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走近,说道:“爹,云夫子来了。”

    温秀才愣了一下,问道:“在哪里?”

    二妹答道:“在家里坐着呢。”

    温秀才忙堵住田坎里放水的大缺口,留住小缺口,然后就着渠道里的水洗洗身上的泥巴,扛着锄头和水勺领着二妹回家。

    云教习和教习夫人正在大堂的竹椅子上坐着,看见温秀才回来,都站起身,互相见过礼。温秀才道了身抱歉,去里屋换衣服,二妹打好一脸盆水捧进去,出来看见云教习他们的水已经喝完,又提着水壶往碗里添了一些。

    温秀才着长袍出来,与云教习夫妇正式行礼,两厢坐定,云教习夫人接了小妹抱在怀里,笑道:“这粉娃娃长得真可爱,牙齿都长齐了没有?”

    “差不多长全了,快要两岁,还能扶着凳子走几步。”温秀才道。

    才说着,小妹便挣扎着要下地。

    因怕累着教习夫人,温秀才让二妹带小妹出去玩。教习夫人直说不用,两手搀着小妹的胳膊,扶着她小腿打鼓似的敲着地面慢慢走。

    云教习谈起二妹的学业,夸她是个勤奋的孩子,别的孩子能用七八分功就不错了,二妹次次都用十分的功,从不曾偷懒。云教习赞扬温秀才家教好,养了这么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温秀才直说“哪里,哪里”,脸上却是十分的愉悦。

    云教习转头看看在外头玩的两姐妹,似不经意般问道:“大女儿不在家么?听说是李举人的得意门生啊。”

    温秀才让云教习稍坐片刻,他出门叫来二妹,让她去找大妹回家,又去了易大婶家,请她帮忙去村口买几两肉。

    大妹回到家的时候,温秀才和云教习在讨论诗词,小妹在里间睡觉。易大婶在灶头忙活,云教习夫人在灶下帮忙添火,易大婶原是极力推辞的,怕弄脏了人家的衣服,但是教习夫人执意如此。

    大妹走过去,先见过温秀才和云教习,再去厨房帮忙。

    云教习夫人一看见大妹,便喜欢上了,觉得这是个朴素又懂事的孩子,亲切地拉着大妹到外头说话。二妹便坐到灶下添柴。

    “今年几岁了?”云教习夫人问。

    “十岁了。”大妹老实答道。

    “在孙家绣坊做绣品?”

    “是的。”

    “辛不辛苦?”

    “不苦。”

    ……

    没一会儿,开饭了,云教习夫人携着大妹进来,落座之后,悄悄给云教习递了个眼色,云教习满意地点头。

    及至两人离开,温秀才犹在糊涂,易大婶笑说道:“他们看上了大妹,来相媳妇呢!”

    温秀才明白过来,拍拍脑袋,道:“怪不得话题始终围着大妹转,原来是这个缘由。”

    大妹红了脸,抱了碗筷进厨房去洗。

    拒绝

    温秀才打发二妹带着小妹去睡觉,让大妹留在大堂讲话。

    “云教习他们怎么认识你的?”温秀才问。

    大妹想了想,悟道:“不久前去过二妹的学堂,看见云教习家的公子,后来他来孙大娘的绣坊找我,但是是问二妹的事情。”

    “傻孩子!”温秀才哭笑不得,道,“人家是专程去看你的,为避免尴尬才找了二妹的借口。”

    大妹虽然聪明,但是于这些事情上却很迟钝,想明白之后,红着脸低头坐在旁边,玩着指甲不讲话。

    温秀才瞥了瞥她,知她是害臊了,自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咳嗽一声,问道:“对于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爹爹做主吧!”

    大妹有些坐不住,起身要走,被温秀才叫住。

    “我知你是有自己主意的,爹爹又不是外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大妹这才又坐下,说道:“两个妹妹都还小,家里若是只靠爹爹一个人,怕是支撑不下来,女儿年纪还小,不着急嫁出去,在家里多待几年,还能帮着爹爹一些,左右离及笄还有六年的时间,好歹要让二妹读完书,我再替家里赚些积蓄才好。”

    温秀才道:“你还小,云家那边应该愿意等,先定亲也说不定。”

    大妹道:“即使定亲,做了别家的人,总归不一样。况且,妹妹们还小,家里离不开我,还是不要耽误人家了。”

    这其实也是温秀才的意思,只是从大妹的嘴里说出来,他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又何尝不想让大妹去过普通女孩的生活?于是又是心疼,又是心酸,终于下了决心,道:“听二妹说,云教习的公子已是童生,且学业不错,明年能考个秀才回来,是个少年才俊,若能能嫁过去,也算是了我和你娘的一桩心事。两个妹妹这里,你不用担心,我再多写些书,多干些活,总是能养得下去的。”

    大妹抬头看着温秀才,笑道:“女儿还小,路还长着,总能找到好的,爹爹不用替女儿操心。”

    温秀才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大妹进屋去睡觉。他在椅子上坐了会儿,起身去把大门拴上。今天是朔日,天空中没有月亮,吹灭蜡烛便是一团漆黑,但为了省蜡,温秀才摸黑摸进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二妹起来煮早饭,大妹先吃完,早早回去孙家绣坊干活,温秀才先喂小妹吃完饭,然后吩咐二妹带好小妹,自己匆匆扒了几口下肚,换上一身长衫,从村头屠户那里赊来一只猪后腿,往云教习家里去。

    揣摩昨天云教习两口子的意思,只怕近日会有媒婆上门,既然无心与云家结亲,若是媒婆到了之后再拒绝,怕云家面子上挂不住,不若现在就去委婉地表达意思,方能不失和气。名头嘛,自然是感谢云教习对二妹诸多照顾,并请求对方以后能更加严格管教二妹,促使她学业能更进一层楼。

    亲事

    光阴易过,眨眼便是三年之后,大妹在孙家绣房逐渐站稳脚跟,工钱也涨了三倍之多,温家生活逐渐宽泛起来,再也不用想吃肉的时候没钱买,只能挠心挠肺惦记着,小妹也似春日里的韭苗,蹭蹭蹭往上蹿个子。

    温秀才打算让小妹也去学馆念书,入学宜早不宜晚,小妹脑子活,不像二妹木楞子一个,无论吃多少猪脑都补不了。有小妹这个希望在,温秀才觉得温家出女学士的光环唾手可得。

    大妹已是十三岁的姑娘家,相貌在村里算是标致的,且做得一手好针线,听说一个月能赚不少工钱,引得十里八村的人流水似的来提亲,温秀才左看右看,没有一个能上眼。有云教习家的公子珠玉在前,温秀才看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愣头青,个个皆是狗屎。

    孙大娘了解到情况,特别跑过来和温秀才商量:大妹的婚事不能急,她虽不是金丝燕,也不是普通的家雀,决不能将将就就嫁进庄稼汉家里去。孙大娘说自己人脉广,一定能留心给大妹找个好归宿。

    有孙大娘打包票,温秀才自然放心,此后凡是再有人上门提亲,直接拒绝就可以。

    被拒得多了,村里村外便说温秀才想要待价而沽,穷苦了大半辈子,想要靠着女儿发横财。又有些有嫉妒心的,非要说人家的女儿有暗病,温秀才是不想祸害到别人才拒绝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温秀才并不放在心上,家有碧梧树,自能引得凤凰来。

    孙大娘看中李家绣庄的独子。李家绣庄在县城,与孙家绣坊有生意往来。李家绣庄李娘子的独子,孙大娘见过几次:长得还算周正,难得是脾气和秉性都好,李太太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顶嘴。这样好脾气的男人,虽然面了些,但嫁过去绝对能压得住。

    孙大娘旁敲侧击和李娘子提过几次,都被李娘子打太极给含混过去,李娘子富家小姐见得多了,如何能看得上一个乡野丫头?

    这一天,孙大娘又在李娘子跟前提起大妹,夸她人好手巧,如何出色,还暗示可以带她过来给李娘子瞧一瞧。这次,李娘子倒是没有拒绝,想了想,让孙大娘下个月月初过来交货的时候,顺道把大妹也带上。

    到了那一天,小妹因为在学馆与小朋友玩耍,磕坏门牙,满嘴是血,温秀才要抱她去看大夫。而二妹因为昨天去菜地里播种,突遇大雨,被浇了个透,当晚便发起高烧,到今早虽已退烧,却还没有醒过来。家里不能没人,温秀才把大妹叫了回来,因此孙大娘只能一人去李家绣庄。

    李家绣庄今日热闹非常,原来李大娘高调选媳妇,要在众位绣娘中选一个技术最高超的出来作接班人。所有姑娘,只要还是云英之身,无论出身,无论美丑,均可以报名参加。

    孙大娘差点被呕出一口老血,但怎么说也算是一个机会,如果不争取一下,连片点希望也没有,只好随大流报大妹的名字上去。

    三日之后便是初赛,大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是孙大娘连报名费都交了,足足有一两银子之多,只有进入决赛才能拿回本金,若是能成为前十名,还会有十两的奖励,遂只好同意。

    初赛

    赛事要连续进行三天,孙大娘在县城里定了间客房,前一天便让车夫送大妹住进去。到了比赛那天,大妹照常起床,洗漱之后,不慌不乱在客栈里吃过早餐才出门。到达李家绣庄,发现已经有许多人在等待,少说也有二百多号。人头攒动,焦躁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

    未等许久,便到辰时。李家绣庄打开大门,出来□□名家丁和仆妇,其中一人对着名册念名字,其余的站在旁边维持秩序。仆妇挨个叫名,被点到名字的绣娘鱼贯进入绣庄。因为人数过多,绣庄内挤不下,只好一批三十个、一批三十个地进去测试。

    严冬已过,早春的风还没有及时回暖,偶尔吹过一两阵,能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幸好人多,大家挤在一起也不觉得冷。

    每批进去的绣娘至少要花费半个时辰,因不知道自己排在什么号次,大妹请旁边的一位绣娘往中间移移,挤坐上长凳等候。

    一个着藕荷色、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从旁边经过,挤到拿名册的仆妇身边看了看,回来向一位高高瘦瘦的姑娘报告:“小姐,我们排在后面呢。”

    高高瘦瘦的姑娘站在外围,离人群有些距离,环顾一下四周,看见对面有家茶坊,于是说道:“喝茶去。”率先移步。

    小丫头连忙屁颠屁颠跟上。

    比赛第一天比试构稿、配色、劈线。

    构稿是指把画稿临摹到绣布上,画稿截取的是《清明上河图》局部,临摹的时候务必要做到线条清晰,画面干净,否则影响后期刺绣时候的丝线走向辨别。

    配色指的是为绣样搭配不同颜色的花线,在刺绣中,善用色,不仅要懂辨色,还要能预见不同颜色花线搭配在一起所产生的效果,对物配色、对光调色、对神运色是决定刺绣用色成功的关键。一般来说,面光用浅色线,背光用深色线,侧面用间色线,有几句口诀说道:红绿相配求变化,满幅飞色有呼应,主花明而亮,宾花淡而明,密处深中淡,疏中淡带深。

    劈线指的是将一根花线分成好几根,此技术要求绣娘的双手纤细葱长、光滑洁净,而且小指需要留长指甲,分线要均,用力要匀,这样才能不会捋断或捋毛丝线。一位娴熟的绣娘能将1根丝线劈成12丝、14丝、16丝,甚至更多,12丝的花线相当于一根头发丝的四分之一。历史上记载,外郡曾有位绣娘将一根绣线劈成了48丝。

    第二天比试针法。共分三个步骤,一是基本针法,如直针、曲针等;二是衍生针法,如抢针、参针、套针等;三是衍生针法组合,如刻鳞针。

    第一天淘汰一百多号绣娘,第二天淘汰五十多号绣娘,唯剩二十号绣娘进入决赛。

    两天下来,大妹的成绩都不算拔尖,那位高高瘦瘦的姑娘接连两次拿下头筹,颇引人注目。

    明天才是这次比赛的重头戏——比试绣法。不拘题材,不拘针法,要绣娘在两个时辰内单独完成一幅作品,优秀者才能获得此次比赛的头奖——李家绣庄少奶奶之位。李家绣庄的少爷是独子,若能成为正牌少奶奶,也就意味成为李家绣庄的未来当家人,入选的绣娘无不摩拳擦掌,为明天的比试作最后的努力。

    嫁衣

    县太爷千金要出嫁,嫁妆绣品放在苏家绣庄做,苏家绣庄一时忙不过来,分了些活给孙家绣坊,昨天是交货的日子,可巧孙大娘的二女儿生了,孙大娘带着鸡蛋、红糖等滋补品去看月子,看见小外甥便忘了正事,等到孙大爷派人来问怎么办,孙大娘才想起来,不过绣品是她亲自督办的,没有问题,找个靠谱的人去交货就行,孙大娘继续在二女儿家住着。

    孙大爷点了一名绣娘与他同行,驾乘马车直往县城,到了苏家绣庄,才知道她们已经去县衙交货,孙大爷只好赶着马车急急忙忙去县衙,却被挡在门外不让进,因为衙差不认识他。

    急乱之下,孙大爷想起大妹,因为孙大娘曾带她进出过几次县衙,为知县夫人送绣品。孙大爷让马车掉头,又往大妹落脚的地方奔去。

    大妹已吃完早饭,正在房间里练字,因为今日出席比赛的评审较多,比赛时间延后到巳时。听见孙大爷说了前由,看看时间还差一个时辰,大妹于是收好纸笔和孙大爷一起去。

    县衙的衙差认得大妹,准予放行,但是只许她带一个随从进去,孙大爷便让绣娘和她一起,自己在外头等着。

    县衙的丫鬟带着大妹去找奶娘,奶娘在县太爷千金的房间里帮千金试穿嫁衣。

    嫁衣的底部是满地锦样式,四时鲜花争相开发,蔷薇吐艳,芙蓉斗春,山茶丰韵,牡丹倾城,兰花优雅,栀子妙香……简直是一幅百花图,结合了珠针、蓬眼针、圆子针、松子针、长穗针、晕针、藏针……等等针法,还有好一些针法见都没见过,更叫不出名字来。更绝的是嫁衣上的凤凰,昂首踏立在百花之上,脑袋正好耸立在立领的位置,双眼炯炯有神,逶迤的羽毛散落在嫁衣之上,为锦上织花针法,边织锦边按织锦方法添加金银二色丝线,金线在正面,银线在背面,织锦时要求金线铺满图案全部,不能露出一点银线出来,极考究功夫。用这种方法绣出来的凤凰,抖一抖衣服,下一刻便好似能展翅凌空而去。

    这样一件精美绝伦的绣品,绝非一般绣庄能够做出来。大妹按捺住心中波动不已的情绪,艳羡地问:“这件嫁衣是否出自金银绣庄?”

    县太爷千金点头说“是”。

    一旁的奶娘不无夸耀地说道:“嫁衣是金针娘娘亲自操持的,有好多地方出自金针娘娘亲手绣制,我们老爷和金针娘娘是表亲,嫁衣也是金针娘娘亲自送来的。”

    “金针娘娘在这里?”大妹激动道。

    “金针娘娘不住这里,住太白居,今天就要回去了,可惜等不到喝小姐的喜酒……”

    奶娘嘀嘀咕咕,被县太爷千金止住了。

    大妹忙忙告辞离去,到了门口,请孙大爷送自己先去太白居。急急找过去,却已是人去房空。

    大妹从里面出来,神情不太开心,孙大爷在孙大娘手下历练久了,极能察言观色,连忙从马车里跳下来安慰她:毕竟她年纪还小,总是能等到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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