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前面的意境是很美的,只是这个结尾不仅为难导演,还为难后期,要怎么不突兀地在片尾把这幅花开富贵图展示出来,引出产品,他想想都觉得很难,而导演讲到后面,大约是自己想到了这一点,也忍不住戴上了痛苦面具。

    温涯笑着安慰导演,了解了,待会儿我一定好好配合,争取达到您想要的效果。

    导演也振奋了一下精神,之前看过你的表演,很高兴能有机会合作。

    一个多小时后,造型老师帮温涯做好了妆发,换好了一件纯白的质地轻盈的古装,正式开始了正片的拍摄。

    这支广告片的拍摄大部分都是在室内布景,没有台词,所展现的是中国佛家破除我执,转迷成悟的一种境界,因此布景当中的布置也大部分都是白色,随着画家走出家门,场景发生移动,墙头才伸出第一枝嫩绿的新枝,寓意只有当画家走出自己所设的牢笼,走进山水间,色彩才逐渐回到他的眼中。

    广告片导演对于镜头的要求很高,虽然温涯的表演过关,但还是会重复拍很多条,第一天执的拍摄持续到凌晨才结束,而最后的悟,画家在屏风上恣意挥洒着他一路找回的色彩的长镜头则要留待第二天继续拍摄。

    摄影棚暖风开的不是很足,温涯在布景上全程需要光脚,李乐怕他感冒,逮到了空隙就抓住人猛灌姜汤,拍完就给他拿了感冒冲剂顶上。到了第二天,人还是有点咳嗽,眼尾也有些红,咳过一阵便要泛泪,不过他眼睛好看,眼尾泛红便像是微有醺意一般,竟意外地很适合今天的拍摄。

    布景已经换成了一面大的画屏,都是裱好的宣卡纸,一排白色的小瓷盘上,颜色按照眼影盘的配色分布,毛笔大中小楷一应齐全,小导演跟温涯讲戏:你理解了万物众生之美,达到了悟这一重境界,归来落笔完成这副画作。你的动作不是急迫的,而是从容、笃定的,是物我两忘,类似于一种醉酒的状态一会儿我需要你真的去把笔落下,笔最好不要悬空,尽量去踩节奏

    温涯专心听着,从笔架上取下一根羊毫大笔,看看两排与眼影同色的十二色颜料,沾墨沾水,点点头说:我先试试。

    打板之后,鼓点声起,温涯踩着节奏,在长长的屏风前信笔涂抹游走,画屏之上,很快便晕开深浅不一的墨痕,墨痕错落有致,竟像是层叠的云中山峦,让人恍惚觉得他不是在信笔乱涂。鼓点声止,温涯拿起酒壶,对着壶嘴豪饮一口,后退两步,打量着自己的画作,稍一眯眼,将羊毫大笔信手向后一掷,又换一只小号兼毫,蘸取赭色,靠近了画屏,优雅地折下腰,表情专注地在大片墨痕的下方笔尖轻盈地皴染。鼓点声又止,音乐进行到最后,虽然画屏上的画实际上还远没有画完,但是他还是再次掷笔,后退一步,望着前方的画屏,笑着饮酒,闭上眼,仿佛真的已逍遥物外,陶醉地向画中缓缓伸出手。

    一条结束,导演喊卡,说:情绪对了,但是动作不够舒展流畅。

    李乐赶紧给温涯拿羽绒服和热水,心说这棚里怕是十五度都没有,人没冻僵就不错了,还要怎么舒展怎么流畅?温涯裹上羽绒服,过来导演监视器这边回看镜头,倒是认同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艺术生们的舞蹈底子,形体方面一直都很普通,虽然自己也有后天拉筋开胯练基本功,没少吃苦头,但在美感上却总还是差点意思。

    比方说作画、掷笔再取笔的一套动作,就少了点晋人裙屐风流、不羁疏狂的味道。

    他重新热身,回忆起昔年师兄传授外门弟子修习的最基础的剑招,时常提的招断意连,脑袋里将动作过了一遍,便向导演示意再来,如此又录制了三四回,果然一遍好过了一遍。

    今天开工的时间稍晚,如此录过几遍,很快便到中午放饭的时间,下午还有一些近景镜头要补录,布景暂时还不能撤,便还是照旧摆在原处。

    李乐接到了小丁哥的电话,说是今天也帮忙预定了清淡的潮州菜,叫他记得出去取餐,别让温涯随便吃外面的工作餐,一边感慨都是当助理,年纪没差多少,一个是菜鸟一个是人精,一边蹲在门口等着帮跑腿小哥。等到回来时,才发现放饭了,担心温涯已经吃上了,心急火燎地端着餐盒一路小跑。

    却没想到,休息室里并没见到温涯,没有办法,只得又回去布景那边去找人。

    而当他找到温涯时,却立时看得呆住,竟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找来了只见,温涯正专注地立在画屏前,用蓝绿色大团大团地在先前用墨色染出的山峦上遮盖,色彩与墨色相互渗透散开,如同山中缭绕的云雾,立在画前,仿佛都能嗅到山中湿漉漉的草木气息。

    李乐虽然不懂画,但也觉得画屏上的山与云,意境极佳,灵动磅礴,画得好极了。

    再配合上妆发,和那身仙气飘飘的白衣,眼前之人,便好像是仙人临世。

    第36章 (一更)

    李乐不忍惊动人,放下餐盒,悄悄摸出手机开始录像,录着录着忽然嗅到一股饭香,才发觉导演跟摄像助理也捧着盒饭围了过来,都是一样下巴合不上的震惊样子。

    三个人就这么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温涯方才察觉,回过头来,见一旁两个端着盒饭的,一个举着手机的,都呆愣愣地看着自己,不觉莞尔,大方问道:画的还行吗?从前学过一阵,有些年没画了。

    李乐关了录像,拿起地上的餐盒,想了想说:我不懂画,但我觉得好看。

    摄像助理顾不上干饭,问:你这是泼墨?童子功吧?没有几年的工夫画不成这样。

    温涯走过来,坐下来穿鞋袜,颔首道:泼彩,没什么童子功。有几年没有事做,自己跟书学的。其实也不难,就只是看着挺唬人的。

    摄影助理笑着说:我可不信。以前在旅游景区见过,那老爷子胡子都留到胸口了,我看也没觉得画的比你好。

    温涯摇了摇头,泼彩很容易出效果,之后还要再画山石松树,那才是见真功夫的。

    导演站在了画屏跟前欣赏了半天,感叹说:这画跟我们的广告意境很搭。

    温涯说:就是从你的广告里得到的灵感。要按芝妆这系列眼影盘取名的方式,选个曲牌名,可以叫山渐青。

    山渐青。

    导演默念这三个字,回味了一下,低下头扒了扒饭,踌躇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向正准备去吃饭的温涯问:温老师,你介不介意我把这张画用在样片里?你这幅画,用的不也是这次国风眼影的十二色?

    摄影助理秒懂他在打什么主意,好家伙,你一个拍广告的还想让人家把产品包装都改了?

    导演很狂躁:我什么时候说想让他们把产品包装都改了?!我看起来很像是疯了吗?我就是想说能不能商量商量,把这幅画留在正片里如果不能留就太可惜了。

    摄影助理OS:你这也没比直接改包装现实很多。

    而温涯见小导演情绪有点激动,温言安抚道:我画这幅画,只是因为很喜欢您的这支广告,一时兴至,无所谓它能不能用在正片里

    所以只要你还算喜欢,这幅画就可以说是实现了它的价值,没什么可惜的。

    小导演发出一声打工人的辛酸叹息,没有再坚持。

    下午广告片录制结束后,温涯请工作人员一起去吃了附近的云南菜馆,因为不是周末,都还要上班,所以没有点酒。小导演让人帮忙把画屏上的大张宣卡纸取了下来收好带着,问温涯加了微信,你一定会红。北京只这么大,将来肯定还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先留个联系方式。

    温涯笑着举杯,不说客套话,期待下次合作。

    饭局不喝酒散摊很快,出来时也才六七点钟,温涯给李乐下了班,让他回家休息,自己去沿路的生鲜超市买了些蔬果,过去牧野家开火煮上茅根竹蔗雪梨汤。

    其实他这两天心里总是在想,想究竟为什么长风、依霜跟小鬼王,都会出现在此间;为什么长风没了关于前世的记忆,可依霜跟小鬼王又好像知道他是谁。

    他努力说服自己,想不通的事,不要总是去想,要专注当下,可看看Sharon发来的明天见面的时间地址,却总觉得不安得很。

    他很怕长风前生过的不好,怕他们是因为什么不好的事才来到这里,又怕他们会告诉他,长风还要回去自己的世界。

    想了一阵忽又恍然,当初分别时,他所盼的,不过是还能同他再见一面,再同他多说几句话,如今能与他相伴这些时日,还能听见他说一句喜欢,他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瓜瓜趴在他的脚边哼唧,它最近迷上了玩飞高高,特别喜欢被举起来,有人在家便过来要求举它。温涯笑了,说:要是真的回去,可就没人举得动你啦蹲下身,把它举了两次,然后亲了一口它的小鼻子,像抱小孩子一样抱着它,站在灯下,一起听着锅里甜汤被小火煮沸咕噜咕噜的响声,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牧野最近的日程很满,回家时温涯已经睡过一觉又醒了,人睡得温软,被他的开门声弄醒,也没什么坏脾气,过来环着他的脖子抱了抱他,说桌上给他留了雪梨甜汤。

    牧野怕他刚睡醒会冷,把他塞回床上,洗了澡回来他便已又睡熟了。只得捏捏他的脸,无奈地在他额上印了一吻,为他关了床头灯。

    *

    翌日温涯起的有些迟,昨天喝了梨汤止了咳,索性没有继续吃药预防感冒,结果早上又犯了头疼,半边脑袋像是被敲了一根钢筋进去,混混沌沌半梦半醒地睡到很迟才好了些。

    起床洗漱时见镜中人气色不佳,眼圈发青,细看能看出疲态,不由感叹年纪轻时不懂要好好照顾自己,奔三的路上便要受慢性病、免疫功能低下的侵袭,当真是百因必有果,谁也躲不过。

    神魔妖鬼历沧海桑田而容颜不改,凡人肉身却短暂如蜉蝣,几十载便日趋腐朽,也不知究竟哪种才算是有幸。

    不过他也没多纠结这样深刻的问题,打理好自己出来时才发现刚刚牧野发消息叫他睡醒记得吃早饭,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要准备出门赴约了,便只冲了葡萄糖冲剂,回复了他一只揣手手的小猫咪。

    正午十二点,他叫了车过去雍和宫。

    过了窄门,被领位引着走过灰墙灰瓦,进了玻璃封顶的院子,才发觉店内被清了场,三个身影就坐在大厅里,都是漂亮修长、与牧野年岁相若的年轻人。

    一个是约他前来的Sharon,她满头未精心打理的长发披散,戴着无框眼镜,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和西装外套,是随处可见的通勤打扮,只是那张面孔实在很难让她泯然于众。她注视着他走来,很轻地点了点头。

    一个是胡涂涂,他精心抓了头发,穿着单薄的春装,看上去白白嫩嫩,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他见到他来,便大方地伸长手臂挥了挥手,就像是在迎接一个亲密的朋友。

    最后一个,没什么意外,是夜非白温涯记着牧野说他的另一个发小是煊赫副总,不过他看着还没有胡涂涂像个副总,下巴上贴了创口贴,像是挂了彩,手里正在剥桌上的蜜橘,见他来了,便微微一笑,放下橘子,右手搭在左肩,略略鞠躬,竟还是魔族的礼仪。

    温涯在他们的身边坐了下来,轻声说:来晚了。

    好像这就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好友饭局。

    Sharon示意服务员开始上菜,微笑着回答:没,时间还没到,是我们来的早了这家的菜单是现成的,我看着还成就没让改,你再看看,有忌口的吗?

    温涯摇了摇头,不甚在意,也并未将卷起的菜单展开。

    倒是一旁的胡涂涂双手握着杯子,手指无聊地在杯壁上乱敲,插嘴道:怎么也没人问问我啊,我忌素,忌素你们知不知道?年还没过完,明明是我先跟老温约了吃火锅,干嘛要跑这么远来吃草?

    Sharon侧目,莞尔,你以为有人很想带你来吗?

    一伸手,便将夜非白手里刚刚剥好的蜜橘拿过来整个都堵进了胡涂涂嘴里。

    胡涂涂:@#¥%!!!

    夜非白:

    夜非白看了胡涂涂一眼,又看了一眼,大约是觉得这样子挺滑稽,于是学样摸了一个还没剥皮的橘子又塞进了刚刚艰难地把满嘴橘子咽下去的胡涂涂的嘴里。

    胡涂涂:MMP!终于愤而离席,叼着橘子东歪西斜地冲向了盥洗室。

    温涯失笑,心中的不安之感反倒有些被冲淡了,目送他离开,又耐心地等着服务员送上餐前饮品,方才开口问道:二位能不能直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Sharon神色不变,云淡风轻,你是牧野的师父,也是大家的朋友,今天不过是他乡重逢,故人小聚,想请你吃一餐便饭,没别的事。

    温涯摇了摇头,如果只是这样,咱们见面,也就没必要专程避着长风了。

    Sharon轻叹,双眸幽深,久久不语。

    夜非白敲了敲桌子,偏过头看向Sharon,并不避讳他,两点,一,字迹、语言习惯、饮食偏好,能查的全部都查了,排除夺舍,确认与温祝余完全吻合;二,老牧的记忆现在被封的跟拿混凝土浇筑了差不多,这样了他都能自己把人认出来,六界之内,我不信有谁有这等本事,能造得出一个骗得过他的温祝余。

    温涯恍然,这才明白,原来依霜是担心他是由歹人假扮的。

    Sharon阖目,又轻又快地说:双目所见,双耳所闻,样样都可作伪。当年鬼哭崖下,灭妖谷底,那株火璃树,你我也都以为那是真的,结果又如何?如果再来一次,我是真的怕

    温涯周身一颤,火璃树?

    夜非白摸了摸鼻尖,苦笑道:对,就是被你喂过心头血的那株,他在枯禅岛上看到之后,便移栽回了血煞宫,谁都不让碰。巫医族族长老儿说,那火璃树上有你的残魂,我原本也是不信的,毕竟这么多年,我们已经见过太多个温祝余。可是老牧不愿错过一丝找到你的可能,那回也是真的不同,法阵布起之后,招魂铃一直响,四十几天,就能看见人形了。

    Sharon叹息道:那聚魂阵需要源源不断的灵力输入,我那义兄一世之雄,就为了一句妄言

    温涯口腔里渐渐弥漫起血味,身体里一阵痉挛般的疼痛,双眼红得骇人,声音却冷静异常,他怎么了?

    Sharon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修为耗尽,永堕轮回,今后都只是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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