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妈妈很快端了热水过来,轻轻地喂给他喝,温言软语:“好点了吗?”

    周和点头,又摇头:“好难受。”

    周妈妈摸了摸他的额头,安抚他:“乖,一会吃完药,睡一觉就好了。”

    周和也不吭声,等到吃完药了,依然坚定地说:“难受,太难受了。”脑海里浮现出昨晚王满的模样,照搬过来,委屈地说,“我不要去医院打针,我好难受,我……我要妈妈。”

    一声叹息轻轻响起,周妈妈吻了吻他的额头,起身去客厅打电话,“请假”“生病”类似的字眼模模糊糊传过来,给他注入了一道最强的镇定剂。她果然没去上班,在家照顾了他一整天,晚上专程出门买了些好菜做给他吃。

    周和并没有那么难受,他发烧不如王满那么严重,喝了中药后散了汗,其实就几乎好全了。可他装得很像,全程一副可怜宝宝的模样,直到周妈妈躺在他身边给他讲故事,讲着讲着自己睡着了,他才褪去那些表情,笨拙地亲了亲周妈妈的脸颊,小心翼翼给她搭上一件薄被单,头一次在心里这样感激王满,感谢她喷他一脸的口水,感谢她传染给他的生病——这是世间最美好的发烧体验。

    ☆、chapter 17

    很奢侈地被妈妈陪了一天,周和第二天见到王满,表情变得亲和许多,不似刚重逢那会儿的冷脸。

    王满虽然又懒又宅,但在“懒宅”一族里面也算得上是元气少女,起码她一天到晚都精力充沛,找到乐子了可以嗨一整天。这会儿她成了个霜打的茄子,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看周和态度好,忍不住又心里痒痒,指使他忙来忙去。

    还是王柏看不过眼:“人阿和弟弟也病了,你干嘛穷折腾?”

    王满趴在床上,可怜巴巴拱成一团:“凶我……”

    王柏立刻竖起大尾巴:“我错了!我错了!你要什么,我给你拿行不?不要我拿,那我让阿和给你拿!阿和,傻愣着干什么,快帮我妹妹倒杯水喝!”

    周和:“……”

    其实干的都是些琐碎简单的事情,他知道是王满病得难受想找点乐子,没有别的任何含义,所以也高度配合。果然一杯水倒过来,王满斟酌着到了底线,也不使唤他了,老老实实喝完躺着,两颗大眼睛里蓄满了血丝,眨巴眨巴着,鼻头也是红的,瞧着可怜极了。

    周和本着报恩的目的找话聊:“嗯,呃,你好点没?”太久没个小伙伴聊天,后果就是不知从何打开话匣子,他问完后卡了壳,一脸懊悔,恨不能倒带重来。

    这表情很有意思,王满看乐了:“你今天心情很好嘛。”

    聊天之门打开了,周和松了口气,忙往里面走:“嗯。”他想了想,脸上藏不住雀跃,“我妈妈昨天陪了我一整天。”

    他尽量低调,但每个字眼都像开了一朵花,其间芬芳王满闭着眼睛都能闻到。王满问:“这么好呀,肯定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吧?”

    周和到底是个孩子,这两年跟未成年人打交道大多时候都是靠武力,鲜少动嘴皮子,再加上王满那语气神情都很无害,她的身份也很特殊,是他认知范围内极少没对他释放过恶意的人之一,所以一个没注意,心防卸下,脸上添了些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嗯!”昨天的美好一帧一帧在他脑海重播,喜悦的小溪轻轻地冲刷着他的心岸,痒痒的,甜丝丝的,他情不自禁就把快乐分享出来,末了低着头,像只可怜的小动物,“如果她每天都能这样陪我就好了。”

    正常人看到颜值这么高的小孩这样委屈的模样,多少都会有些心疼,但王满这人嘴巴欠,病中无聊,她开始教育他:“你这话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会这样说,证明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

    周和好不容易跟人正常交流,流露出他平日里隐秘的小心思,眼下被这样一说,脸部的血液顷刻间就沸腾了,捏紧拳头,恼羞成怒。

    王满继续讲她的经验:“你身上穿的哪儿来的?每天吃的哪儿来的?家里消耗的水电,学校里交的学费,还有那什么……散打?样样都要花钱,钱从哪儿来?从你妈妈辛苦工作来吧?所以她是爱你才这样,把自己的时间,美貌,健康,换来你生活得无忧无虑,如果她在家陪你,那敢情好,不过下场就是你俩一起饿死。”

    她越说越起劲,觉得自己讲的相当有道理,“所以啊,你能为你妈妈做的,就是别给她惹事,别给她添麻烦,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攒着你现在的力气,为她的将来打拼,就是给她最好的回报了。”

    端着一碗桂花米酒汤圆的王妈妈愣在房间门口,自家闺女怎么样自己心里最清楚,但她知道孩子明显在长大了,却不知她的内心世界是这样的,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成熟得多。她感觉到一种甜蜜的心酸,任何家长都希望孩子早日懂事,可也希望他们永葆童真,永远简单,永远无忧,她心情复杂地端着碗转身离开,悄悄跟王爸爸打电话去分享闺女说的话了。跟王爸爸说完,心里那股子劲还不停歇,像开足了马力似的,她又跟几个妯娌分享了下,还没满足到,又跟几个要好的客户打了电话,直到电话费用完,她才长吐出口气,有种得道升天的满足感,喜气洋洋做拿手好菜去了。

    这边周和如遭雷击,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见解,他刚过来的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医院里,那些大人的面孔陌生而可怖,每个人都要分开他们俩,那些人无视他的请求哭泣,告诉他跟着妈妈过不了好日子,会没吃没穿,成为乞丐一样的人。后来他被妈妈带着逃离了那些人,来到了这个小区,结果总有人像看小丑一样把他拉到一边,先细声细气询问他爸妈是谁,尤其是强调他爸爸,周和茫然无措,只说爸爸出差了,然后那些人就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聚成一团对他说,他是没爸没妈的野孩子,他爸爸不要他了,他妈妈不爱他了,外面肯定有别的孩子了,不然为什么总是不在家呢?

    他害怕,开始缠着妈妈,希望她能多陪陪他,最好陪他在人最多的地方走几圈,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弃儿。

    才能证明她还爱着他。

    可王满说,他错了,不添麻烦才是爱的正确方式,他的妈妈在为了他的未来而打拼。

    未来——是什么?

    这些见解已经超出了他的脑容量,周和恍恍惚惚回到家,觉得自己飘到了云端,找不到着落点。

    等他找回意识时,发现鼻腔里面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周遭白茫茫的,周妈妈正抵着他的额头温声跟医生讲话。

    他转了转眼睛,发现一些自己很少注意的细节来,比如说,他的妈妈,这两年真的有了变老的趋势,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很憔悴,好像很少停下来休息,她把自己当成奔腾不息的河流,可却被时间双倍回收过利息,没收她的温柔,催化她的苍老。

    “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医生说,“你妈妈照顾你几天了,按理应该会有好转,主要还是看你自身有什么感觉。”他起身,按了按周和身上几个地方,“这儿疼吗?这里呢?痒不痒?听叔叔的话哦,这样可以快一点把你治好,不白耽误时间。”

    “时间”这两个像是迷雾弹,放进他脑海,搅得他有些茫然。

    “你看那边那个小朋友多配合,现在已经拿到药了,马上就能回家休息,你要跟她学习呀。”医生在他脑子里面举亮一个黄灯。

    周和本能地转过头,看到戴了口罩的王满,她感觉到视线,冲他一笑,大眼睛弯下来,很漂亮。

    但周和的视线掠过她,看到她身边的王妈妈,对方精神饱满,很开心地朝他挥手。他再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妈妈,化了妆也掩饰不住的疲惫,眼袋下沉,嘴唇苍白。

    “不疼,不痒。”周和马上配合起来。

    医生皱眉:“要说实话哦,不然这样会耽误病情,还浪费钱和精力。”

    周和一怔,改口道:“疼!痒!”

    医生点点头,又指了几个地方,周和一一据实说完,医生这才开了药:“放心,不严重,每个人一生中总有被感染一次的可能,这样也好,形成了抗体,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我怎么了?”周和还在想,“不就是有点低烧吗?”

    王满有点歉意地眨眼睛,闷闷地说:“对不起,传染给你了,可能要影响你的颜值了,唉。”

    周和没听懂:“什么病?”盐脂是什么?

    王满拍拍他的肩膀,老成地说:“是由带状疱疹病毒初次感染引起的急性传染病——俗称,出水痘。”

    周和只听懂了最后三个字,依然没搞懂这跟盐脂有什么关系,但他没兴趣问,只关心:“要多久才能好?”

    王满忘了,也懒得翻病历,随口忽悠道:“短则几个月,长则一两年。”

    周和惊呆了。

    他被王满那时间论和真爱论已经炸得脑花四溅,刚回过神消化干净,又被这飞来横祸给劈焦了,心里发愁,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充满爱意的生病了,他就很想回到前些天被喷口水的晚上,根本不应该把王满带回家照顾她!她在坑他的道路上奋斗不息!又闯出新高度来了!

    “你这妹子,你去工作,忙你的呗,反正我照顾一个也是照顾,照顾两个也是照顾,不就是吃药添个杯子,吃饭加个碗的事情吗?有什么麻烦的?”王妈妈生意还没开张,她也不是很着急,市中心那个店铺转让时租金已经翻几倍了,她当初弄下来的时候预备长期发展,所以租的时间很长,翻倍之后王妈妈手头多了一大笔钱,她想好好规划一下,所以一直没急着投出去,这些天一直闲在家里。

    周妈妈这两年身上气质有了极大变化,原先是个自带江南水乡一般宁静温婉的美女,现在则初放气场,隐隐有了女强人的影子了。不过,只是“隐隐”,大体上没大变化,依然美丽,仍旧美好,稍微蒙了些尘埃罢了。

    “没关系,我可以提前把年假休了,生这样的病,万一传给你们,传给小柏怎么办?”她摇头拒绝了。

    王妈妈豪气道:“我们都得过,有抗体,医生说的,放心吧!”

    周和突然挤进来,打断周妈妈要再度拒绝的话:“我想去胡姨家。”

    顿时几串目光都集中起来。

    周和有些头皮发麻:“我,我想跟王满一起玩……”

    王妈妈乐呵了:“你看看,小孩子就算生个病也想在一起,这可是他的意愿,你得尊重他啊。”

    周妈妈确认一遍,歉意地对王妈妈道谢:“真的太麻烦你们了,以前就很麻烦你们,现在又是这样,太感谢了……”

    两大人说着说着动了情,你一句“你不容易”我一句“革命友情”地说了起来。

    周和默默地跟在王满身后,踟蹰再三,只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个“你”字,之后再说什么,他有点茫然,也有些羞愧。他想,他真是太坏了,竟然利用别人的好心,来分担生活给他妈妈施加的压力,他实在太无耻,不配跟她做朋友了。

    王满回头,朝他笑了一下,放慢步伐,等着他并肩跟上来,凑到他耳朵边悄悄说道:“没关系。”

    你想说不敢说的,我都懂,但是没关系,我接纳这样的你。

    耳朵边萦绕的那口热气把温度传递进来,一路蔓延到心底里,周和如释重负,缓慢地、如初见般羞涩地回报一笑,点头:“嗯。”

    ☆、chapter 18

    一场病把两人停歇了许久的友谊续了杯,不仅如此,还提炼出了一个新纯度。

    王满没什么升学压力,她幼儿园跳过级,小学上得早,中途一直很安分,成绩自然是相当优异。这么简单的内容上过两遍如果还不优异的话,那就见了鬼了。

    所以即使两地采用的教材不一样,也难不倒她。

    王爸爸给她联系了一所当地有声望的小学,让她参加了转学考试,很顺利地通过,过了暑假就是六年级学生了。听说周和在这学校读四年级,王满打听了一下情况,顿时有些心累,为什么上学那么早,放学却那么晚啊〒▽〒

    学校派出的班车比上课时间早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太凶残!

    王满顿时就有点不太想去了。

    然并卵,一个暑假把两人身上的水痘都消除了个干净,她这个借口只够延迟三天死刑,时间一到,还是被王妈妈从床上拽下来了。迷迷糊糊洗簌完毕,周和已经很有礼貌地、轻轻叩响了她家大门,王满在王妈妈嫌弃唠叨的bgm中,叼着包子一块被他带领到车站,不出五分钟班车就到了。

    他们俩刚在车上坐下,后面就呼啦啦跑来一群人,大的小的都有,带头那两个校服都没穿整齐,红领巾被搓成了个麻绳形状,被他们举着迎风挺立。

    “每次都踩点,下回不能早点在这里等吗?”班车上的值班老师摇头和蔼地责道。

    “别计较嘛,多大事啊。”带头那个男生嘴上还咬着一根油条,他单肩背着书包往里走,先看到王满,“这谁呀?上错车了吧?眼睛还挺好看的。”

    王满生场病瘦了十斤,又在长个子,脸上肉少了不少,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水灵,五官长开了很多,的确能跟“漂亮”两字沾边了,最起码可以说彻底摆脱了丑陋。

    她一眼就认出这人就是在雪地中带头欺负过周和的那个,没理他,认真地啃完包子,拿纸巾擦干净手。

    “让让,让让。”男生扯了扯周和的校服,“你坐一边去,这个位置让给我。”他嬉皮笑脸的,学着电视里的古惑仔,做出一副自认为很酷炫、其实很*的表情。

    王满觉得这人有点可爱,在她眼里也没恶人,小孩子嘛,三观都没完全建立好,善恶是非都还软乎,是完全可以轻易改造的橡皮泥。她一脸严肃地对男生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周和刚侧过脸准备说话,男生已经嘿嘿笑起来,胳膊肘抵在椅背上面:“我叫任你强,六二班的,你呢?小美女?”

    幸好包子吃完了,王满差点喷出来:“任你强?这个名字——很有个性!”岂止有个性,而且很任性!

    “那是!我爷爷取的!他老人家说了!什么什么东南风,我自岿然不动,意思就是说不管你再强,我也不怕你,劳资才是天下第一!”男生得到夸赞后很得意,显摆了一下惊人的文采,又扯周和,“快让啊。”

    周和已经化身为磐石,死死地坚守阵地,一声不吭,但用行动表明了立场。

    王满看了眼周和衣领上被沾上的油渍,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你们认识吗?看起来很熟啊。我是刚搬到长安小区的,住在周和家对门,你呢?”

    任你强停顿了下,一脸吃到屎了的表情:“你怎么跟他做邻居啊?”他说话声音大,一句话传出来,周围坐下的几个“同胞”都转头看过来,一副还没认识就要划清界限的样子。

    王满“虚心求教”:“我跟他刚认识没几天,我看他挺好的,怎么了?”

    任你强也不坚持要坐周和的位置了,就近选了一个,几口塞完了油条,似乎很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爸说了,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强哥的爸爸很厉害的,买彩票中过六百块钱呢!”有个小男生一脸崇拜地说道。

    其余几个人也是一脸赞同。

    王满深吸口气,觉得吸进了满腔满腹的玻璃渣子,她看一眼周和,他至始至终低着头,恍若未闻一般,只是双拳已经紧紧地握了起来,上面青筋暴起。王满按住他的一只手,往后挪了挪,塞到没人注意的角落,抚摸几下,终于感觉到他放松下来。

    “六百块啊,虽然挺多的,但是没有我爸爸厉害。”王满煞有介事地说,“我爸爸中过六万块,连我也中过一千块,其实也不难,我爸爸说因为他人超厉害,什么鬼魔妖怪都得给他让道。但是我爸爸是个特别谦虚的人,所以很少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我很赞同我爸爸,一般厉害的人都不会在外面说自己有多牛的,只有不厉害的人才会乱说,任你强——强哥,我相信你爸爸也不会在外面瞎吹嘘吧?”

    任你强嘴巴像是被强塞了一个鸵鸟蛋,僵硬了五秒钟,才慢慢闭了嘴,还没琢磨好说辞,他的死忠小弟就开了口:“天啊!你爸爸也太厉害了吧!六万块钱!我一天也只有三块钱的生活费!六万块能用多少天啊!”那小屁孩才三年级,正处于盲目崇拜的年纪,很轻易地着了道,顺便还坑了一下好基友,“强哥他爸爸跟你爸爸一比起来,就一点也不厉害了!他爸爸还每天在外面吹牛!真丢人!”

    任你强:“……”

    王满笑眯眯地说:“不要这样讲哦,强哥的爸爸也很不错的,做人最重要的还是谦虚。对了,周和的爸爸也很厉害,他是警察,现在去美国做国际警察了,你们知道什么叫国际警察吗?”

    在孩子眼里,任何事情一旦牵扯到“国际”两个字,就会变得牛逼哄哄,他们茫然地摇摇头,连周和也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嘴唇,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国际警察就是警察里面最厉害的那种啊,可以管两个国家的人,可以随便使用任何枪支弹药,拿着证件出来,任何国家的人都要给他敬礼的。不过,这个职业有一点不是很好。”王满叹了口气,故弄玄虚,把一干人胃口吊足了才说,“因为他们是正义的使者,不能被坏人知道,所以跟家人联系要在暗地里进行,以免家人被坏人报复。周和的爸爸——是个伟大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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