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一触即发,这关口,没有战场经验,而且承受能力还不强的程知节有点顶不住了。巨大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如果仅仅是肉体上的折磨也就罢了,可作为主帅,身体的劳累不过是小菜一碟,熬一熬就能过去。

    但精神上的压力,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熬过去的。

    程知节就有点顶不住了,此时此刻,他连手都在发抖,脚就不用说了,更是如同在平地上练习骑马似的,上下颠簸。

    不仅程知节不堪,就连将门子弟呼延灼都紧张的按在自己的鞭柄上,他怕手离开了之后,会让他在不下面前失了脸面。

    反倒是高俅、年熹、丰璋这些同样来自于京营禁军的将校沉稳了很多。甚至还能一言不发的敛起杀气。

    河谷的战斗让他们明白了近距离面对战争,那种血脉偾张的狂热,同时也让他们明白战场上任何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失误,都会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好在呼延灼等人还能有样学样的和高俅等人较劲,但程知节就难了。

    他和李逵去较劲?

    自打程知节认识李逵之后,就从来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比李逵强,这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让他去和李逵较劲了,已经慌了神的程知节哆嗦的问李逵:“贤弟,为兄等会儿该如何才能不坠了大宋的军威?”

    李逵撇了一眼浑身不自在,却装作很强硬的程知节,缓缓道:“主帅不用冲杀!”

    “这就好。”程知节随即感到自己说话忒没气势,改口道:“为兄之前还想身先士卒来着,让贤弟一说,似乎太莽撞了些?”

    这不是莽撞不莽撞的问题,如果程知节有狄青的战力,自然可以做一个万军之中的表率。可问题是,他没有唉!

    “将军,大军作战,主帅自然是运筹帷幄居中策应,乃万军之头脑,不用战场冲杀。毕竟阵前危机四伏,万一伤了主帅,岂不是让我等几千士卒没了盼头?”高俅腆着脸拍着马屁。

    程知节猛然的坐直了上身,心头这个舒坦呐,太会说话了,这个台阶他顺势就下了。他表情担忧道:“本将军自然不怕,但问题是我军作战,士兵以本将军为马首是瞻,万一看不到本将军如何是好?”

    程知节这种状态,骑马是不可能的,万一太紧张了,抽了战马一鞭子,几千人都要乱套。

    李逵叹了口气,对阮小二道:“帅旗之下,拉辆大车过来,然后搬几个箱子,用锦缎给垫上,让程将军坐着督战。”

    “这感情好!”程知节也怕自己出幺蛾子,有时候,自己心里头想着英勇就义来着,可架不住腿不受管束,他也很为难啊!

    高俅是个机灵的人,他早就看出了程知节的情况,几乎和自己在河谷之战之中一模一样。

    面对敌军遮天蔽日的绝望,仿佛身体坠落在黑洞之中,不住的往下沉沦。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已经挺过了那个最艰难的过程,自然心理上没有了这种恐惧情绪的袭扰。但程知节可是头一遭,自然反应不对劲。

    好在,程知节虽然是头一遭,但这支军队有没有他似乎都一样。

    一切准备妥当,宋军士兵们却接到了一个命令,坐地上休息。这让程知节紧张追着李逵问:“人杰,这不要紧吗?太托大了吧?万一党项人突然进攻,我们岂不是没有防备?”

    “二姐夫,你就安心的坐在帅旗帜下面,轻易不要挪动地方。”李逵低声嘱咐道:“至于为何让士卒休息,是因为党项人整军也需要时间,士兵一直站着,体力消耗太大。步兵的铠甲沉重,比不了党项人轻装上阵的轻松。”

    程知节脸色凝重道:“我不走,对了,把大车上的骡子给卸掉,这玩意又跑不过战马,留着也是个累赘。”

    再说党项人,虽然很迫切的想要决战。

    但战争不是儿戏,主帅梁乙述也不敢冒然开战,必须要对战场有所了解,尤其是有没有伏兵,这才是关键。因此,他找来了军中的将军们登高观察宋军的军营。同时派遣斥候对周围搜索。一旦发现宋军,立刻上报。

    河谷之战,按照逃回来的党项人回忆,当时宋军已经苦战了两个多时辰,已经无力继续作战,崩溃就在一念之间。可是突然出现的宋人骑兵,却瞬间扭转了战场的格局。这让梁乙述不得不重视起来,说明宋军并非毫无准备,而是宋军准备了陷阱,可能他还没有发现。

    之前河谷一场伏击战,步兵对骑兵,不仅仅兀古台的三千人马都折了进去,还有仁多保忠的儿子仁多彦也被俘虏。

    有过一次惨败,梁乙述不得不小心应对。

    他最担心的就是那支在平戎寨附近河谷伏击的宋军再次出现在战场上,虽说这是给他报仇的机会。单更让他紧张的是,万一对方很黑很硬呢?

    战争是人的战争。

    比拼的是士兵的士气和武力,更重要的是将军主帅的智慧。

    站在高处,梁乙述看到了宋军营盘的全境。同时用他并不算出色的统帅才能发现,宋军似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步兵防御骑兵,竟然没有将营盘设在高处,放弃了占据战场优势的步兵,会成为骑兵狩猎的对象,这岂不是说对方的统帅技能很一般?

    仰攻对于骑兵和步兵来说,都是非常困难的。同时对于防守方来说,这样的战场布置会带来巨大的好处。敌方骑兵没有冲击力,敌方步兵体力消耗过快,都是百利无一害的优势。

    看到这一幕,梁乙述大有挥斥方遒的豪迈,对跟着他一起来高处查看战场的党项将领们道:“宋军不过如此。”

    梁乙述是统帅,底下人不敢当面反驳。只不过觉得自家的主帅似乎有点自信过头了,你都没有指挥过大军作战,几万人围攻一个金明寨都打不下来,还有什么自信说宋军的不是?

    在经济上,大宋人看不起契丹人,契丹人看不起党项人,党项人在这三国之间,处于实力低最低端;但是在军事上,契丹人是老大,党项人是老二,宋人却成了最弱的对手。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而是宋军一直在和党项人作战之中,遭遇一次比一次惨烈的挫折。

    梁乙述觉得宋军弱,理由就是这么大一个战场,竟然没有选择最有利步兵作战的高地,反而选择了一处平地。

    在他看来,宋军的主将水平可能比他都要弱。

    他的这种感觉很好,但很不好的是,部下中竟然有人敢质疑他的判断,当场让他下不来台,野利蒙多却开口道:“大帅有所不知,宋军另有深意!”

    野利蒙多看不起梁乙述,同时也嫉妒梁乙述成了主帅。按照军中的地位,仁多保忠离开军中之后,他才是主帅的最佳人选。没想到,却让梁乙述捷足先登了,这让他一直很不服气,同时也处处想要和梁乙述作对。

    梁乙述气地用眼皮子都吊起来了,成了名副其实的三角眼,他刚鄙视完宋军,就有人给他上眼药。看到野利蒙多嘴角轻蔑的冷笑,他更生气了。

    野利家族看不起老梁家不是一天两天了,毕竟梁家是汉人。野利家族才是正儿八经的党项大贵族。而且野利家族和仁多保忠的关系很近,这让梁乙述不得不心生疑窦,会不会这家伙是仁多保忠故意留下来和自己唱对台戏给自己拆台,让他下不来的后手?

    面对野利蒙多的上眼药,梁乙述并没有嘲笑,而没有呵斥。而是装出虚心的样子,询问:“野利将军有何高见?要是对作战有利,本帅战后一定会向太后为野利将军请功。”

    野利蒙多心头猛然惊觉,如今梁乙述已经是元帅了,可不是之前的监军。

    尤其是梁乙述这家伙还搬出梁太后来压他,这让他一点脾气都没有。要说西夏国内,睡不到梁太后薄凉无情,自己的亲哥哥说杀也杀了。他真要是惹怒了梁乙述,让这货去梁太后跟前告状,指不定要倒霉。

    收起心头的不甘和怒火,野利蒙多指着宋军的军营对梁乙述解释道:“宋军守在河滩不远处,看似地势不利。但好处有三。”

    “何以见得?”梁乙述配合道。

    野利蒙多目光深邃,盯着宋军的营盘,然后露出冷笑,就像是狼王看到了羊群的贪婪:“第一,宋军都是步兵,骑兵虽然有些,却一直只是袭扰我军,说明宋人骑兵不多。所以,宋军想要进入金明寨和守军汇合,必然会被我军阻扰。可见,宋军根本就没有准备入城。”

    梁乙述心头警觉起来,这么明显的作战意图,自己为何没有看出来?

    “其二,河滩多有河水带来的干柴,可以成为宋军的燃料,而且河滩的地势虽然不利。但距离水源很近,方便宋军和我军长期对峙。即便水源被我军所污,但也能掘地挖井。要是宋军选择高低,这两个好处都没有,宋军就不得不寻求和我军的决战。可见宋军主帅并没有和我军决战的心思,只是为了拖延我军。”

    “有道理。”梁乙述忍不住点头认同,毕竟是征战多年的老将,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第三,宋军准备了数量庞大的大车,这些大车可以围城营寨,堆上石头重物,宛如城墙一般可以帮助宋军抵御我军的轻骑的进攻。而大车要是推上高地,自然不便。”

    三条理由,每一条都让梁乙述茅塞顿开,他不得不感慨,野利蒙多的见识要比他强很多。但是,野利蒙多再强,也不过是他的手下。

    梁乙述作为主将,自然有权力让野利蒙多去当苦力。

    同时,他也能近距离观察宋军的战斗力。于是试着问:“野利将军,假如你是主帅,该如何对付宋军?”

    “不战屈人之兵。”野利蒙多觉得梁乙述很碍眼,同时也自信暴涨:“大帅,我军八倍于宋军,先以招降让宋军承受我军巨大的压力。一旦宋军主帅心境松动,此战可一举拿下。”

    “为何不用水攻?”

    筑堤坝,然后防水淹宋军,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宋军彻底击溃。这办法似乎在兵书挺好用,梁乙述也是突然想到,就说了出来。

    野利蒙多嘴角扯动了起来,想要笑,却忍住了:“大帅,如今天干地燥,河中之水宽不过两丈,深不过一尺,筑堤坝要等多久才能成功?要是我军继续在金明寨被困,再有十日,恐怕军粮就不够了。”

    “可惜了!”梁乙述眯起眼睛俯瞰宋营,他好不容易想到一个计谋,却胎死腹中。也不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反正党项将门都清楚,堤坝好筑,但蓄水真的不容易。而且,周围地势并不适合建造堤坝。

    梁乙述说完之后,心里琢磨了一阵,随后发现指挥作战还得让野利蒙多去,自己干看着就成。

    “野利将军,说说你的打算?”

    “招降,态度强硬一点。宋军要是拒绝,用少量兵力试探之后,立刻投入我军最强的军队,一举攻破宋军的围栏。只有速战,才能给我军带来喘息的机会。”

    野利蒙多想了想,还是觉得对付宋军不能拖延。

    万一过几天,宋军再来五千人马怎么办?

    对于西夏来说,宋国的人口简直就是无边无际的浩瀚。几万人,几十万人,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凑出来。但是党项人就难了,金明寨有两万援军,还是看在梁乙述的面子要来的。野利蒙多清楚,即便是梁乙述是梁太后的弟弟,他也要不到更多的援军了。

    眼下,环庆路、鄜延路、榆林城都在激战,西夏已经将所有能动用的军队都派出去了。再想要援军,西夏国内只有黑水城有五万大军。

    但黑水城的五万大军是用来抵御辽国的最后屏障,一旦黑水城空虚,万一辽国趁机打过来,西夏就有亡国的危险。

    所以速战,速胜,才是党项人的唯一选择。

    程知节苦等党项人的进攻,却等来了党项人的来使,对方剃着党项人标志性的福寿发型,倨傲的举着白旗来到阵前,然后被引入阵中,被押解着来到了程知节的面前。

    “我军大将军笃信,不愿造生灵涂炭之罪,今我大军十倍于尔,我家大帅特派遣本官来招降尔等!”来使倨傲道,虽然十倍兵力已经是说多了,但这种时候,谁说话没有点水份?

    程知节听这话就怒了,暴躁道:“给我打出去!”

    听到这话,来招降的党项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却还装出倨傲的样子。送算是捡到一条命。可有人却不乐意了,李逵一脚踢翻了对方,居高临下的俯视对方,仿佛被野兽盯住的惊悸让对方骇然。李逵冷冷的开口道:“永兴军人还是延安府人?”

    “我是……”来使随即改口道:“我是党项人。”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本官诛宋奸,不用在乎场合!”

    “杀了,祭旗!”李逵根本就不打算听解释,身后的鲁达早就拔出刀等着,飞奔到来使面前,一刀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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