你这孩子唉咳咳

    分明是被逼宫了,却仍然还是那副没什么太大波动的慈父模样。

    裴昭元忽然觉得有些憋气,这感觉像是蓄满了力的狠狠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叫人心里实在很不得劲,他闷声道:父皇您倒还镇定,难道便不曾生儿臣的气吗?

    皇帝咳了两声,低声道:生气生什么气咳咳你你是朕的儿子啊。

    太子闻言,瞳孔微微一缩,背脊也僵了僵。

    皇帝又剧烈的咳了好几声,这次似乎终于喘匀了气,嗓子眼里稍微安静了几分,长叹一声,低低道:朕倒是倒是真的生气,却不是气你逼宫。

    裴昭元的喉头紧了紧,道:那那父皇是气什么?

    皇帝却并不回答他的话,只答非所问道:元儿你叫人准备的那碗雪梨汤,你便真的以为纪鸿他就就做得天衣无缝了吗?

    太子闻言一愣,继而有些不可置信的抬眸望向了君父的眼睛,道:父皇,您您都知道?

    皇帝又重新闭了眼,嘴角拉了拉,像是在笑,低声道:他瞒得过瞒得过王忠禄,瞒得过朕宫里这些个奴婢,却瞒不过朕

    元儿你咳咳可不要太小瞧你父皇了

    裴昭元一时感觉到有些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追问道:既既然如此,父皇为何还要喝那汤,您

    皇帝露在锦被上的那只手,却忽然拉住了裴昭元的手。

    裴昭元愣了愣,感觉到皇父的指腹,在他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那只手与他不同,皮肤自然不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样光滑紧致,要粗糙干枯的多,但那手却又是这样的温热,简直叫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皇帝缓缓道:你是朕的孩儿,你年节上贡给朕的汤是你咳咳是你对朕的孝心,朕岂能不喝?

    裴昭元闻言,心中却忽然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顺着心房重重一击,刺破表皮,又顺着他的心口直刺下去,几乎把他给戳了个血肉模糊。

    他开口想要说话,嗓子眼里却是一片哑然,怎么也发不出分毫声音。

    皇帝仍在继续缓缓道:朕朕知道元儿按捺不住了,元儿元儿打算和朕赌一回,这些朕都知道朕陪你赌只是只是如今朕还在便是元儿露了破绽朕也愿意陪朕的儿子继续赌但但倘若往后朕不在了你若露了破绽便咳咳便再没有人会陪你赌他们只会一击毙命要你要你永世不得翻身连一口气咳咳也不会留给你你可你可明白?

    裴昭元的眼眶不知道何时红了,他感觉到一股怒气直冲太阳穴,低声吼道:父皇既都知道了又何必再与儿臣说这些话,父皇对儿臣如此一片苦心又是为何?总归您心中早已经不打算把大位传给儿臣了,既如此,又为何要说这些话,叫儿臣叫儿臣

    说到这里,却仿佛是有些崩溃了,裴昭元本以为自己今日以前做的准备,早已经足够让他硬了心肠,可却远远不曾想到,他那本来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心防,就这样让皇父三言两语几句撩动,便弄得碎了个稀烂。

    他拉着皇帝的手,用力到几乎不顾及老人的感受,可眼里却已经是一片氤氲,他恨恨的看着君父,一字一句几乎都是咬牙切齿着说出来的。

    父皇父皇属意三弟,为他为他费尽了心机,为他谋划,为他铺路,难道以为儿臣都看不出来吗儿臣可不是二弟那个蠢货!

    皇帝许是被他捏疼了,又许是痰气又阻塞了胸腔,这次又剧烈的咳了几声,咳得叫人心惊肉跳。

    可他却仍是费力的回答了裴昭元。

    咳咳朕朕自然知道,你是聪明的,也也从未觉得,你会一直被瞒在鼓里你你自小就心思敏感,虽然面上不露,总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可朕却知道,你比谁都在意旁人的看法,天生咳咳天生便会察言观色朕就算瞒得过全天下也不可能瞒得过元儿

    裴昭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一边咽着泪一边恨恨道:既如此,父皇又为何要喝那碗雪梨汤,为何要给儿臣机会您究竟是您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看着儿臣这样,父皇便觉得快意了吗?!

    皇帝闭着眼摇了摇头,道:元儿可还记得,朕和你说过,天家不是没有亲情的。

    元儿觉得朕在糊弄你,可朕朕却从未骗过你。

    朕喝了那碗汤是因为你是朕的孩儿朕给你这个赌的机会也是因为你的身上流着朕的血

    倘你今日赌的赢了也要记得咳咳记得你能赌赢你的筹码从来不是什么禁军也不是陈家

    而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是裴家的子孙。

    朕愿让你有机会赢,你才能赢。

    你可懂得?

    生杀予夺,这才是君王。

    你可懂得?

    裴昭元愣愣的看着御榻上的皇帝,几乎被他方才所说的给惊得脑海一片空白,心头巨震,他说不清此刻他是个什么心情,可看着这个此刻分明已经行将就木、奄奄一息的老父,裴昭元却头一次生出了几分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恐惧和震撼来。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道:记得咳咳记得今日朕和你说过的话以后若是赌赢了也一辈子不要忘记若是赌输了元儿倘若咳咳倘若愿意带着这份筹码那便还能好好的若不愿意那你便也再无退路可行了

    裴昭元的喉头滚了滚,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这次他止住了泪,面上的情绪也一点点褪了个干干净净。

    父皇写传位诏书吧。

    北地,阳溪。

    意料之内的,周振飞拒绝了贺顾发兵往京的要求。

    贺顾并不意外,毕竟他只是个小小的偏将,一无虎符、二无御诏,就算他已经告诉了周将军京城有变,也许此刻陛下和皇后娘娘遭了不测,可口说无凭,他能相信带回消息的征野,周将军却没有义务相信带来消息的他。

    但昆穹山营地距离京城这般近,眼下也是贺顾能够得着的最近的兵力,就算都是些运粮的老弱病残,可此刻情势紧急,生死攸关,也由不得他挑三拣四了。

    只是即便贺顾不挑三拣四,这昆穹山营地的兵马,却也远不是他想调动,便能调动的。

    虽说京畿戒严,京城有变,这些都是贺顾的猜测和直觉,他也的确并没有充足的书信来往和证据,能证明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是等不得十足的证据的,往往那一点直觉便是唯一的机会,倘若真的出了事,等有了完全的证据再动手,那恐怕黄花菜都已经凉了。

    这关头,死马也只能当作活马医,调不动昆穹山营地的兵,那也还有阳溪县衙的府兵,是好是孬总是个兵,聊胜于无,总比没有强。

    是以贺顾强行要把阳溪县衙的府兵全都带走时,钱知县即便吓得两股战战,恨不得跪下来给他磕头求求这位小爷,别再胡作非为带累了他,害他老钱不能在致仕后荣养,贺顾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好赖不听。

    钱知县与他扯皮,他便抬出几个月前刚把钱知县吓得够呛的三王爷,叫他知道他若配合,同意调兵,虽然未必就能舒服养老,但若是不配合,那是肯定不能舒服养老的,更北的北地二府有几个县城,年年都有犯错的官员被朝廷追究,流放到那给马扫屎,钱知县倘若不从,那大好的北地马房和遍地的马粪就在朝他招手。

    钱知县被逼无奈,只得在贺侯爷的淫威下从了,那姓贺的带着他的府兵浩浩汤汤大摇大摆离开前,钱知县也只得一边抱着县衙门口的柱子忧愁、心中和老天爷千求万求千万别出事,一边在心中破口大骂这些粗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贺顾就这么带着千余部属、千余阳溪府兵,南下往京城连夜纵马,疾驰而去了。

    一路上贺顾的意识都非常清明,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慌个六神无主,甚至不知所措,然而真的到了这关头,上辈子浴着血、经历了无数厮杀、练出来的本能却反而让他越心急、越冷静,越忧心裴昭珩的处境,越是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北地承河大营那边杨将军还未拔营,仍在布丹草原上,南边洛陵大营估计是太子严防死守着的重点对象,更难传递消息,唯有昆穹山营地算是可解燃眉之急的近水,可是周将军又软硬不吃、严守军令,不见虎符绝不调动兵马。

    他手底下这千余人,即便凭着这些日子他练出来的那些个可用的汉子,一腔悍勇冲破城门杀进京去,可若没有大波兵马后头支援,到头来搞不好反而要被关在城里,被太子和纪鸿瓮中捉鳖,绝非良策。

    只有一边进京保得皇帝和三殿下平安,一边拿到虎符,回去调动昆穹山的兵马驰援,才能多三分胜算。

    可是即便如此,也只是三分。

    昆穹山的那一窝兵,到底有个几斤几两,贺顾心中可太清楚了。

    但又不得不赌。

    毕竟除此以外,再无他路。

    罢了,赌就赌罢,不过就是赌罢了,两辈子了,他贺子环赌的难道还少了吗?

    于是便带着人马,连夜疾驰往京。

    一夜贺顾都是神智清明,毫无睡意。

    说来也怪,自他肚子里揣了这个小的,过了三四个月后便是胃口与瞌睡齐飞,一日十二个时辰,有时候睡一半都还打哈欠觉得不够,可今日却清醒的前所未有,这小家伙在他肚子里老实的宛如换了个人,一动也不动,他一整夜在马背上颠簸,更是未觉任何不适,若不是贺小侯爷还没失忆,简直都要以为自己肚子里揣了个小家伙这事,只是他的黄粱一梦罢了。

    这么乖这么懂事一个小家伙,也不枉他身为男子,却还打算硬着头皮把这孩子生下来了。

    只是贺顾自己能放心,征野一路跟着,心里却七上八下,看着贺小侯爷胯下跑的健步如飞的云追,简直一路上都把心提在嗓子眼,生怕有个什么好歹。

    好在云追实在是匹价值连城的好马,即便是这样赶路,比起其他的马儿却跑的稳了不止一点点,贺顾才安然无恙。

    贺顾本就不胖,再加之这个年纪抽条长个子,当然比早两年更瘦些,小腹虽然稍稍有痕迹,但穿上甲胄一盖,便什么也看不出来,旁人自然是浑然不觉,只有征野心知他家侯爷在带着个小家伙一块在马上颠,但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一会阿弥陀佛一会无量天尊的祈祷这事能赶紧了解,陛下、娘娘、还有京中的言家、王家等等一干人等,都能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跑到凌晨,大家终于有些撑不住了,贺顾转头望了一眼,心知天气严寒,的确需要休整,便下令叫队伍在距离京城只有几十里的地方暂且驻营休整,天明后再动身。

    跑了一夜,天黑风寒,人困马乏,然而贺顾心中也知道,此刻实在由不得他们倦怠。

    其实这些兵士,本也不必担天明之后,随他一同杀进京去的风险

    贺顾转身站起身来,垂目看着他们倦怠的互相依靠着闭目歇息,北风呼啸着,每一个人露出在外的手指和鼻尖、耳朵,都冻的通红。

    距离天明,大约也只有不到一刻的功夫了。

    征野见他站起身来看着后面黑压压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担心他的身子,便劝道:爷坐一会吧,马上就要天明了,赶紧趁现在再歇歇,不然身子吃不消啊

    贺顾却没搭理他。

    此时此刻,贺顾眼里后头的这一队人马,虽然在雪原里浩浩汤汤蔓延了老远,这队伍宛如看不见尽头一样长,可贺顾心中却太清楚不过,这点人手,对上训练有素的京畿五司禁军,实在有些太微不足道了。

    他只能赌。

    赌裴昭元把兵力主要布置在了城南,对城北的布防没有那么上心,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可若是一切都只能赌,万一赌的输了呢。

    再看看眼下这两千多兵士,都是临时被拉着上京,面对着这场忽如起来,不知为何而起的战役,他们真的能有斗志,真的能突破北城门戒严的禁军吗?

    贺顾闭了闭目,忽然抬高声音,道:诸位!听我一言!

    刚刚成年的男子嗓音,本该是干净又润朗的,可此刻在冬日寒夜钢刀般锋锐的北风里,却粗糙嘶哑的有如破锣。

    可正因为如此,才更叫远处的兵士,也能听得清楚。

    贺某知道!今日诸位随我往京,都不知道是什么由头,眼下离京也不远了,贺某在此便告诉各位,京中陛下和娘娘有难,生死攸关,需要各位奋力一搏,随我救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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