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这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年。

    就这样,虽然考前略有波折,但在异常平和的心态下,窦寻发挥的非常正常,稳稳当当地上了他的第一志愿。

    这一年夏天,声势浩大的暖湿气流从东南方向一拥而上,声嘶力竭的蝉鸣叫唤得几乎要停电,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醉生梦死在空调房里,另一部分还没富起来的都尽可能地伸着舌头,防止自己热死在祖国壮志未酬的均富路上。

    祝小程和窦俊梁经历了一番狗咬狗的你死我活,终于将家庭财产一分为二,分道扬镳。

    祝小程的律师团队以微小的优势略胜一筹,不单从扒下了窦俊梁的一层皮,还意外获得了一个小小的添头——儿子的监护权。

    新鲜上任的祝小程终于腾出时间,大驾光临到徐家来接她的儿子。谁知儿子在徐家住了一个学期,学了一口徐进式的简单粗暴,当面给祝小程划出两条道。

    “我不缺监护人,知道您也不缺儿子。您放心,我以后肯定不会打扰您念经。”窦寻说,“我马上要上大学了,如果您定期提供我相应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会非常感谢您,这笔钱我承诺在毕业后的五年内按照双倍返还给您——比银行的同期贷款利率高不少,推荐您考虑,另外如果您将来有需要,我能负责养老送终。如果您不管我,我也没有意见,我自己去跟学校申请助学贷款和奖学金,以后咱俩两不相欠。”

    就这样,这稚嫩而尖锐的少年迈出了他走向人类社会的第一步。

    祝小程听了,挖破打滚地跟徐外婆大哭了一场,仿佛已经看见了晚景凄凉的先兆。

    老太太虽然一副大家闺秀做派,其实也是个“插根尾巴就是猴”的人物,慈祥地抚摸着干女儿的狗头,她一本正经地装起老糊涂:“哎呀,有撒委屈就跟干妈讲……唉,不过你看呀,干妈么,年纪也大了呀,刚说过的话,一会会就忘掉了,事体听了也搞不拎清的。”

    祝小程撒泼打滚大法失效,无计可施地离开了徐家。后来可能也是想通了,除了按月给窦寻打钱,她也就不再露面了。

    窦寻在徐家度过了他最长的一个暑假。

    他没有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利用这个漫长的假期出门旅游散心,因为准高三生徐西临不可能陪他一起闲逛,那窦寻宁可窝在家里陪徐西临背单词。

    新生入学那天,杜阿姨帮他打包了行李,徐进女工作狂特意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回家指挥:“杜姐,被子枕头不用给他装了……哎,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他们学校都有,到那买一套就行了,男孩不用那么讲究——都放家里,这孩子军训完还回来呢。”

    然后她又嘱咐窦寻:“周末没事就回家住,还可以给那崽子补补课,回头让他立个字据,按着市场价加百分之十标准,从他零花钱里扣补课费。”

    惨遭无妄之灾的徐西临震惊地抬起头:“啥?”

    徐进:“每周至少看着他学习三个小时,他敢不配合,你告诉我,我双倍扣他零花钱。”

    徐西临悲愤道:“妈,你坑亲儿子不打草稿!”

    “废话,”徐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坑你还用得着打草稿?我又不是智障。”

    徐西临:“……”

    “不行我得回公司了,”徐进看了一眼表,对徐西临说,“我雇了个车在楼底下等着呢,钱都给了,不用管,小临子,去送你窦老师一趟。”

    徐西临的表情就像刚吃了一口狗屎。

    第20章 高三

    对于徐西临来说,生活中最大的变化就是,早晨突然没有人等他上学了。

    其实他们俩早晨路上很少聊天,由于窦寻同学是个灭绝人性的早起党,每天徐西临都是半昏迷状态,跟在他身后飘到学校的。

    但是有他和没他真就非常不一样。

    开学那天,徐西临迷迷糊糊地穿好鞋,半闭着眼在家门口等了足足五分钟,直到豆豆狗误会他要带自己出门遛弯,颠颠地跑过来蹭他的腿,徐西临才回过神来,睁眼打了个茫然的哈欠,自己一个人走了。

    整个年级集体搬到了高三的“保护动物教学楼”,假期刚装修过的教室环境比以前更上一层楼,最后一排孤孤单单的加座是没有人坐了。

    班主任从后门窗户偷窥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轻咳一声给前面的捣蛋鬼们提醒了……徐西临由于适应不良,麻痹大意,一天之内被班主任抓到两次传纸条和玩手机,手机的监护权差点不保。

    而昏天黑地的高三生活也随着毕业班的提前开学压了下来,几乎每节课间都有新的试卷发下来,学生们传卷子时发出整肃的“沙沙”声,或雪白或微微泛黄的纸片在全班此起彼伏地四下翻飞,很像那个歌词里唱的——

    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嗳。

    每周的体育活动课也成了镜花水月,虽然没有明着说取消,但每次到点,七里香就会带着一两个任课老师联袂而来,守在前后门等着,谁出去瞪谁——包括上厕所的。

    最难适应的还有初来乍到的晚自习,学生们晚饭吃饱喝足了,丹田里那点内力全都涌进了肠胃,哪有余力兼顾大脑?一过七点多,看英语阅读里的字都重影,平均三个词得串行两次,恨不能趴在桌上睡个昏天黑地,偏偏还有一朵七里香踩着高跟鞋在旁边巡逻,简直苦不堪言。

    升上了高三的徐西临自动从校篮球队“退役”了,成群的女生排队给他送水的盛况再也没有了,有时候晚自习期间听见楼下嗷嗷的欢呼声,徐西临都爱往窗外看一眼,发现送水的女生换了一批,耍帅的球员也换了一批,铁打的球场流水的人,各领风骚一两年。

    还有关系时远时近的同学——自从上学期“成年趴”上跟吴涛闹了个不痛快,徐西临在学校里一度有点懒得搭理他,关系就渐渐疏远了。自从高三开学后,吴涛更是好像淡出了整个一班的视野,他的训练任务越来越繁重,偶尔来班里坐一坐,也是累得趴在角落里倒头就睡。

    别人都在算计着提高自己落后科目的成绩,他在拼命提高自己的体育成绩,虽说都是“成绩”,但努力的方向不一样,即便强行坐在一个教室里,每天还是在分道上扬镳数里、渐行渐远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神奇,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有人多年久别重逢,自带方圆十公里的思念,有人则一旦不能每天黏在一起,感情很快就淡了。

    吴涛渐渐成了徐西临在班里的一个普通点头之交。

    校园生活千篇一律,做的卷子永远似曾相识,不过偶尔也会有些小意外。

    “订英语报的都拿——齐——了——吗?还有人没收到这期英语报吗?”

    周一下午第一节课间是班级信箱集中发放时间,英语课代表双手拢在手边,声嘶力竭地点报纸订阅人数,活生生地把趁课间趴下睡觉的徐西临吵醒了,他近来有点感冒,还在挣扎着爬不爬起来,蔡敬就在旁边拍了拍他:“有你一封信。”

    徐西临不算邋遢,只是有点丢三落四,高三发的卷子多了,经常东一张西一张的乱扔,不是找不着就忘了做——当然,后者有可能是故意的。

    后来蔡敬看不下去,一有时间就替他拾掇一次桌子。

    徐西临:“……啊?我的?”

    他睡眼惺忪地接过信封,一边迷糊一边纳闷,因为他没有交笔友的习惯。

    徐西临把信封翻过来一看,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收信人地址和人名,还贴了邮票,可是邮票上没有邮戳。

    徐西临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认为这玩意是本校——甚至很可能是本班的人塞进去的,他下意识地抬头在班里扫视了一圈,见大家都各忙各的,脸上或多或少地挂着午后犯困的烦躁,似乎没有可疑目标,于是皱了皱眉,低头拆开了那封莫名其妙的信。

    信封里先是掉出了一盒感冒药,然后是一封折成树叶形状的信。

    女生里好像流行折这种东西,徐西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整的拆开,只见上面的字迹非常清秀工整,落笔十分柔和,只是特征不明显,一时看不出是谁写的。大体上有三个意思,刚开始是一段措辞优美的伤春悲秋,中间十分含蓄地写了自己一些琐碎的心情,最后用了一点篇幅,温柔地关心了一下徐西临不值一提的小病。

    徐西临第一遍看得云里雾里,片刻后,翻回去又仔细理解了一下,目光在最后那句“希望能和你考到一所学校”上停留了片刻,发现这东西十分暧昧,堪称情书。

    徐西临的瞌睡虫彻底跑光了,他做贼似的把感冒药收进书桌里,将那封信随手折了折,胡乱塞进一堆草稿纸中。

    他隐约猜到了这封信是谁写的,悄悄地瞥了罗冰一眼。

    罗冰扎着马尾辫,一截发尾戳在宽大的校服衣领里,人坐得端端正正的,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

    徐西临不讨厌罗冰,但是也不太来电,交一个班长女朋友是个什么感受?徐西临根据罗冰的性情想象了一下,觉得俩人除了大眼瞪小眼地一起上自习,好像也没什么事可以做。

    要是谈恋爱都这么无聊,还不如关上门自己看小黄片。

    而且徐进女士跟他明明白白地讲过,鉴于不少古人十三四岁就结婚了,“早恋”的概念本身就十分荒谬,在徐西临这个年纪,要是能发乎情止乎礼地谈个恋爱,也算是人生中的大事,她不会干涉,但有一条,他要是敢放着正事不做,跟那群小混混一样没事拿谈恋爱消遣,徐进女士一定替天行道,先打折他的狗腿,再把他送到外地的寄宿学校里去,省得他一天到晚没事干。

    徐西临琢磨了一下,心想:“还是算了吧。”

    他没有声张,也没有回信——反正对方也没有写落款,干脆装起糊涂来。

    徐西临没看见,在他翻来覆去摆弄那封含蓄的情书时,蔡敬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

    和徐西临不同,蔡敬一眼就认出了罗冰的字迹,他瞥完,目光仿佛挨了烫,匆忙收回,深深地低下头,觉得手头不知所云的物理卷子让他有点喘不上气来。

    这个小小的插曲转眼被徐西临丢在了脑后。

    周末,离家一个多月的窦寻终于回来了。

    高三每周六加六节自习课,最后一节自习的铃声刚打,窦寻就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来了。徐西临无意中一回头,差点直接跳起来。

    窦寻也没提前打招呼,随身背着个包,从学校回来就直接奔六中了。

    不知是一个月的大学生活,还是终于摆脱了窦俊梁和祝小程,他几乎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

    这一年的年初,他刚刚转到六班,也是不声不响地往那一站,那时满脸都是戾气,一副和世界有仇的衰样。而此时,窦寻穿的恰好还是当时那件白衬衫和灰夹克,脖子上虚虚地挂着熟悉的耳机线,却只让人觉得很沉静。

    他虽然依然不善言辞,但是态度良好地跟路过的同学打了招呼,并且主动跟七里香问了声好,然后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班一样,非常自然地对徐西临说:“现在回家吗?”

    徐西临周末本来和人约好了去打球,当下果断爽约,拎着包蹿了起来:“回!我请你吃烤串!”

    窦寻说:“应该我请你,我是老师。”

    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西临:“……去死。”

    两个人轻车熟路地跑到了学校门口的烤串小摊,“窦老师”举着一根菜肉交加的混合肉串,戳了戳徐西临:“有胡萝卜。”

    徐西临:“我感冒还没好。”

    窦寻:“没事,今年打了疫苗,不怕传染。”

    徐西临于是就着他的手,替他把上面的色泽艳丽的胡萝卜叼走了:“唉,怎么那么多事儿?好了,吃吧。”

    窦寻这才低头啃起肉来,啃了一会,他又觉得自己只顾低头吃东西实在很不像话,像个沉闷蔫吧的饭桶。

    他偷偷瞥了徐西临一眼,搜肠刮肚地试着找了个话题:“听高年级的人说,我们系有些特别有钱的实验室,本科生也能常年养着小老鼠做试验用。”

    徐西临差点让烤串噎住,这正吃着东西呢,他聊耗子,窦老师也是真有想法。

    可是好久没见,徐西临听着窦寻这么艰难的没话找话,心里忽然有点软,很配合地接话问:“老鼠贵吗?”

    “挺贵的。”他一接话,窦寻就好像蒙对了一道难题一样兴奋起来,认认真真地回答,“据说为了保证它们身体健康,得精心喂养,保证伙食,必要的时候还得给听音乐,引导他们爬管道锻炼身体,养好几个月才能杀。”

    “……”徐西临艰难地把食物咽下去,“那你们血淋淋的实验室谁收拾?”

    “可以铺塑料布。”窦寻说,“做完实验一裹就把尸体都收拾出去了。”

    徐西临:“……”

    窦寻:“然后批量卖给学校门口烤串的。”

    这货还是那么会聊天。

    第21章 寡人

    窦寻遭遇了杜阿姨和徐外婆轰炸机似的欢迎,又是给加菜,又是问长问短。

    两位中老年妇女围剿一般密集的问话堵得窦寻几乎难以应付,一晚上被迫说完了他一个多月的语言库存量,方才被放走。

    窦寻心有余悸地溜回自己房间,一推门,发现二楼的卧室还是他离开时的老样子。杜阿姨帮他打扫得很干净,床单也在他不在的日子里洗过,窦寻一头扑在床上,那股洗涤剂和消毒液混合起来的特殊香味就转着圈地钻进他的鼻子。

    书架上还有几盒五颜六色的巧克力,一看就是徐进出差到国外带回来的,想必都是一式两份,徐西临也没有偷吃,都给他整整齐齐地留着。

    窦寻确认地盘似的翻在床上滚了两圈,有种流浪的小动物终于回到自己窝的安全舒适感。

    他心满意足地蹭了一会,然后一跃而起,去“巡视”自己其他的“领地”。

    “领地”先生徐西临正在跟杜阿姨抗争自己睡觉开空调的权利。

    杜阿姨引经据典:“老话说了,‘阳收阴长,秋瓜坏肚’,秋后就是要养生,这都什么日子了,你还要开空调睡?费电就不说了,感冒都是这么吹出来的!”

    徐西临瓮声瓮气地反驳:“老话还说‘春捂秋冻’呢,还说‘风在吼,马在叫,秋老虎在嗷嗷跳’呢!再说我这是热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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