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王连头都不抬,也没回答仁德帝的问题。

    他就低着头继续看蚂蚁。

    仁德帝看向那蚂蚁,却见有一只蚂蚁爬到了自己的龙靴上。

    他打算伸手,将它拂掉。

    谁知道已经一个多月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的容王,忽然望着那蚂蚁:“你不要伤害他!”

    仁德帝疑惑地抬头看向容王。

    容王俯首下去,捧着那个蚂蚁,小心翼翼地将蚂蚁从仁德帝靴子上取走,那神情,仿佛那靴子会脏了他的蚂蚁。

    仁德帝仔细地观察那蚂蚁,却看不出任何特别来。

    容王终于开口,大发善心地道:“这是阿宴。”

    仁德帝一听,顿时有些发懵。

    容王见他这般傻呆,越发好心地指着另一个蚂蚁道:“这是萧永湛。”

    仁德帝这下子,呆呆地望着弟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容王又指着另外两个小蚂蚁说:“这是子轩,这是子柯。”

    仁德帝低下头,去看“子轩”和“子柯”,却见果然这是两只小蚂蚁。

    容王说到这里,忽然皱起了眉头:“可是阿宴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那个孩子在哪里呢?为什么没有了呢?”

    他想起这个,忽而眸子里闪现出难以形容的痛苦和脆弱:“孩子呢,她在哪里?在哪里?怎么没有了呢?”

    说着,他仿若疯了一般,满地到处找着蚂蚁。

    可是那里都是大蚂蚁,却没有小的,便是有小的,也并不比那两只“子轩”和“子柯”小。

    他绝望地摇头,喃喃地道:“不对,不对,这都不是,怎么没有呢?”

    仁德帝忽而眼中有些湿润。

    他抬手,颤抖着拍了拍他的弟弟。

    “永湛,皇兄没有办法帮你找回你的王妃,皇兄也没有办法帮你忘记这一切。可是除此之外,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

    “只要你高兴,你想娶谁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就算你要这个天下这个江山,都可以。”

    他的弟弟永湛,就算是幼时受了别人的欺凌,也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可是容王根本听都没听进去,他就在不停地寻找着他的小蚂蚁。

    那个他怎么也找不到的小蚂蚁。

    ☆、188

    阿宴当然并没有死去。

    掉下来的时候,沈从嘉在下,她在上,两个人就一齐挂在了峭壁中的一棵树上。

    沈从嘉当时只剩下一口气了,他颤抖着手,去碰了碰阿宴的手。

    “阿宴……下面,就是地狱吧……”

    悬崖之下,冷风呼啸,虎狼之声不绝于耳,确实犹如阿鼻地狱一般,血腥黑暗,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沈从嘉的唇冻得已经乌青了,他颓然地望着近在眼前的阿宴:“阿宴,上辈子,你死后,萧永湛一直抱着你。我就跪在一旁,那么看着。”

    “你知道当时我心有多痛吗?”

    “我用死后永不投胎沦落地狱的代价,换的重生一次。”

    他无力地苦笑了下:“也好,这一次至少我要抱着你一起死。”

    阿宴僵硬地紧紧抓住树干,在寒风中努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掉下去。

    沈从嘉想死,可是她不想。

    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她要给永湛生一个女儿,她要照顾两个孩子,要陪着永湛过一辈子。

    阿宴左右张望,大声地喊道:“永湛,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可是声音苍冷空旷,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寒风呼啸着,如刀一般割在她的脸上。

    她腹中空空如也,浑身无力虚弱,因为骤然的坠落以及被巨树阻挡而导致的猛然停顿,她浑身犹如被倾轧过一般,剧痛难当。

    也许身上已经受伤了,也许哪里还流着血,不过她整个已经麻木了,彻底没有了感觉。

    她靠着枯冷粗糙的树枝,泪水默默流淌:“永湛,你来救我……我不想死……”

    她想起刚才沈从嘉说的话,他说自己死后,永湛一直抱着自己。

    此时此刻,回忆起这一生,这一世。

    最初相遇之时,他不过是六岁的孩童,却用那般哀伤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自己。

    后来,那个俊美的少年不过十三岁,却沉默如深海,他抿紧薄唇,耳根发红地守在自己身边,默默地包容着自己的任性和骄纵。

    他一路相随,暗暗相助,悄无声息地帮着自己解决掉各种麻烦,并在长大之后,应诺迎娶自己。

    他用显赫的权势给与自己无限的荣宠和骄纵,用无声的体贴包容着自己所有的不满,悄无声息,细雨润物一般,让自己渐渐地忘记昔日的怨恨,渐渐地沉浸在他给与的幸福中。

    阿宴不能抑制地啜泣着:“沈从嘉,我要死了,这一次他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了……你可不可以,说一说他前世的事,我死后的……”

    沈从嘉此时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下坠之时,被容王劈头打了一掌,那一掌并不轻,足以要了他的命。

    他费力地侧过脸,目光溢出难以言语的温柔,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阿宴。

    “阿宴,我是真得……爱你,并不比萧永湛少……”

    他挣扎了下,轻轻吐出一口血,艰难,却用越发温柔的语调道:

    “我只是生来不如他罢了,不曾站在高位,所以只能奴颜媚上,我虽读书甚多,可是骨子里却失了读书人的傲骨,当我知道他对你有意时,心中恼怒,恼怒之际,却觉得很是无奈。我曾疑心你与他有什么勾搭,便恨你妒他,后来便是知道你和他并无瓜葛,心里却也气愤难当。”

    “我那个时候,被权势蒙了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要的是什么,竟想着以你换的更高青云路。”

    “现在,阿宴,我想说对不起,我不该放弃你,不该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你原谅我好吗……”

    阿宴将娇嫩的脸贴在粗糙的枝桠上,含泪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却没有说话。

    沈从嘉用尽所有的力气,抬起颤抖的手,去摘下阿宴发髻旁一个早已经歪掉的金钗。

    他惨然笑道:“你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我现在就下去,带着这个金钗。也许容王会派人在崖下寻找,到时候他们看到这个金钗,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吧。”

    他好看的细眸定定地凝视着阿宴。

    脑中忽而想起,曾经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娇美的姑娘,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衫,站在杏花里,回眸一笑间,夺人心魄。

    他眼前渐渐地模糊,恍惚中仿佛看到十六岁的阿宴在冲他笑。

    他唇边也浮现一个笑,喃喃地道:阿宴,我去找你……

    话音一落,他攥着那金钗,就此坠下。

    他爱的,是上辈子的那个阿宴。

    那个曾经爱过他,他也爱着的阿宴,已经死了。

    所以他其实早就该随她而去,不是吗?

    阿宴怔怔地看着坠下去的沈从嘉,想着他刚才说的那番话,一时心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其实她真得已经释怀了,不再爱了,也就不再恨了。

    可是有些话,说了也无用。

    属于他和她的,那是过去。

    而她如今爱的,是容王萧永湛。

    寒风之中,她的力气渐渐地消失。

    或许她也很快就要掉下去,然后摔死。

    于是她开始拼命地,一遍遍地,努力地回忆上一世的萧永湛。

    想着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想着他看着自己的神情。

    以前不懂他,也不知他,如今相知相随,他一个淡漠的眼神,自己便知道他心中所想。

    阿宴脑中回想着前世所有的一切,一时泪流满面,痛苦地哭出声。

    其实她多么愚钝,上一世的那个人,望着自己的眼睛里,藏在漠然之下的,原本是一片深情。

    他们怎么就这般错过,错过两世!

    她就这么在冷风中紧紧抓着树干,僵硬地靠在那里,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回味着那个男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浑身麻木起来,也终于就这么跌落。

    **********************

    这是一个漫长而黑暗的路途,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坠亡。

    太遥远太漫长,以至于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浑身骨骼犹如散架一般,极尽疲惫地躺在那里。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四周,却见这是一个竹屋,周围有流水之声,还有山羊咩咩的叫声。

    屋子里陈设简陋,墙壁上挂着一个锄头,角落还有草药筐。

    外面隐约传来浓重的药味。

    阿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许久之后,她动了动身子,摸了摸小腹。

    小腹那里有些许的游动,那条小鱼在水中流窜。

    她此时才渐渐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死。

    怀里的孩子也是在的。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有人走进来,迎着阳光,乍看之下瞧不清楚,待那个人走进来了,却见这个人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穿着麻衣,头发用麻绳竖着,略留了些胡子,很是落拓。

    “你终于醒了。”这个人见阿宴睁着眼睛看自己,便随和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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