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儿被训了个灰头土脸,心知那唯一一点希望的丹药喂下去两日,贺将军却还昏着,这情状瞧着实在不太乐观,也难怪皇帝心情不好了。

    不过他也记得,当时颜大夫分明说过,贺将军次日天明约莫就会毒发,可丹药喂下去了,虽然人没醒,好歹是没有毒发,还留着气在,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斋儿也不敢多事,其后便只悄无声息的送了些大营里其他将士吃的饼子进来,可却也始终没见皇帝碰过一下。

    两日两夜,帝王守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只喝了些清水。

    等到第三日天昏,斋儿倒还记得动身出发之前,皇帝和议政阁大人们约好的事,送饼子时小心翼翼提醒了一句:皇上三日已要过完了,明日咱们是不是也该返京了?

    裴昭珩正坐在榻边的床凳上闭目养神,闻言连眼也没睁开,只淡淡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的实在让斋儿有些左右为难,也不知他到底是在敷衍,还是真打算明日按照和诸位老大人们的约定动身回京,走也不是,继续追问,却又不敢。

    可斋儿仔细想想,倘若明日贺将军还是这副模样,皇上十成十是放不下心扔他一个人在这里不知安危,不管死活的。

    天子对这位年少相交、亦友亦臣的知交,究竟有多上心,没人能比亲眼瞧着的斋儿更清楚。

    他在心底暗叹了一声,心道要是明日贺将军还不醒,恐怕京城那边就要发现皇帝罢朝三日,并不是因为什么偶感风寒,而是人压根都已经不在京城了

    虽说临走前也和议政阁诸位老大人们交过底安排好了,可万一叫朝臣们发现皇帝做得这些事为的是谁,前些日子还未平息的波澜,搞不好就又要掀起来了。

    斋儿正有些忧心忡忡着,却忽然听那头的裴昭珩道:你前些日子问朕选秀的事,按这个去办。

    他一愣,抬头却见皇帝正目色淡淡的遥遥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张对折过的书笺。

    斋儿回过神来,连忙挪着小碎步上前跪着接过了那书笺,心中有些讶异这关头上皇帝竟然还有心思关心选秀的事

    然而他抖开那信笺定睛一看,目光只扫了不过两行,便愣愣的呆住了。

    皇上,这这这不妥吧

    他咽了口唾沫,想要抬眼看皇帝却又不敢,最后只把目光小心翼翼的在床榻上还躺着紧闭双目的贺将军脸上一扫,又烫着了一般飞速挪了回去。

    裴昭珩道:无甚不妥,明日随朕返京后,你且着手去办就是了,天塌下来有朕替你顶着,倒霉不到你的身上。

    斋儿闻言吓了一跳,皇帝这样说他可如何受得?

    他赶忙干笑了一声,道: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怎敢让陛下替奴婢顶缸,只是只是贺将军他他还

    裴昭珩却只淡淡道:你下去吧。

    斋儿还没说完的话顿时噎在了嗓子眼里,再说不出来一个字了,只得灰溜溜夹着尾巴兀自退出了帅帐。

    出了帅帐,他走了老远才在一处无人的草地上顿住脚步,又低头仔细看了一边手里那张信笺的内容,半晌,才长出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漫天星辰,有些恍惚的喃喃道:娘嘞也罢也罢,左不过气死的也是他裴家的列祖列宗

    他念叨完了,似乎才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无意识间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顿时原地打了个激灵,左右环顾看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脚步飞快的走了。

    这一次失去意识,和此前、乃至前世贺顾多次重伤昏迷的经历,似乎并不太相同。

    他睡了很久,本来昏昏沉沉,虽然耳里听得见似乎身边有动静,可是却恍恍惚惚,甚至脑海里压根没反应过来那是有人再说话,更不必说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可是后来,他却感觉到被人强行喂着吃了什么下去,那东西甫一进入他的身体,顿时像是点亮漆黑世界的一盏灯

    贺顾清楚的看见亮如白昼的光晕一点点驱散了他所处在的这个空间之中、弥漫着的暗紫色黑雾,那光晕里似乎包含着一股淡淡的金光,不甚清晰,可只是露出来的一点点,却也灿若朝霞、昭昭如日。

    空间一点点变得明亮干净,最后再无一点阴霾,贺顾站在这个浩瀚无垠的世界正中央,感觉有些茫然,一时脑海一片空白,想不起来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更想不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正茫然着,却忽然听见耳畔传来一个既熟悉又有些猥琐的声音。

    你醒了!

    贺顾有些茫然,道:你是谁?

    他刚问完,脑海里却不知怎么的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你难道是那个道士?你究竟是谁?

    那声音哈哈一笑,道:你别管我是谁,总之从今以后,我与你,与紫微,因果已消,再不欠你们什么了。

    贺顾听得茫然,道:与我与紫微?紫微是谁?

    那声音却并不回答他,只是语意里带了几分促狭和玩味,道:正所谓受人恩惠,承人因果,剑灵,当初你受他点化,少了多少年的苦修蒙昧?连我都要羡煞了你,可天下也没有白吃的好饭,如今却竟这样还上了,谁又能想得到?都说人界好偿因果,你就好好偿情助他化劫吧,不过能偿紫微的情,旁人可是求也求不来啊,哈哈,真是有趣,有趣

    那声音越来越远,贺顾听得一头雾水,可身体的感知却也随着那声音的远去一点点回笼了。

    贺顾眼皮重逾千斤,他费力徒劳无功的挣扎了许久,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只有耳畔清楚的听得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既缓淡,又规律。

    这人的呼吸,贺顾已听了千遍百遍,可这次却不知怎么听出了更加深远的、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他也曾是这人千万次吐息之中的一部分。

    两日两夜,贺顾睁不开眼,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苏醒过来,可意识却无比清明,他就这样清清楚楚的听着裴昭珩在他身边行走坐卧,听他一下一下动作极轻翻动纸张书页的声音,听他倚在床榻边浅眠养神的声音。

    整个世界安静的好像只有贺顾和他身边的这个人,贺顾有些讶异的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和之前相比,发生了些什么微妙的变化,只要靠近这个人,他便好像本能的被他吸引,感觉到安全和愉悦

    他恍然惊觉,其实这些感受,好像并不是自己第一次在接近他时察觉到,只是过于浅淡,浅淡到几乎无法让他发觉,还以为自己只是喜欢裴昭珩身上的那股淡淡檀香气,可是此刻,他却才发现原来并非如此,他只是单纯的渴求着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得陇望蜀,不知餍足。

    后来,贺顾终于还是醒了。

    他醒来时,营帐里点着火烛,想是外头天色已昏,北地初春的夜里寂静无声,连一点蝉鸣声也无,只有微风拂过外头高悬着的帅旗发出猎猎飞扬的声音。

    贺顾刚一醒来,裴昭珩便立刻从浅眠里惊醒了,帝王低垂的眼睑微微一颤,睁开眼便露出一双美的惊心动魄、秋水一般的瞳孔

    贺顾对上他的目光,本想开口说点什么,可他还没来得及张嘴,便被一把握住了放在被褥上的手。

    裴昭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像是有千言万语,可最后话到嘴边,却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

    子环子环。

    贺顾嘴唇颤了颤,道:珩哥,我没事,你受累了。

    裴昭珩站起身来,脚步飞快的在桌案上倒了一杯水,又端着试了试温度,才转身回来递到贺顾手里,道:喝点水,我马上叫人去准备点吃的送进来。

    贺顾接过那杯水,举起来在唇边碰了碰,脑海这才逐渐一点点恢复了清明,几日前发生的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他这才恍然惊觉,抬头道:不必了,我不饿,你你怎么到雁陵来了?我睡了几天了?京城那边没事吗

    裴昭珩道:我明日返京。

    又顿了顿,看着他道:我原想着,子环若还不醒,明日我便带子环一道回去。

    贺顾一时有些语塞,许久才道:你你为了我这样贸然离开京城,朝臣们要是知道了

    裴昭珩抿了抿唇,道:为何子环总要在乎别人怎么想?

    贺顾被他问得一愣,回过神来不由有些好笑,道:你是天子,一国之君,怎能不在乎臣民百姓的看法

    他说着说着,却见那头裴昭珩目光清明,一瞬不错的看着他,似乎听得十分认真,想知道他的答案,贺顾便也不由得肃然了几分,顿了顿,道:如今好容易才有今天的局面,以后北地戎患平了,若再能补上国库的亏空,整修好江洛河道,别再隔三岔五的春夏汛闹洪灾,便也算的海晏河清,珩哥,你是勤政爱民之君,我知你并无贪名图誉之心,可也不愿因我之故,累的你在史书上百年后留下骂名

    裴昭珩侧着脸神色认真的看他,一字不落的听完了,等到贺顾说完,他才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道:没有了?

    贺顾傻了傻,道:啊没有了。

    那不然,还能有什么?

    裴昭珩见他神情,不知怎的有些失笑,唇角勾了勾眉眼微弯道:子环,你好替我着想。

    他这句话说的既温柔又带着几分笑意,贺顾听得微微耳尖一热,莫名觉得有些赧然,转头躲开他目光咽了口唾沫,道:我我自然是替珩哥着想的。

    裴昭珩点了点头,指尖在贺顾掌心里微微摩挲了一下,温声道:我很欢喜。

    又缓缓道:但也不该只有子环替我着想,我亦不愿叫你受委屈。

    贺顾道:我何曾受委屈了?

    裴昭珩道:你受伤了。

    贺顾道:怎么牛头不对马嘴的,我受伤是受伤的事和你不为我着想受委屈又有哪门子的关系不是,珩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昭珩垂眸片刻,忽然抬目道:子环,你记得吗,我说过要和你做堂堂正正的夫妻。

    贺顾闻言呆了一会,半晌才道:所以呢?

    裴昭珩却不答,只问道:你愿意吗?

    贺顾感觉今天的裴昭珩有点古怪,还有点胡搅蛮缠,不由得嘀咕道:不是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事,你是天子,我是臣下,咱们都是男人,怎么做堂正夫妻

    裴昭珩道:子环虽是男子,可却替我生下了宝音,咱们已经有个女儿,和寻常夫妻又有什么分别?

    贺顾一哽,道:那那是意外,咱们不都是重活了一回的人吗?怪力乱神的事又不是没见过,我那是那是一不小心才生了个孩子,可我还是个男人啊与女子自然不同,怎能和你做堂正夫妻?而且以后,我也不可能再生了。

    裴昭珩却只当没听见他的一堆废话,只契而不舍、直奔重点的追问道:那子环到底愿意和我做堂正夫妻吗?

    贺顾:

    我自然愿意的,可

    他可了半天,也没可出个所以然,倒不是想不到缘由,只是实在不敢相信心里那个猜测

    可你是一国之君啊!

    堂正夫妻?那不是要封他做皇后吗?

    真要出个男皇后,裴家的列祖列宗还不得从坟里爬出来把他给撕了?

    那头裴昭珩如愿以偿得到了答案,却只是舒展眉目,眼角弯弯的笑了,他抿了抿唇,温声道:好。

    我知道了。

    贺顾赶忙问道:你要干什么?

    裴昭珩不答,只道:琐事我自会安排好,对了,你才醒来,身上的伤还疼吗,我去叫颜大夫来替子环看看。

    语罢便站起了身来。

    贺顾见状赶忙把他拉住了,忙道:不必了不必了,这都半夜了吧,人家颜姑娘也要歇息,还是别去打扰了,我都已经醒了,身上也没什么不舒服,明天再去请她来瞧就是了。

    他说着倒是想起了醒转前,那个古怪的梦里道士和他说的话,开口问道:对了我记得我是中了穆达刀上的毒才毒是颜姑娘替我医治化解的吗?

    裴昭珩便把这几日发生的一切一一和他说了一遍。

    贺顾听完,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竟然是吃了那粒丹药,救了他的命丹药是道士卖给他舅母的,所以方才那个梦里,说话的难不成真是那个神通广大的道士,而不是他的幻觉和臆想?

    裴昭珩见他忽然一动不动,还以为他是伤处痛了,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又坐下身握着贺顾的手道:怎么,可是刀伤疼了吗?

    贺顾回过神来,看他一眼,才有些恍惚的缓缓道:不不是,这刀伤不算什么只是只是我方才做了个梦

    裴昭珩道:什么梦?

    贺顾便打算把那个梦和他复述一遍,可不知怎么的,刚一产生这个念头,再开口却发现记忆里那个梦的内容忽然变得朦胧了起来,他想要说给珩哥听,却竟然一下子不知从何而起。

    贺顾绞尽脑汁的回忆了半天,记得住的内容却越来越少,最后只呆呆的念出了一个名字。

    紫紫微。

    裴昭珩道:什么?

    贺顾摇了摇头,皱眉道:不知道,一下子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真是古怪

    裴昭珩见状,宽慰道:想不起来就不要硬想了,好好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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